用姜

作者: 王勇英

陆雨行在大门旁隔着铁栅栏目送阳阳走进幼儿园教室后,去早市买菜。火卦镇就一条街,镇子小有小的好处,各种蔬菜、瓜果都是无公害的,新鲜且便宜。像陆雨行这样的家庭主妇,早上送完孩子上学后,就过来买菜,把早市闹得一派喧腾。

陆雨行在早市中慢慢走着,问问价,挑挑菜。她突然有一种被抽离的感觉,仿佛自己跃到了早市的上空,站到高处,冷静地看这个画面。她看到那个穿着白色裙子、黑色平跟皮鞋、随意扎一下长发、手提布袋的自己,多像传说的狐妖。一个被贴饼香味牢牢抓住脚的小女孩,眼馋地看着贴饼,一时没跟上买菜的奶奶。奶奶发现小女孩不在身边,大声呼唤:“阿妹哟——”奶奶的这一声呼喊,惊醒了陆雨行。

“刚挖的生姜,买一点吧。”卖姜的阿伯小声地招呼着陆雨行。阿伯面前的生姜堆得像座小山,看上去块块面善。没错,是面善。这种感觉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怪异,怎么会觉得生姜面善呢?可她第一眼看到这堆生姜时就是觉得它们面善。

陆雨行回到家,把姜放在阳台上。在阳台上,阳阳种在花盆里的向日葵已经发芽,小芽苗顶开土,透出强大的生命力。她想到了向阳而生,希望阳阳像向日葵那样,有向阳而生的强大生命力。飞儿也需要这份再生的力量。“加油呀,飞儿!”

陆雨行一直关注群里的动态,准确地说是关注阿霞的儿子飞儿的病情。飞儿的病情揪着病友群里每一个人的心,大家祈祷飞儿的病情能出现奇迹。

这天,阿霞在微信群里发了飞儿的黑白照片,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接着她又发了一段文字:“我儿飞儿,今天凌晨跟着白鸟飞去天堂。飞儿从四岁时就开始与病魔抗争,刺骨、化疗的痛苦都默默承受着,只是想多陪陪不容易的妈妈。我知道我的飞儿很痛苦,但他跟我说:‘妈妈,你再生一个跟飞儿一模一样的弟弟吧。’我说:‘飞儿是妈妈唯一的好宝宝。’飞儿还说:‘妈妈,我想把眼角膜留给别的小朋友,说不定哪一天又见到妈妈了。’谢谢大家的关心。”

陆雨行泪流满面,捧着手机蹲在地上捂着胸口哭。呈中开门进来,他的眼眶也是红红的。“飞儿没了。”陆雨行呜咽着,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我昨晚在半梦半醒中看见飞儿站在一片白雾之中,喊了我一声‘干妈’,让我去看看他妈妈。我问他:‘你妈妈怎么了?’我这一问就把自己给问醒了。现在想想是飞儿来跟我告别的。”说完她更加心痛,捂着胸口哭得差点背过去。

呈中马上帮她顺顺背,说:“飞儿也算是解脱了。”

“阿霞想哪怕花再多的钱治病也无所谓,起码还有希望呀。我们也这样想的。”陆雨行哭着说。

呈中抱着她不敢再多说一句话,生怕她想得太多。陆雨行说:“我们阳阳会好好的,对吧?”

呈中肯定地说:“是的。阳阳会好好的。”

“我们要多做好事,多帮助人,为我们的阳阳积德。”陆雨行说。

“我们一直都友善待人,帮助别人。”呈中说,“我们的阳阳是个善良的孩子,他会有他的福气的。幼儿园老师说阳阳经常帮忙整理书柜,还帮老师摆椅子。别的同学吃饭弄脏了桌子,他也拿抹布帮擦。”

呈中扶她坐到沙发上,给她的杯子里加了些温水。陆雨行捧着杯子坐着,突然站起来,要去幼儿园接阳阳回家。呈中抱住她说:“你哭得眼泡肿肿的,会吓到阳阳的。记住,我们不能让阳阳知道飞儿的事。”

“是的,是的,不能让阳阳知道,也不能让他看出来……”陆雨行擦干眼泪,用力吸了一口气。

阳阳和飞儿得的是一样的病。飞儿发病比阳阳早,病情也比阳阳严重得多。在北京治疗期间,他们住在同一个病房。他们都知道,孩子是一只脚跨进死门,另一只脚还留在生门。作为父母谁都不敢掉以轻心,孩子任何一次发烧、感冒都有可能发生意外,就算是听到别的孩子咳嗽,他们的心也会揪紧。

陆雨行原本不想让阳阳上学,生怕会出什么意外。

飞儿放学回来得迟,但阿霞每天会带他出去晒太阳和做一些轻微的运动。飞儿在幼儿园里有很多小朋友一起玩,他总是很开心。每次阿霞在微信群里发飞儿的视频大家都看,大家都为他高兴。陆雨行时常想,要是阳阳像飞儿那样快乐该多好啊。但只要呈中说要带阳阳去公园走走或到小区草坪玩一会儿,陆雨行的情绪也会失控。无奈的阳阳只能在三楼的窗口,贴在玻璃前默默地看楼下玩耍的小朋友,那眼神流露出来的除了向往还有孤独和悲伤,仿佛窗外的阳光照不到他的脸上。

阿霞多次对呈中说:“要让阳阳多到户外活动活动,晒晒太阳,跟小朋友玩。去上学和同学们在一起他才不会孤独,把孩子关在家里,孩子体质会变弱,更容易生病。”

呈中一脸的委屈,说:“请你跟陆雨行说说。你的话比较管用。”阿霞刚跟陆雨行提起时,陆雨行想都没想就拒绝了。阿霞也不多说,就让她看飞儿的照片和视频。看到健康阳光的飞儿,再看看苍白瘦弱的阳阳,陆雨行开始动摇了。

陆雨行陪着阳阳行动起来。她经常带阳阳晒晒太阳,到小区草坪跟小朋友们玩玩。后来在阿霞的建议下,又给阳阳报了兴趣班等。阳阳的体质明显变好,也胖了一些,原来苍白的脸有了健康的红润。每天从外面回来的阳阳心情愉快,笑容灿烂了许多,一看就比以前健康。

快八岁那时,阳阳上了幼儿园。陆雨行在家里适当教阳阳认了一些字,但不给阳阳压力。她和呈中的意见一致,只要阳阳健康平安地活着就好,至于读书就顺其自然吧。送他去上学也只是希望他的童年不缺少校园生活,他也能学会与别人更好地相处。

阿霞把飞儿的骨灰带回老家。呈中在病友群里和大家商量,大家准备一起去送飞儿,也陪一下阿霞。呈中本来不想让陆雨行去的,但陆雨行坚持要去。自阳阳和飞儿在北京治疗期间同一间病房起,她就把飞儿视如亲生儿子。飞儿死了,她的心也被撕裂了。

从火卦镇到阿霞老家,坐火车要一个小时左右。呈中和陆雨行赶到阿霞家时,病友群里的其他人也陆续赶来了。

阿霞在老街区租了两间房,房子本来就窄小,人多挤在一起,转身都难。阿霞抱着飞儿的骨灰盒,脸贴在骨灰盒上,默默无语。她的眼泪,早在飞儿发病的那些年就已经流干了,现在流淌着的是心头血。

十年前,阿霞还是海边城市一所小学的美术老师,老公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打他们娘俩。有一次老公喝酒回来,飞儿饿了,哭着要吃东西,她老公顺手就拿起电视机遥控器砸飞儿。阿霞实在受不了了,果断离婚,带着飞儿回娘家生活。阿霞的父亲在元宝山中的一个寨子长大。飞儿喜欢外公的寨子,那是云雾缭绕的仙境,阿霞准备把飞儿葬在他外公、外婆旁边。

“飞儿,我们回老家,回外公、外婆身边了哟,跟着妈妈走别迷路。”阿霞一路上小声和飞儿说。

“飞儿,干妈也来送你回到外公、外婆身边。”陆雨行也小声说。飞儿的干爸、干妈一路上都小声地念叨着。

“爸哟!妈哟!你们帮我照看你们的外孙杨飞儿哟!他还小,不过他很懂事,他也会代我照顾你们的。”阿霞趴在坟堆上对父母说。

飞儿入土为安。阿霞让大家先回去,她想在这陪陪父母和儿子。陆雨行一行人走到半路却放不心。阿霞没哭也没掉泪,这让大家心里不安,总觉得有些反常。于是大家就停下来,回头往坟那边看。呈中用手机拉近来看,阿霞趴在坟上一动也不动。呈中说:“阿霞闷声不响的怕要出什么事。”说着和大家一起火速往回跑。

阿霞听到他们的喊声,突然嗷嗷大哭起来,整个山谷回荡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大家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她哭出来就好了,能放声痛哭就能把悲伤释放掉。阿霞痛哭一场后跟大家一起回到寨子。

陆雨行和呈中回到家时,天色已晚。阳阳第一次这么晚留在幼儿园,觉得很新鲜,和小朋友们吃晚饭后一起在游乐园玩。阳阳见到爸爸、妈妈,说他还想在幼儿园玩。

一天下来,陆雨行很疲惫,呈中让她去休息,自己去做饭。阳阳倒了一杯温开水端给妈妈,之后又去厨房帮爸爸。看着阳阳这么懂事,陆雨行心里很欣慰,告诉自己要隐藏好情绪,不能让阳阳看出什么。

陆雨行越是故作轻松心里的负担就越重,不久她自己也病倒了,还住院十多天,出院后一直未完全康复。呈中忍不住给阿霞打电话说了陆雨行的情况。阿霞说:“我去找她聊聊。”

第二天一早,阿霞来到他们家,帮陆雨行收拾了几件衣服,说要带她出去散散心。几天以后,陆雨行回来,状态明显好了许多,整个人也显得气定神闲。

陆雨行不再把眼睛二十四小时盯在阳阳身上,周末也放心地把阳阳托给邻居家照看,跟阿霞去边远山区做公益。到山区学校为留守儿童剪头发,送去新的衣物,也为他们缝补旧衣裳;到养老院陪老人聊天,倾听他们的话语。

一天,陆雨行接到一个电话,说阿霞自杀了,正在医院抢救。她和呈中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阿霞是他们一家的恩人,应该带阳阳去看他干妈。

几年前阳阳发烧,陆雨行带他去医院就医,医生建议他们到其他医院做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把呈中单独叫出去,说阳阳患的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呈中双手扶墙才让自己站稳,他想不明白,阳阳为什么会得这种病。那个晚上他绝望到想从医院的大楼跳下去,想一死了之。阿霞就是在这个时候从他旁边经过,看到他痛苦的样子,问清情况后,她说:“我儿子飞儿也是这种病。开始的时候我也一心想死,可是我不能死呀,如果我也死了孩子怎么办?我只有活着孩子才有希望。你这要是跳下去,屋里的母子俩怎么活下去?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他们想想。”阿霞建议他马上带孩子去北京医治,她说北京的医院有经验,医疗设备很先进。

呈中回来和陆雨行商量。对于陆雨行来说,北京太遥远。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花费巨大,对孩子的病能不能治好也有怀疑,虽然为了阳阳砸锅卖铁也值得。她跟呈中说要带阳阳去北京治疗时,呈中有些犹豫,她说:“你要是想放弃,我自己带阳阳走,从此一拍两散,各走各道。”

阳阳在北京住院的第二天,阿霞也赶来了。有阿霞的帮忙,呈中腾出空来回家处理一些家事和筹钱。呈中托朋友帮忙把房子租出去,准备把一些家具、衣物暂时搬到舅舅家的杂物房放。

在阿霞的帮助下阳阳申请到了基金,另外呈中也发起了网络众筹。此时,飞儿的病情有了好转,在出租屋里等待再次住院治疗的通知。

阿霞提议他们这些在一起陪着孩子跟病魔死拼的家属给每个孩子当干爸、干妈,大家一起去爱孩子,用爱心织起的安全罩会更牢固,死神再锋利的尖钩也刺不穿它。如果有哪个孩子不幸被死神带走,所有健康活下去的孩子都会是失去孩子的父母的孩子,将来长大也给他们养老。

阿霞还在医院观察治疗,大家静静地守在阿霞的病床前。“阿霞姐,我一直没告诉你,在飞儿走的那个晚上,我梦见过他。他慢慢走过来说:‘干妈,再见。你记得去看看我妈。’我叫他吃饭再走,他说:‘我妈等我呢。’”陆雨行在原有的梦境中多加了一些内容,“你看,飞儿心里是爱你的。他不会怪你的。他这些年一定是专门来陪你的,时间到了,就回去了。”

凌晨三点,陆雨行发现阿霞的眼珠子动了动,一会儿就睁开了眼。大家松了一口气。阿霞看到大家,泪水从眼角溢出。

阳阳看过干妈回家之后,化疗的药水深深地烙在记忆的阴影里。阳阳在梦里被困在幽蓝色药水里,醒不过来,他含糊不清地说:“蓝色药水……”

半夜时分,陆雨行突然惊醒,潜意识里有一种不安感。她摸黑下床,哆嗦着走到阳阳的床前,伸手一摸,阳阳的额头是滚烫的。她抬腿踢了一脚睡死的呈中,呈中立马惊醒。

阳阳的小脸红通通的,人一直在扭动着,说一些含糊不清的话。

“你跟医生联系,我们马上去北京。”陆雨行说。呈中跟医生联系,医生教他们物理降温,如果还不能退烧再考虑去医院。

阿霞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得知阳阳发烧的消息,给呈中打电话说:“带阳阳去三江角寨,找民间医生杨姜善,他擅长用姜治疗发烧,尤其是孩子发烧。”

呈中一听说是民间医生,用姜治病,有所犹豫。“你以为我在说胡话?”阿霞感觉呈中有点不相信。

“不不不,阿霞姐。我听着呢。但他只是民间医生,这个……我觉得还是去北京稳妥。”

阿霞把飞儿的经历告诉他。飞儿发烧那时,听人说角寨的杨姜善治发烧的孩子很拿手,叫她去找杨姜善。她再三考虑后不敢冒险,没带他去。飞儿没了之后,她专门去了一趟角寨找到杨姜善,亲眼看到他用姜膏给发烧的孩子按摩之后孩子真的退烧了。她心里悔恨,假如那时带飞儿去找杨姜善,或许飞儿能退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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