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绝境处重申人类精神的尊严

路也是一位纯粹的诗人，她的精神世界一半是春日暖阳，一半是酷寒霜雪。她的诗丰富细腻、壮阔深邃，既有蕴藏天地万物神韵的灵动，也有爱憎分明、见血封喉的凌厉。

我们生活在大大小小的不同空间，或许从未深刻地感知到与世界和人类的关联。路也的写作心怀人类，爱是她的力量之源。她热爱生命本身，满怀神圣的希望，却并不盲从，而是以安静的个人思考和持久的自省，代替人类的自我审判。无论是批判现实主义的严肃冷峻，还是浪漫主义歌者的超越性理想，都不是写作的出发地。她追求真实，直面痛苦，面对现实的重重禁闭，在时间折叠的记忆里，意识从模糊到清晰。这些碎片的意识在生命的地表之下缓慢生长，直到成为一种百折不回的力量。

长诗《大雪封门》在一幅水墨画中，放大了很多细节，周围的环境，被困者的心境，日常生活、生命体验和精神游历，层层叠叠又彼此相融。无奈与坚守，恼怒与释然，以大雪的洁白宁静，反衬无序的生活本身。茫茫雪地上的心路历程和思想沉淀，充满影像感、画面感和情绪流动。她愿意用自己的文字把这个世界洗涤得干干净净，这个世界不是只有黑白两种颜色。除了画地为牢，还有一个平行时空，这不是科幻，而是人类生存的某种本质。我们亲历了这个时代，但是少数人成为讲述者。有太多故事，悲愁、欢欣、痛楚，关系到活着。那些不欲明言的心事，关系到人类的精神尊严。

禁锢在虚无之外。诗人以洞察一切的眼光，观察大雪封门的生活，太多人被封闭在原地，远方成了遥不可及的地方——“全部计划都被冻结在电脑里”——人被封闭在有限的空间里，日子被复制，世界变得抽象而虚无，能够触摸到的是那些日常的幸福，“半颗洋葱，这多愁的菜蔬啊/以橄榄油为导火索/炒了两个实心眼的鸡蛋/坐在桌前谢饭的时候/白瓷盘有异样的清香，从雪而来/馒头目空一切的神情/从雪而来”。在这些多愁善感的蔬菜和粮食里，有着美丽的烟火气息、目空一切的伤感。诗人尝试在日常性的幻觉之中勘测事实，在不断变焦的镜头推拉中，确定自我的存在，那些眼前的那些既往的，如忽明忽暗的灰烬，与书籍、哲人和无数逝者对话，唤醒沉睡的灵魂，让它们重新回到流动的世界。

永恒的追问。长诗《大雪封门》贯穿始终的是追问。怎样去面对被封闭的世界和自我？怎样度过这一生？“假设大雪一直封门，人生会不会变长？”那么如此漫长的一生，如此与世隔绝的一生，在人生的背面，能做什么？是不是只有“松土捉虫，浇种菜园”？这句诗让我们想起了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在对待自然、生活和生命的相似选择之中，路也怀着对自由的渴望，“心里的一场冲刺，谁能看见？”反复的追问中，充满了质疑：“有一棵小树在风雪中要横穿马路/有一朵小花在风雪中要赤裸地开放在屋顶/不认可定义，不认可死亡法则/从来如此，便对吗？”最后一句出自鲁迅的《狂人日记》，这可贵的怀疑精神，颠覆了习焉不察的各种被定义过的生活。

站在原地也可以寻找。虽然保持各种质疑，诗人依然坚定地寻找，那些细小的美好，成为人生的终极信念。“从雪里寻找手帕，寻找云朵/寻找蝴蝶标本/寻找字母和谣曲”；雪地里不仅“藏匿坚果，藏匿煤块和月光/藏匿心跳和脉搏/也藏匿锋刃和锋芒”；诗人“在雪里埋下孤愤/埋下刀和地雷/埋下虎符，埋下一支部队”；坚定地寻找救赎的方向，“想走出一条救赎之路/一滴血在雪中渗透并蔓延/似乎刚刚走过受难者”。走出一条救赎之路，是这首长诗的主旨。路也把意识视觉化，以反经验叙事，冷静地接近事物的本质。

反抗即救赎。在封闭的日子里，感受心灵的自由和精神世界的阔达，闭门思考，思想的羽翼通过精神的窗口，飞向人类文明的广阔时空。时间变得缓慢，自我变得完整，诗人始终保持内心的温度：“那正在雪地里奔走的人/只剩下一颗心，还是热腾腾的”，这是诗人一直未变的信念。“虽然可以写遗言，可以写情诗/写童话或自传/写忏悔录/写启示录”，显然写什么都多余，前半生就是一片空白，没有抱怨，也不会盲目地相信未知的一切，爱情没有了，一场雪，使彼此相忘于江湖。大雪覆盖了一切，甚至是半生的荣辱，那些隐藏得很深的影子，从空白中若隐若现，捕捉内心的倒影，“我所有的不幸都已被抵消和兑换/我所有的理想都拿来建成了空中楼阁”。在茫茫大雪的囚禁中，实现精神世界的自我解放，“雪囚禁了我的身体/却把包裹在身体内部的那个自我/营救了出来”。也有正面反抗，“来吧，所有的不可能，所有的不确定/所有的敌意的生铁和恶意的青铜”，都不能打败诗人的意志和信念。积雪覆盖，大雪封门，这世界落满尘埃，太多人在这尘埃覆盖的日常生活中苟安，唯有诗人努力拂去庸常的遮蔽，继续孤勇者的漫漫长途。

雪，是大地的纪念碑，是时间的巨大隐喻，超出了象征意义和它本身所包含的物象的概念。这首长诗充分地展现了空间审美，建构了相互对立的空间，一无所有的雪地与无限丰富的书房，无限自由的广阔与转身可见的居所，包含着与生活和自我内心不可分割的存在。封闭的过程以蒙太奇镜头拼接在一起，时间相对静止，而冰雪覆盖的空间在生死对话之中缓慢流动着炽热的岩浆，大雪滤去了芜杂的生存表象，意识变得更加纯粹。

路也安静地写作，她的诗，是召唤，也是启示。

【作者简介】张艳梅，女，文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评论家。教育部学位论文评审专家，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评审专家，中国博士后基金评审专家，山东省中国语言文学类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网络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国小说学会理事，山东省当代文学学会副会长，山东省莫言研究会副会长，山东省现代文学研究会理事，山东省比较文学学会理事，山东省作家协会首届签约文学评论家，山东作家研究所所长，淄博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在中文核心期刊等发表学术论文二百余篇，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两项、山东省社科课题两项。出版专著七部，参编著作一种。曾获得山东省社科优秀成果奖、山东省刘勰文艺评论奖、山东高等学校优秀科研成果奖、淄博市社科成果奖等多种奖项。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