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山

作者: 舒舒

粗嗓门的大叔——安全劝导员和我较上了劲。不,他说是我和他较劲。

他说的时候很气愤,样子特别凶,还命令我。他指着被大雪封住的路,不是劝而是用教训的口吻在吼,你这个姑娘怎么这么不听话?一个人上山让人怎么放心?你不考虑我的工作也要考虑一下自己的安全嘛!出了事谁来负责?

尽管我说了无数遍,我的安全我自己负责,他还是不放行。我半哀求半假装可怜地说,我爹病重,每天要吃药,他跑回家了,我得把药给送回去。我还把背包打开让他看里面的药。他看后思索了一会儿,更有理由地说,那我更不能放你上山,要是你出事了,谁照顾你爹?

看着他义正词严的脸,我心急如焚,欲哭无泪。

然后我们就在路口对峙。我站着不动,他也不进屋。我说一个“求”字,他就回一个“不”字。我往山上硬闯了七次,他拦了七次。最后他一把抓住我往屋里拉,这时我身上落满了雪,嘴唇冻得乌紫,全身抖得如筛糠。这时一辆送水的货车停在路口,从车上跳下七八个壮实的男人。有个男人问,怎么啦?劝导员说,这姑娘要一个人上山。

我认出他是山上红星村的陈雷。我猛地挣开大叔的手,问,陈二哥,你们是不是上山?陈雷也认出了我,说,咦!这不是黑溪谷的江玲吗?我急问,你们是不是送水上山?陈雷说,山上全冻住了,要吃饭,要用水,不然怎么办?我急切地说,我想去你们村,可以吗?陈雷犹豫地看了一眼劝导员。我急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摇晃,说,我想在你家借住一晚,你不会不答应吧?陈雷终于点了头,说,好吧!

大雪漫漫,天地一片苍茫。

我一身雪地扑进家门,已经是晚上九点多。爹、肖阳、三婶,还有一个女人和孩子正在烤火说笑。门突然被撞开,扑进一个雪人,他们被吓得惊叫起来。我在昏黄的灯光中寻找爹。爹的脸在一堆火的后面摇摇晃晃,还残留着未消尽的笑。他站起身,但身子颤抖,人本来就瘦,这一抖看着更瘦。他坐回椅子,捂着嘴勾着头,整个身子咳得弯成一只虾米。我想说话,一张嘴只发出一串颤抖的嘶哑声。肖阳擦掉我身上的冰雪,说,别急别急,先烤烤火,暖暖身子再说。你回来怎么不告诉我?要不我好去接你啊!

我把药拿出来,想取药给爹吃,可手指被冻得僵硬麻木,药瓶拧来拧去打不开。肖阳接过去一拧就开了。我爹还在咳嗽。肖阳说,叔,吃药了。爹不动。肖阳说,叔,吃药了。他仍是不接。我突然血冲脑门,吼了一句,你到底要我怎样?

大家都在看我,唯有我爹勾着头盯住火堆不看我。我突然感到气愤和委屈。我倔强地忍着泪水昂着头。突然间,我爹飞快地接过药,一把塞进嘴里,夺走肖阳手里的水杯子,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张嘴给我看。我盯着爹的一举一动,觉得他像个不懂事的孩子。越觉得我爹像个孩子,越是气得心里发堵。

三婶念叨,我的老天爷哎,江玲呀,你是怎么爬上山的?

旁边的女人惊讶地打量我,试探着问三婶,这就是……江玲?

我根本顾不了她们。这时候我全身上下像一支蓄势待发的利箭,随时都有离弦的可能。我紧紧掐着手指,控制再控制。肖阳走到我身边,对三婶说,三婶,麻烦你给她弄点东西吃。三婶答应一声,对旁边的女人使了个眼色,说你来帮我烧火。

我爹跟我在重庆生活了年把,从来没有单独出过远门,平时仅在小区内转来转去。那天中午下班我回家没看到他,以为他出门溜达就没在意,晚上下班回家仍不见人,找遍整个小区,都没有我爹的踪影。我去派出所报了警。走出派出所,我坐在街边的台阶上茫然地望着天空。天空灰蒙蒙的,雪花从空中轻轻飘下。路过的孩子们一阵欢呼,下雪了!下雪了!

下雪有什么稀奇的?在我老家每年都下雪,雪后村庄就变成银白的世界。想到老家的雪景,我一激灵,心想,爹会不会回老家了?我急忙拨打三婶的电话,被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号码不在服务区”。我知道爹要是回老家一定先去找肖阳,他在县城一所中学当老师,到了县城怎么都会去找他的。

肖阳在电话里说,他没有来找我呢。我茫然了。肖阳嗔怪,你怎么不看住他?我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释。爹病情稳定后,除了每个月定时陪他去做靶向治疗外,我几乎没有时间陪他。他除了到楼下买菜、散步,平时都是一个人待在家里,几乎不用我操心,他在家里我也很放心。我问肖阳,这几天你回家没?他说,这些日子忙,还没有回。他又补充说,大雪了,估计上山的路也封了。我哀求,我三婶的电话打不通,我想知道我爹有没有回老家,你能不能……肖阳说,我马上回老家看看。

肖阳也是黑溪谷的。他家住东村,我家住西村。他比我大八岁,我们一直是好朋友,但在我出嫁的那年,一句话把我们升级成了义兄妹。

在黑溪谷,姑娘出嫁有一个传统习俗,就是不能带走娘家的灰尘。姑娘换上嫁衣穿上新鞋后,只能脚踩着灯盆,坐在板凳上等族里的兄长背过土地屋后再放下地。

我出嫁那天,原本应是堂兄江元背我出门的,但那时我大伯与我爹因改造房子的事情闹矛盾,大伯说一个捡来的丫头要是带我们江家的灰尘出门,就会把江家的财运全部带走。我爹硬着头皮找我大伯商量让堂兄江元背我出门。我大伯就把背我这件事往江元身上推,说,江元背他妹妹出门是应该的,我没有任何意见,但这个事你得江元自己答应才好。江元因小时候生病,留下智力不太正常的后遗症,我爹好说歹说,好不容易哄得江元答应背我出门。可到了时间,堂兄却死活不肯背我出门,说背我出门眼泪要是掉在他背上,会亏他家的财运,他家就会倒大霉。

我爹苦苦哀求,好话跟堂兄说了一万遍,可是堂兄还是死活不背。唢呐第二遍催促了,堂兄还是不肯背。那时候我爹急了。唢呐吹响第三次还不背人,就要错过吉时,吉时一过对谁家都不好。我爹抹着眼泪说,江元这孩子是欺负我没儿子。

这时,东村、西村的人三三两两围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他们在看我爹的笑话。门外的唢呐第三次催促了,我爹急得呜呜直哭。我揪住头纱就要不顾风俗站起身,这时楼下传来一声大喊,我来背。肖阳大步流星走上厢房楼,边走边说,我与江玲从小一起长大,也是江玲的哥哥,你们都不背我背。肖阳当着大家的面,径直走到我面前说,妹妹,哥哥背你出嫁了。然后转身,半蹲下。我哭着趴在肖阳的背上,委屈的眼泪和感激的眼泪直往外流。肖阳怕他家的族人和我家的族人上前阻拦,狠狠地咬着牙,背着我到堂屋拜了拜就飞快地向门外走去,出了门,过了土地屋,才把我放下来。

我虽然从未叫过肖阳哥哥,但在我的心中,肖阳就是我的哥哥、我的亲人,包括把我爹从老家送到重庆检查,也是肖阳忙进忙出。

我爹果然回老家了。我放下悬着的心的同时却又感到伤心。我如此努力想将他留在身边,可他仍是念念不忘回老家,居然还偷偷地走。看着眼前蜷缩成一团不停咳嗽的爹,我只能把担心和委屈憋在心里,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罪人。

我爹吃了药后,瞌睡就上来了,脑袋往下垂。咳嗽声的间歇也渐渐拉长。肖阳半抱着他瘦削的身子朝里屋走去。我从厢房楼上下来时,女人已经带着孩子回房。三婶在厨房收拾东西,神经质地念叨。我吃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面,身子渐渐暖和。我在烤着火揉着膝盖时,发现肖阳正盯着我。我问他,你想说什么?你不该怪你爹。肖阳胸微微一挺,说,你爹也是为你着想。他说你离婚了,还欠了债,他不想连累你,才偷偷回来的。我没吭声。肖阳又说,有些事你也不要太勉强了。我转头看他,问,你也这样说?肖阳说,我必须这样说,给你爹治病没错,但得给他留点尊严才是。我心里一颤,问,我怎么没给他尊严了?肖阳有点不高兴地说,比如你当着大家的面吼他,都知道你是担心他,气他一个人偷偷回来,但也得讲究方式方法才好。我有些委屈,说,我能怎样?难道我错了吗?肖阳说,没说你错,我的意思是你们后面的日子怎么办。怎么办?我不敢想。离婚后我兼好几份工作。我只有一个想法,挣钱给我爹做靶向治疗。我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能失去他。我承认我忽略了我爹的感受。爹到重庆后,我一直对他下命令,让他必须严格按照我说的去做。检查,复查,输液,吃药,打针,治疗。我说,我烤暖和了,去睡了。

早上我一起床就看到三婶和那个女人在厨房忙碌。我爹起床后,坐在火塘边。昨晚见到的那个孩子也起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气球玩。爹见到我还是有点不自在。我想缓和气氛,轻声问爹,这孩子哪来的?我爹指指厨房说,是你杜表婶的孙子。杜表婶?我想了想说,爹,我好像没见过她,三婶家的亲戚?我爹摇头说,不是,是东村肖庆家的亲戚,以前在矿山选矿。我不解地问,肖庆一家不是去广东打工了吗?爹支支吾吾地说,她是来看我的。

我不知道她和爹是什么拐弯亲戚,但不想再细问。我拿起保温瓶朝厨房走去,走到门口时听见杜表婶惊讶地说,就是这孩子……三婶见我要进门,突然咳嗽几声,杜表婶的话就戛然而止。我装作没听见似的问,水开了没?三婶笑着说,开了,开了。

我灌完水,一抬头,杜表婶倏的一下躲开眼神,急忙低头去用钳子夹柴。

我伺候爹洗脸吃药后,对杜表婶刚才说“就是这孩子”的话感到疑惑。我走到院坝外,突然听到肖阳追秧鸡的吆喝声。我在离肖阳几米远的地方问他,秧鸡呢?肖阳摊开双手笑笑说,没有捉到。

我们沿着田埂走到黑溪边。肖阳突然问,你真离婚了?我心里一跳,低着头说,与陈芜离婚并不是我的本意,他对我挺好的,他只是觉得给我爹做靶向治疗的费用让他看不到希望,他说我们背负着房贷和高昂医药费的日子让他快疯了,而我的想法是只要爹活着其他的不管。陈芜提出了离婚我就同意了。他说那辆车给我,房子归他,再筹一笔钱给我。他让我和我爹继续住在那里,他搬出去住。

肖阳踢着地上的雪说,那你未来还……一个人过日子?说话间他摇摇头,停一下再摇摇头说,江玲,不如……我看着他问,怎么了?肖阳盯着我的眼睛,语气突然变得坚定起来,江玲,有些话我想我必须告诉你,你小时候是我先捡到的。我迎着他的目光说,我知道,我爹告诉过我。

那年夏天,肖阳在河边看到对岸柳树下有个花布包,就好奇地游泳过去看,到跟前一看花布里包着一个小孩。他四下看看都没有人,就守在旁边。爹挑着一担苞谷经过,他对爹说这里有个小孩。他们俩又等了很长时间,还是没人来。爹抱着我四处打听,但没打听出结果。有人怀疑是矿山上的人丢的,爹抱着我一个个矿洞去问,也没人说丢过孩子。爹没法子,只能把我抱回家。那时候奶奶病重需要人照顾,大伯一家正为江元的病四处求医,爹和三叔都是大男人,怎么能带好这么小的孩子?大伯一家不许爹养我,爹左右为难,更何况爹还没成家,要是带一个吃奶的孩子,哪个姑娘还肯跟他?爹想把我送人,可一问村里人,都不要,最后决定扔掉。爹一共扔了三次,最后一次扔在老熊岭,爹说路过这里的人多,心善的人捡了去才养得好。可爹刚转身我就哇哇大哭。爹不忍心,又把我抱回了家,一直把我养大。我考上了大学,找到了工作,直到结婚。

肖阳说,当时我要是不叫你爹,他很可能就从你身边走过去了,我那一叫就把你们的命运系在了一起。不过,这一切都是缘分,你说呢?不是。我转身紧紧抱着双臂,他是我爹,是我亲爹。

良久,肖阳上前扶着我的肩,锁住我的眼神说,江玲,听我说,你爹是不想让你再这么辛苦,他不想让你背负报恩这么重的包袱。他对我说过,他常常不安、内疚,还说活着比死还难受。

我偏过脑袋,被肖阳扳了回来,再偏过去却被两只大手钳住。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我所有的坚强瞬间破防,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流。

肖阳盯着我说,你爹怕和你在一起,他不想去重庆,他说他想死在黑溪谷。

我一听这话,喉咙顿时被什么堵着。

肖阳轻声地说,这里没人,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憋着。

我嘴张了张,发不出一丝的声音。

肖阳突然往我背心用力一拍,大声说,哭出来,听到没有?

快窒息的瞬间,胸中的潮水突然冲破喉咙,向广阔的冰天雪地奔去——但愿我的哭声能融化这大雪冰封的世界,但愿我的眼泪能换来黑溪谷春暖花开……

【作者简介】舒舒,女,本名舒玲敏,重庆秀山人。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原创版》《红岩》等刊物。

责任编辑 梁乐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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