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艾索普斯弯的历险
作者: 应帆黛珊想去的那个地方,叫艾索普斯弯自然保护地。他们在卡特斯凯尔斯山区度了几天假,每天在住处和景点之间开车往返之际,就不停地看到这个叫艾索普斯大溪的标识在路边出现。晚上得空时在网上一查,她发现这条大溪长达六十五点英里,源自卡特斯凯尔斯山区最高岭上的文尼苏克湖,一路东流,中间经过风景秀美的阿晓坎水库,最终汇入哈德逊河。夏季,蜂拥而至卡特斯凯尔斯度假的纽约人,也喜欢在这条长溪上找乐子:钓鱼之外,还有独木舟、皮划艇、橡皮圈漂流等活动。很多人就是在溪边走一走,举头看看青山环绕,低头望望大溪慢流,也觉得心旷神怡。
这个自然保护地,就是艾索普斯大溪流入哈德逊河前的最后一站。网上关于此地的留言颇多,大多是溢美之词,当然也有人警告说这徒步道上蜱虫颇多。黛珊也不知为何对这条大溪忽然兴趣浓厚,这几天有空便去溪边看看,但又怕水深危险。如今打探知道这长溪入河之前,水浅,边上还有一座灯塔可看,她就决定回城之前到此一游。他们早上十一点退了Airbnb的房子,然后驾车拐到这里,准备徒步一两个小时,再开车回城去。
七转八拐,经过一大片居民区,感觉不像是进入景区,心里不由得疑惑四起。到了停车处,只见三四个停车位而已。边上就是民宅,还有一个开皮卡的男子在院子里劳作。他们熄火下车,跟那个正在自家后院忙碌的男子打了招呼,和他确认了这里确实就是艾索普斯弯自然保护地的入口处。
一路都在车上抱着手机打游戏的艾力克本不愿意下车,献科强行没收了他的手机,说一个小时内不准用手机。五岁半的阿希莉在一边幸灾乐祸,艾力克翻了个大白眼给她。一家四口走进保护地入口,赫然看到布告栏里关于蜱虫的警告,当然这也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艾力克趁机就开始抱怨:“我可不想再被蜱虫叮了。我们必须要在这儿步行吗?”
去年夏天,他们在本地的一处州立公园里玩,没想到第二天艾力克洗澡时发现一只蜱虫钻进他手臂的皮肤里,他吓得大喊大叫。黛珊费半天力气才用小镊子把蜱虫整个儿揪出来,封装在一个塑料袋中,又连忙打了电话给儿科医生,让他们去检测是否有病毒,又问艾力克是否需要服药治疗等等。好在后来证明这次蜱虫事件有惊无险,艾力克从此对林中散步之类的行为深恶痛绝,宁愿抱着手机在家里或者车中打游戏。每次外出徒步,黛珊总是在回家后第一时间,提醒他们及时换衣清洗。
对这类问题,献科向来都是纸上谈兵的专家。艾力克被蜱虫叮咬后,他就侃侃而谈,先说幼虫和若虫乃至鹿蜱成虫的区别,又说这个虫在叮咬人类三十六至四十八小时后才会传播疾病,感染莱姆病的可能性为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二十五。献科还说写了《喜福会》的著名华裔作家谭恩美,就因为在美东地区出席一个婚礼而被蜱虫叮咬,很多年一直深受莱姆病的困扰。
黛珊喜欢回归大自然的运动。美东原本多树,大纽约附近有山有水的各类公园更是比比皆是。这些年因为献科春天容易过敏,夏天又太热,冬天又太冷,他们一起外出的季节竟然只有秋季了。有时候,黛珊会想起张爱玲的那句名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在艾力克嘟囔着抗议林中有蜱虫的时候,她忽然想是不是可以把这句话改编一下:生命是一片丰美的森林,只是里面藏满了蜱虫。
无知无畏的阿希莉对艾力克道:“你不是怕蜱虫,你是想回去玩手机游戏。”艾力克道:“我知道你怕什么,你什么都怕!蚂蚁、蜜蜂、蜻蜓……”
“每个人都会害怕某种动物。我知道妈妈怕狗,所以我们不能养狗!爸爸怕蛇,我也怕……”
阿希莉说的倒是确有其事。黛珊幼时曾被一条狼狗咬过,一直有心理阴影。她没想到献科会那么怕蛇。四年前他们刚搬到郊区时,正是春天。献科前院后院地走动,一手抱着阿希莉,一手拿着手机跟国内的父母视频通话,却不期然在草地边上看见一条晒太阳的小蛇。一个大男人吓得连声尖叫,差点扔掉孩子和手机。回到屋里,他就忙着打电话给房产经纪人求计讨策。房产经纪人有点莫名其妙,说乡下有这种无毒的草蛇,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后来,献科说起他儿时的故事。有一年夏天,他和父母从南京回淮安的乡下老家小住。那老房子临河,一条大蛇半夜爬进他们的卧室,盘在床脚,昂头吐信,吓得他母亲几乎晕过去。那时健在的献科爷爷拿铁锹狠拍蛇的七寸,弄死之后,又到外面把它斩成几段,分好几处埋了,说是如此才不会让蛇族再上门寻仇。
献科的母亲从此再不愿意回老家,两三次因为婚丧大事没法子不回去,回去了也选择在城里住宾馆。献科也因那次之后有了后遗症,多年后仍会做噩梦,梦见有蛇沿着床脚爬上床。黛珊曾笑他自以为是许仙,献科却把这种恐惧,归结于自己属鼠的缘故。当然,献科认为人类对于蛇的恐惧,大概是一种原始恐惧。
献科这时接了话题道:“其实最可怕的不是动物,而是人类。一般来说,如果人类不主动攻击动物,动物是不会攻击人类的。”黛珊心里嘀咕道:“我小时候肯定没有主动攻击过狗……”
一家四口又走几步,看了布告牌上关于大溪里常见鱼类的信息,又被另一则布告牌上的警示吓了一跳:保护地里或许会有黑熊出没。黛珊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认真的警告,心下不由得也起了怯意。
艾力克夸张地叫起来:“我们疯了吗?要来这里Safari(观察野生动物旅行)?”
献科仔细看了看警告道:“人家说了,只是有很小的可能性会遇到熊。而且,还是那句话,如果人类不主动挑逗、刺激或者攻击熊,熊也不会攻击人类的。这种地方,离居民区这么近,估计熊类不会轻易出没。”
阿希莉忽然问:“熊会不会也喜欢胖一点的小孩?”
艾力克怒目相向,说:“小瘦子,你在说什么?要知道,如果我当初不想要一个小妹妹,这世界上就没有你了。不过,我告诉你呀,熊最喜欢你这样的小女孩。它大嘴一张,就把你吞进去了,都不用嚼的。”
阿希莉挤出两滴眼泪,又拉住黛珊的胳膊,抱怨道:“这个胖男孩好坏呀!”
黛珊说:“你就不能对妹妹好一点?要真是熊来了,我还指望你保护妹妹呢!”
艾力克踢飞脚下一团黄叶,咕哝道:“爸爸更胖。熊来了,可能要先吃爸爸。”
献科和黛珊都忍不住笑了,献科道:“我看熊没见到,白眼狼,肯定是见着了。”
阿希莉重复爸爸说的话:“白眼狼?白眼睛的狼?”
献科勉强用英语解释了几句,末了不知由来地感叹道:“一生不戴乌纱帽,半路常逢白眼狼。”
两个孩子听不懂他的唠叨。黛珊听得懂,却并不接话茬。献科接着就说起北美可能见到的熊的种类:“比如黑熊、灰熊和北极熊。当然在美东,北极熊不可能见到,一般也就是黑灰二色。灰熊也就是棕熊,个头比较大,重量可以达1000多磅,跑起来也很快,属于食物链的顶端生物,但一般只有在阿拉斯加和黄石公园这种地方能见到。黑熊并不是说它们就是黑色的,它们的毛皮可能是黑色、灰色、棕色乃至红褐色;它们体型一般小一些,速度慢一些,但和灰熊最主要的区别是背上没有拱起的驼峰。”
这一年多在家上班,献科的一大收获就是看了很多电视,既看了他原本就喜欢的国家地理频道,又复习了一批美剧,其中包括《六尺以下》。献科认为这部二十世纪初在HBO播出六季的剧集,就是他心目中最好的美剧。
黛珊偶尔得空跟着他看一会儿,印象最深的却是第一季第十集的开头:一个老公在早餐桌上啰里啰唆地讲述工作中的琐碎事情,而老婆则一肚愤懑地把培根、鸡蛋等早餐食品放到他面前。转瞬之后,老婆举起平底锅,狠狠地砸向一直滔滔不绝的老公头部。一招致命之后,老婆自己坐下来慢慢地享用早餐……
这一刻,黛珊牵着阿希莉的手,跟在献科后面,听他科普北美熊类,不知为什么想起《六尺以下》的这一集的开头来。艾力克虽然一开始抵制林中徒步,这会儿却一马当先地走在前头,又时不时回头催促他们:“你们能不能快一点?”
一家四口走进林中,满眼都是随着地势起伏恣意生长,却又遵守自然法则的各类树木,渐渐觉得入口处的那些规划齐整的民宅,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了。
如今正是初秋的最好天气,又是一天之中最宜人的中午时分。前后都不见其他人影,闻着树林中氧气充足的特有气息,时不时听到枝头叶间有鸟类婉转啼唤,脚下则常见松鼠、花栗鼠之类的小动物忽然跳跃而过,又隐隐听到不远处的水流声。黛珊觉得不虚此行。
在纽约上州的山区,昼夜温差大,树叶也似更早变了颜色。这保护地又靠近哈德逊河,一树一树的叶子,以青黄相接的韵味,流露出半夏半秋的气质。这时令和气质,倒让黛珊想到他们的人生和婚姻。她如今四十有五,这趟来卡特斯凯尔斯山区度假,也算是小小地庆祝一下她的生日。
那天晚上,两口子在别人的山中大屋里,举案齐眉地举了红酒杯。献科喝了一口酒道:“你如今四十五岁,在细分的年龄层里,我们又同属于四十五岁至五十九岁这一个区间了。”黛珊记得六七年前,将近不惑时的彷徨。
那时他们结婚刚刚七年多,献科正经历他的中年危机和职业危机,而她总觉得七年之痒像一种不怀好意的诅咒,埋伏在她的人生旅途里,等着她失落失控。她怀上阿希莉,不知是救赎还是出卖,要他们全力以赴面对生命的另一样馈赠或者负担。天遂人愿,阿希莉是个可爱的女儿,虽然她的湿疹、夜啼等问题让他们焦头烂额。在亦辛亦喜的重温抚育幼儿的过程里,献科失眠的毛病不治而愈,黛珊的头发也忽然因为荷尔蒙的紊乱,而推迟了渐稀渐灰的节奏。
献科这一年居家上班,体重飙升,现在走了这一程,就要停下歇息补水。站在那里,他气喘吁吁。艾力克在离他们不远的前方,无聊地东张西望,又问道:“还要多久才能到河边?”
黛珊看手机上的地图,信号却若有若无。看上去他们离大溪很近,然而地图上的大溪未免太窄。地图上又有一处像是大湖的样子,黛珊并不记得这保护地里有湖。她看看地势,觉得他们在爬一个微微向上的坡,想想又觉得不对。黛珊示意他们都安静,竖着耳朵仔细听,果然听见哗哗流水的声音。如此,她确信他们应该一直往坡下走,那才是到达大溪流进哈德逊河的正确路径。
献科喝了水,又喂阿希莉喝水。艾力克在那里做出恶心的表情。阿希莉喝了一点,就撒娇道:“爸爸,待会儿你可以抱着我走吗?”献科和黛珊都笑了。献科道:“宝贝,你觉得爸爸能吗?”
“是的,爸爸什么都能的!”
“还是让艾力克背着你走吧!”
“不可能!”艾力克抗议道。
黛珊道:“我们可能走错了。应该到下面那个岔道,一直往坡下走。我好像听见了流水声,说不定就是大溪里传来的水声。”
三个人集体哀叹。艾力克不情愿地折回来,独自先往坡下走。献科喊道:“艾力克,你还记得学过的那首中国古诗吗?‘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你记得诗的题目吗?”
艾力克道:“不记得!”
献科长叹道:“大自然里,山自有色,水自有声,哪管你离得远近?”他背了阿希莉前行,又哄她道,“爸爸背你走一百步,然后你自己走一百步好不好?”
阿希莉欢呼雀跃,亲了亲献科,说:“爸爸,我爱你!”
献科一如往常笑道:“我爱你更多!”
浓浓的父女感情,让献科更愿意给阿希莉讲熊的故事。不过是很久以前,中国初中课本里的故事。说两个朋友在树林中遇到了一只熊。瘦的那个朋友跑得快,爬到了大树上;胖的朋友跑不动,就只好躺平在地上,屏住呼吸装死。那只熊闻了闻他,就走开了……
献科就问阿希莉:“你猜那只熊对地上的胖子说了什么?”
阿希莉说:“你应该减肥,这样你也可以爬上树躲着我了。”
献科听后哈哈大笑,然后又擦一擦笑出来的眼泪。艾力克在不远处听见阿希莉说“减肥”的话,抗议道:“这是身体羞辱和肥胖羞辱!……”
黛珊如今也时常被艾力克的语言惊着了。这会儿,她瞪着眼让他把即将脱口而出的B词消声。她第一次听艾力克说Fuck的时候,几乎怒不可遏,却被平常在家少言寡语的献科挡住了:“这些小孩谁不说?这也是一种在美国社会的生存技巧。像我这种骂人都不会的,终究是要处处吃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