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

作者: 李文心

刘老师站在黄土路边的树荫下,一边甩着手帕扇风,一边望着不远处的儿子。黄土路被无尽的庄稼地裹挟着,密不透风,泛起阵阵热浪。天上飘着厚实的云层,一片连着一片,似乎要把日头拦在天外。日光被收了锋芒,但强悍的热量还是瀑泻而下,把冀南平原变成一个蒸笼。

“衡儿走嘞!”她喊道。路对面的土沟里一顶草帽晃动着,草帽下面蓝白条纹的海军衫时隐时现。她用手帕抹一把脸上的汗,继续挥着手帕扇风。刘老师是个孝顺的闺女,除了按月汇款给娘家,每年暑假还回乡探亲。从山东淄城到河北大名,有五六百里地,要换乘好几次长途汽车,她也不觉得麻烦。凡事都有个比较,她早年和表姐到山东上师范学校,小地方本来就不通车,何况还跨着省界。八九十里的路程,她们嘻嘻哈哈说着话儿,一天就到了,只是脚上会磨出许多水泡。

想起这些,刘老师就很满足,现在的生活要比过去强多了。去年暑假学校组织下矿山锻炼,她报了名。按理说,离家这么远,一年不探亲不算啥,乡亲四邻也说不出什么话,可自从她弟弟来信说父亲的老毛病复发了,她就忧心忡忡,不断埋怨自己。

本来今年一放假她就要走,不巧赶上丈夫要到外地出差,就耽搁了几日,才带上儿子还乡。这小家伙虽然有些瘦弱,但平时活蹦乱跳的,也不怎么生病。可一想到儿子要睡土炕、喝井水,她就有些担心。出乎她意料的是,半路上麻烦就来了。从鲁镇大路口下车,到西峰村有十八里路,小家伙见了蚂蚱要捉,见了蒲公英的毛毛球也要摘,就这样走走停停,着急也没用。

仲夏的午后是最热的,路上没有别的行人,也没有过路的马车。树上的蝉突然叫了起来,只一会儿,蝉声就被热浪烘得低沉下去,变得细若游丝、无以为继了。

“衡儿走嘞!”刘老师又喊一声,见还是没回音,就走过去找他。衡儿正蹲在土沟里,聚精会神地观察蚂蚁搬家。他用一根细长的毛毛草秆,刺向列队前行的蚂蚁,有几只被掀翻了,衔着的幼虫也落到土坷里。蚂蚁慌乱地四下寻找,很快又推挤着赶回队列。土沟里的战斗进行了数个回合,最终刘老师拽起儿子回到树下,把泡着冰糖山楂片的水壶递给他。

待衡儿喝完水,母子二人抬起行李继续赶路。衡儿肩扛木杖走在前面,刘老师在后面抬着,一个带帆船图案的提包在中间摇晃。他们娘俩走过村口大榆树的时候,日头正斜悬在树梢上。

“娘!”刘老师推开虚掩的大门喊。一个小脚老太太应声从屋里迎出来,一把揽住男孩:“耶,长成大孩子嘞!”

“还认得姥姥不?”刘老师问衡儿。衡儿有点窘,望着满脸笑纹的姥姥,呆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俺自打从淄城回来,一晃三年多了。恁说这日子过得快啵——”老太太唠叨着,跨进堂屋,冲着里屋的布帘喊,“他爹,衡儿都长成大孩子啦,还不出来看看?”

刘老师挑开门帘进到里屋,“爹,恁今儿好点儿啵?”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坐在炕沿上“嗯”了一声,眼睛微眯着,正托着旱烟袋吸烟。刘老师抚着儿子的头,说:“快叫姥爷!”

“姥爷!”衡儿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叫。老人脸庞清瘦,目光平和,好一会儿也没说话。

“爹,这是衡儿,八岁啦。”刘老师还想说什么,突然听到院子里一阵喧哗,隐约有人问:“可都来到啦?”刘老师退回堂屋,见到弟弟拎个网兜跨进屋来。

“哟,可都到啦!”她弟弟笑着说。他黑红的脸膛,白布衫子敞着。衡儿盯着网兜里的两个青皮黑纹瓜,瓜只有皮球大小。“没见过打瓜吧?一会儿给你尝尝。”刘姥姥递给女儿一把蒲扇说,“先消消汗,再洗把脸。”

这时刘老师的弟媳来了,她把手里的孩子交给婆婆,自己到厨房去弄饭,剩下刘老师和母亲聊天。刘老师问起父亲的身体,母亲说:“不碍事儿,还是老毛病,都是头晕,厉害喽屋门也出不了。”

以往刘老师父亲发病,都是请同宗的四叔来号脉。四叔总说父亲年轻时念洋文伤了脑子,到了这年纪就容易气虚。四叔的祖上在县城开过药房,新中国成立后药房归公了。他自学过医学知识,也能给人把脉开方,但终究不是正业。

刘老师这回打定主意,请镇上有名的老中医田大夫来看看。这次她攒了两年的零钱,吃的用的没敢多买,专门省下来为父亲治病。刘老师和母亲说话的时候,她弟弟带衡儿到院里去打水。他将木桶放到井底,抖一抖绳索将水灌满木桶,对衡儿说:“抓紧喽!”他把衡儿的小手放到自己手上,沉稳地摇动轱辘。木桶被拉出井台,里面的水有些泛黄。弟弟拎着水桶来到堂屋,把水倒进一个瓷盆里,两个打瓜浮起来,左摇右晃。

晚饭后,衡儿美滋滋地吃打瓜,不一会儿瓜子就吐了小半碗。天渐黑的时候,刘老师的堂哥来了。这位堂哥在乡里中学当老师,他进门就乐呵呵地说:“听说打城里来了个好学生,我过来考考他。”他拍拍衡儿的肩膀道:“上几年级嘞?认得多少字儿了?我得考考你。”刘老师一听笑着说:“大哥,那该考不住他喽?”

刘姥姥点上了煤油灯,找来纸笔摊在桌上。堂哥并不写字,沉吟片刻对衡儿说:“你这个弟弟,一周岁啦!”他指指弟媳怀里的孩子,“别看他人小,名字却大气,叫鲲鹏。这名儿起得好,典出庄子哩。”

“鲲鹏弟弟,这四个字笔画多,咱光写拼音都中,看会不?”衡儿正盯着油灯看火苗。圆圆的玻璃罩下,一团橘红色的火苗左抻右展,像个浑身不自在的孩子,极力找个舒服的姿势。渐渐地,火苗升高了,变得细长,颜色也白亮起来。灯光均匀地洒下来,大家的脸上都像涂了层油彩,让四周的黑影衬映着,柔和鲜亮。

刘老师叫道:“衡儿——”

刘姥姥忙打断女儿的话:“孩子没见过油灯,出神儿咧。”衡儿这才反应过来,马上拿起笔,自信地写下“kūn pén   g dì dì”。刘老师的堂哥笑着夸奖衡儿,写得都对,只是忘了最后一个拼音是轻声。大家又说了一会儿话,才散了。

乡村的夜,出奇地静谧。农民歇息得早,不似城里人,晚上除了上夜班的,还有串门儿的、打扑克的、听广播的、街道上巡防的,等等,人声嘈杂,直到夜深。衡儿躺在东屋角落的黑影里,偶尔有一声蛙声或狗叫声传来,更衬出四周的寂静。

后半夜,院子里响起一阵沙沙声,细小的雨点落在井旁的梧桐树叶上和丝瓜架上,时缓时急,像是给睡梦里的乡村定了调门,奏起自然的和声。鸡叫头遍,刘老师就起身赶往镇上去请医生。她欣慰的是儿子大了,公鸡怎么叫都唤不醒他。他小时候可不行,只要邻居的公鸡打鸣,就会惊醒,哭闹不止。

晨曦里,刘老师走在从前上学的黄土路上,脚步轻快。她觉得路面比以前宽阔,也更平整。她想着弟弟和弟媳妇,该是早早到了生产队上,趁着凉快,把活儿干完可以早点收工。也许衡儿还在睡,母亲一定早早把饭扣在碗里等着他吃呢!也许他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子里玩。在淄城,他最大的乐趣就是雨后蹚水。路边的积水泛着泥沙,大院中间的水洼不时冒个水泡,这对他来说就是出发的信号。他穿着凉鞋飞快跑着,还要使劲跺脚,把水溅起老高,就像洒水车喷出水花那样。运气好时,他还能抓到泥鳅、青蛙什么的,养在瓶子里,也能让他高兴好些日子。而娘家这院子里的沙土地平整光滑,一点小雨积不了水。一会儿,地上就干了,一点不泥泞了。

刘老师午后才从镇上赶回来,雨点又纷纷扬扬地落到院子里。几只母鸡在梧桐树下撕扯着一条长长的蚯蚓,引得衡儿注目。一只猫在屋檐下舔着爪子,不时打量一下这个不速之客。刘老师告诉母亲,卫生院的田大夫年事已高,不出诊了。不过,田大夫听刘老师细述父亲的病情之后,动了恻隐之心,答应让儿子代他出诊。

这在西峰村可是个不小的面子,小田大夫得了他父亲真传,加上他天资聪颖,在方圆几十里已经小有名气。第二天他来到村里,给刘父号完脉,洋洋洒洒地开了一剂药方,嘱咐先吃七天。如果见效,可续服一个月;如果效果不明显,再去找他调整药方。

每天一大早,刘老师就起来煎药。厨房的大灶派不上用场,就用几块土坯搭个简易小灶。一锅药煎好,把药汁倒入两个碗内,刘姥姥就招呼老伴起床,待他洗漱完毕,药就可以喝了。到衡儿吃早饭时,厨房里的烟火气已经消散,堂屋里的中药味依旧挺浓。桌上只剩一碗药,用纱布盖着,留到睡前再喝。每次刘老师的父亲喝药,都会紧皱眉头,然后叹道:“怎苦咧!”刘老师就回一句:“良药苦口利于病嘛!”

后来刘老师的弟弟见父亲病情好转,干起活来都比平时快多了。那天他下地回来,天色尚早,见外甥正拿着水枪玩耍,就想带他到大坑去玩。刘老师和刘姥姥不约而同地嘱咐道:“那你可要看好他啊!”她弟弟说:“有俺这水性,恁都放心吧!”

十年前,刘家大女儿的头生儿子在大坑里淹死了,这在刘家是件不愿提起的伤心事。那大坑是村西路边的一个水塘,塘边绿树成荫,塘里清波荡漾,也算得上是一处风景。

坑里已有几个孩子在玩水,拍着水花大声叫喊。他们选在僻静的一角下水,衡儿待在塘边,他舅舅向深水区游了几个来回。衡儿抱着胳膊,耸着肩站了一会儿,待身体适应了水温,就慢慢划水扑腾起来。

夏日戏水是孩子们最开心的事,衡儿意外的收获却是发现了一种暗红色的虫子。他捧在手里细看,上有圆形硬壳,下面是几排扇形绒毛状的细腿。衡儿给虫子起名叫“水瓢虫”,因为它个头和七星瓢虫相仿。衡儿的舅舅摘了片荷叶,拢起来像个长长的葫芦。衡儿就把虫子倒进去,后来又捉了许多才罢手。

回到家,衡儿小心翼翼地把水瓢虫倒进罐头瓶里,把瓶子放在床头的桌子上。晚上,刘姥姥点上油灯,看到瓶里的红虫子,对女儿说:“这孩子还是待见虫儿。”刘老师点点头说:“跟小时候一样。”

后来刘老师的姐姐来了,带了一包点心和两个甜瓜。屋檐下那只猫闻到味儿,离开砖台,慢慢凑过来。衡儿把它赶走,不一会儿它又转回来。衡儿就用竹竿在它屁股上弹一下,猫立刻得了教训,一个箭步跳开。待它到了安全距离,回头冲衡儿叫了几声,才悻悻离开。

大人们喝茶、嗑瓜子、唠家常,衡儿吃了点心又吃甜瓜。过了半晌,猫又回来了,还叼了一只老鼠。衡儿追过去看,猫却东躲西藏地躲他,最后钻到堂屋里去了。衡儿拿了竹竿追进去,猫慌不择路,一下窜进里屋。刘姥爷正在午睡,被跳到炕上的猫惊醒,翻身坐起。那猫又跳到桌上,打翻了刘姥爷的搪瓷缸子,缸子“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上。

刘姥爷明白过来,甩手在衡儿屁股上打了一巴掌。那猫趁机逃之夭夭。衡儿跑出来看见妈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刘姥姥看见就不乐意了,指点着屋里说:“哼,老头子!人家城里的孩儿,头回儿来!天天吃窝头、地瓜干也没说啥,乖着哩。都是待时间长了躁得慌,你不知道哇!”

刘老师一面说不要紧,一面怪儿子淘气。她弟媳赶忙撂下孩子,过来给衡儿抹眼泪说:“好小儿,不哭。妗子给你买罐头吃!”到了晚上,衡儿身上出了大片疹子,痒得一夜没睡好。他抓挠厉害了,刘老师就给他抹些痱子粉。实在不行,就给他吃一块弟媳买的罐头梨,哄他睡觉。她摸着儿子的脑门,心里有些怕,后悔不该让他下大坑。也许是什么虫子咬的,引起过敏反应。

刘老师想起同事的儿子也出过疹子,还发起高烧,结果烧坏了脑子,跟不上功课留了级。于是她跟母亲商量,这两天她就带孩子回淄城。当晚她又和父亲解释。父亲后悔打了衡儿,但碍着面子,只顾默默地抽烟,什么也不说。

刘姥姥说衡儿身上的不像痱子,多半是荨麻疹。农村缺医少药,你们还是赶快回淄城去看吧!于是次日一大早,刘老师的弟弟就送他们母子去鲁镇口。

一行三人来到马颊河,衡儿说身上痒得厉害,不肯走了。刘老师拉住衡儿的手,心里一阵急,又不知说什么好。“姐,不碍事。”她弟弟边说边把提包递给她,弯腰背起衡儿,接着赶路。刘老师松了口气,拎着带帆船图案的提包,跟在弟弟后面走。

脚下的黄土路,松软又踏实。刘老师想着明年再来时,给弟弟买双新鞋。她一个人来,可以多住些日子。衡儿现在还小,等他大了,兴许不会怪妈妈带他来这一趟。兴许他还会记得这段黄土路,还有这段时光。不管他将来走到哪里,姥姥和姥爷都会牵挂着他。

这时,一只蜻蜓落在岸边的芦苇叶上,薄薄的双翅像孔雀脖颈上的蓝羽毛那样闪光。扑棱一声,一只水鸟从芦苇丛后飞起来,吓了她一跳。水鸟飞过河面,越过对岸的树顶,越来越远,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斑点。

【作者简介】李文心,毕业于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后赴美国留学并获得普渡大学英语文学博士学位。现任纽约州立大学教授,北美中文作家协会副会长和财务长。曾任专业学术组织美国多族裔文学会副主席和美国现代语言学会族裔分会执委。现为美国专业学术期刊《MELUS》和《PMLA》审稿人。除学术著作和译著,另有中英文散文、诗歌和小说发表。

责任编辑 练彩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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