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霞石

作者: 苏炜

浩荡奔涌到此,群山忽然打了个突——地壳崛起的嶙峋,化成眼前凛然高耸的血色山原。站在我身边的日本学者塚本感叹说:“中国,这就是中国啊!”好像语焉不详,我却听懂了他的意思——这片神奇的土地,似乎随便转一个旮旯,都可见惊世奇景。

其实,丹霞山的“惊世”早矣。这片红色山脉傲立于粤北僻壤,却早在一九二八年就被冯景兰等地质学家,将丹霞山及周围的红色地层首次命名为“丹霞层”,后来由陈国达等专家正式将其命名为“丹霞地貌”(Danxia landform),作为“以陡崖坡为特征的红层地貌”的地质分类学名词。自此,世界范围内的同类型地貌——从中国到欧美、澳洲——都以“丹霞地貌”名之。

光是中国,已查明的丹霞地貌就有一千多处,分布于全国二十八个省与地区。四川的蜀南竹海和七洞沟属于幼年期丹霞;贵州赤水丹霞,属于青年期丹霞;广东丹霞山属于壮年期丹霞;江西龙虎山则属于老年期丹霞等。而今已成“网红打卡地”的甘肃张掖的七彩丹霞呢,其“色如渥丹,灿若明霞”的惊世大名,正是得自此刻我等登临的丹霞山地质学源头啊!

我向中文流利的塚本先生,略略提及上面这些丹霞地貌的前世今生。他说道:“难怪,我们这个囊括古今画论大题目的会议,要跑到这个地方来召开呀!”

这个由《羊城晚报》主办的“南北宗一——全国山水画名家作品邀请展暨国际学术研讨会”的会场,竟然会设在这个粤北翁源小山城。参会者则集合了来自中国以及美、日各地的著名画家与专家。说起来,这与蜗居翁源深山几十年的中国画焦墨大家刘国玉,及其一手创办的翁山诗书画院相关。

这位长相敦厚如老农的刘国玉兄长,曾走过一段坎坷之路。本是早年广州美院的高才生,却在忧患年代因荒唐理由被剥夺学籍贬逐回乡。二三十年间,他曾在山间寒田耕作,在荒僻深山伐木,却从未放下过手中的画笔。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始,他潜心创制的“惜水如金”的焦墨山水画,一时惊艳了中国画坛,成为一支异军突起的南国山水健笔——融古今、南北宗派的画风于“焦黑绝白”之中,既出自传统笔墨又饱含现代韵味,既墨色单纯又润泽丰富。同时,他又以一己之力创办翁山诗书画院,手把手带出一整个亦南亦北,集雄豪与细腻、乡土与人文于一身的焦墨画派,被海内外行家誉为“丹霞画派”。

翁山诗书画院一时声名鹊起,成为南北画坛的荟萃之地。不但成为粤北群山间一道醒目的人文景观,也引发了广东画坛各流派的关注。这就是这个汇聚了八方英杰、有着鼎鼎大名的“南北宗一”画坛论道,竟会在此山旮旯里隆重举办的原因。

说“鼎鼎大名”,却在会议尚未正式开幕前,就被另一个更为“惊世”的大名盖了过去——“什么?!真的吗,这里竟是佛教禅宗的祖庭之地?!”最先,我看见了塚本先生那双惊诧的眼睛。在车子开往南华寺的路上,他听闻这里正是禅宗六祖惠能的真身舍利所在地,震惊错愕之余,立即喃喃合十——果然转一个身又见惊世奇景:中国,这就是中国啊。

古柏苍苍,曹溪潺潺,簇拥着这座始建于南北朝梁武帝天监元年(502年)的千年古刹。我们吟诵着禅宗六祖的偈语,漫步走过“曹溪门”“宝林门”“五香亭”和“灵照塔”,似乎想把瞻仰六祖真身的时辰延后。

天王殿前,香烟缭绕间,我久久注视着这个用有机玻璃罩着的金光闪闪、刻有袈裟的衣钵,这是近人新造的,象征六祖惠能得禅宗真传的衣钵。

读史料,关于禅宗五祖弘忍传钵的故事,精彩繁复也版本各异,连是“惠能”还是“慧能”的称谓也都各有出处。五祖弘忍为觅传人,对上首弟子神秀提交的偈语不满——“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认为“见即未到……若觅无上菩提,即未可得”。要他更作一偈,神秀却数日未出。

在寺里负责打柴舂米的小和尚惠能本不识字,知悉神秀偈语后,请人将他的感悟书于壁间,就是上述“菩提本无树”四句偈。禅宗讲究的是“不立文字,以心传心”。弘忍惊见此末座弟子之偈,果悟得禅宗“明心见性”的真谛,遂于深夜至舂房密会惠能,将传宗衣钵密授于他,并命他连夜潜走南方,避开佛门传座的诸般争杀。惠能在各方争座追杀之下沉潜隐逸多年,还曾在途经广州光孝寺时留下过禅宗的一段著名对话——寺庙前,两位出家人争论:头顶旌幡摇动,是“幡动”是“风动”?惠能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因而暴露了他的禅宗六祖传人身份。

唐仪凤元年(676年),惠能来到曹溪宝林寺(今南华寺)弘法。《六祖坛经》就是六祖惠能在南华寺讲授佛法的记录。这部南宗传法的法典,也是佛教在中国本土化的第一宝典。自此,禅宗分出南北两派,俗称“南顿北渐”——北宗以神秀为祖,因强调“时时勤拂拭”而被称为“渐派”(渐悟派);南宗之“顿悟”法门,其中心思想为“静心,自悟”——静心即心绝妄念,不染尘劳;自悟即一切皆空,无有烦恼。唐开元元年(713年),惠能圆寂于故乡新州国恩寺,享年七十六岁,肉身后被移至南华寺,成为史上第一尊肉身菩萨。此真身舍利,至今已过千年,受信众与世人百代百世的敬仰供奉。至于曹溪南宗如何在六祖惠能逝后渐成禅宗之主流正脉,南华寺也被称为“禅宗祖庭”,那就更有一段源远流长的久远故事了。

霜风凛冽,黄叶飘飘,似在为我等登殿瞻仰禅宗的真身,抹上了一重肃然的氤氲。步入六祖殿内,只见帷帐沉垂、檀烟淡拂之间,深褐色的六祖真容坐像,似在迎面俯望着我们。坐像高约八十厘米,双眼微合,仪态端静,结跏趺坐,腿足盘结在金黄袈裟内,双手叠置腹前作入定状。面形清瘦,厚唇紧闭,颧骨高隆,脸颊间尚存粗粝而细致的皮肤质感——这真是一尊逼肖粤地乡间老农形象的肉身真人像啊,眉宇间,却又透出饱经风霜、阅尽世态的高僧之自悟得道的超然气质。

据考古学家与各方僧人的多年考证研究,这座六祖造像,的确是以六祖惠能圆寂后的肉身为基础,用中国独特的造像方法——夹苎法塑造的。南方潮湿,而肉身坐像却能千年不腐,屹立至今,不能不说这真是举世瞩目之大惊奇、大神迹!

我在禅祖真身面前合十良久,祷念良久。风拂幡帏,似聆法音。传说中,门外是惠能亲手植的千年古菩提树,树下我拾捡了几片落叶,夹入刚请到的《六祖坛经》之中。临行不舍,又再一次独自步入六祖殿内,再次向六祖真身施礼、默拜、辞行。

车子驶离南华寺,已到午饭时分,大家似乎还沉浸在拜谒六祖真身的肃敬气氛中。这时候发生了一段小插曲:在瞻访丹霞山、南华寺的路上,随时都可见站在路旁向我们兜售当地特产“皇帝橘”的农民。橘小却清甜,很得大家喜欢。我们刚在饭馆的包间坐定,一位衣着单薄、面容疲惫的农妇,提着一大筐金黄的橘子进来,拿出几个橘子散放到桌上,躬身憨笑着说:“请各位都尝尝,不甜不要钱。”有人问了价钱,或许因为在饭馆里,每斤要价比外面贵出了两三元。农妇提着余下的橘子走出去,大概到别的包间推销去了。我和塚本等几位剥开小橘子一尝,不禁轻声惊叫起来:“酸!这皇帝橘完全不如外面路上卖的甜,怎么还要卖高价?”大家尝试了几个后都有同感,正纷纷议论间,那位农妇回来了。

那筐金黄的橘子被冷落在一边,气氛一时就显得有点尴尬。这时一位会议登记名字叫虚谷的年轻小伙子站起来,问道:“这一筐有多少斤?我们都买了。”他说着把农妇拉到一边,低声算账、付钱,留下橘子,把农妇高高兴兴送走了。转过身来,他看见大家殊异的神情,笑笑说:“没什么,我们买了,她后面的生意就好做了。”只轻轻一语,却让我和塚本先生相视一眼,心头一时弦动钟鸣——这就是古人言的“人溺己溺”之心,其实,也就是禅宗所重的“明心见性”之心啊!

虚谷之举,让大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动。午饭后回到旅行大巴,那筐微酸的“皇帝橘”忽然就成了大家争相品尝的恩物。我借着这个话题,向大家讲起发生在耶鲁巴士上的故事。某一天下班,我和一位耶鲁年长的女教授一起,上了一趟拥挤的巴士。我和她刚在仅有的一张空椅子上坐下来,一位满身污垢、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走进车来,二话不说,就挤坐到了我和女教授之间。顿时,他身上散发出的呛人异味弥漫在空气里。车子在往前行,我想避开那难闻的味道,便瞅准了一个下车乘客的空位,赶紧移坐到那一边。这时陆续又有乘客下车留出了更多空位,我看见,那位坐在流浪汉边上的女教授却安静坐着,一动不动,完全没有换位的意思。显然,她也闻到了那呛人的异味,可她为了什么就是不换到别的空位上去?直到下车的站到了,她才起身移步,走下车去。

我对大家感慨道:“今天虚谷买下农妇橘子的举动,让我忽然想到那天女教授下车的背影,我被震撼了。”塚本先生马上接过话说:“虚谷的善举和苏兄你刚才讲的故事,可以让人悟出多个‘为什么’来。这背后,就是我们今天瞻仰禅宗六祖真身的原因。”

是的,人在世间,即是修行。一如《六祖坛经》所言:“人性本净。”“但于自心,令自本性常起正见;烦恼尘劳众生,当时尽悟。”“故知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若悟,即众生是佛。”这些,正是禅宗六祖启示我们的“以心传心”“救世渡人须自修”的功课也!

记得在丹霞山上,我和塚本等几位都被眼前的红崖赤壁所震撼,我们各自比试着,在山间捡拾一块褐红色的小石块,留作此行的纪念。此刻,这块巴掌大的丹霞石,就放在我的耶鲁书案前。我刚才特意把它过了过水,让那绛红鲜润的山石纹路更凸显出来,向我重述着远去的丹霞山和南华寺故事。

【作者简介】苏炜,文学硕士,旅美作家,现为耶鲁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高级讲师。出版有长篇小说《迷谷》,学术随笔集《西洋镜语》,散文集《独自面对》《站在耶鲁讲台上》《走进耶鲁》《耶鲁札记》《听大雪落满耶鲁》,人物传记《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等。

责任编辑 练彩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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