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婶
作者: 解永敏1
秋末夜晚,东北的冷还没开始丰富起来,女人坐在男人的窝棚里,烤着一堆汪洋恣肆的火。
女人不说话,男人也不说话。
男人站起来,从一只陈旧的木箱里摸出了一套墨绿色衣服丢给女人,说:“换上吧,我出去看看网。估计这会儿网到大鱼了,回来给你弄吃的。”
男人回来的时候,微笑着对女人说:“一下子网了五条鱼。”女人问他:“你是捕鱼的?”男人说:“不算纯捕鱼的,有事的时候还得干事。”女人又问:“干啥事?”男人说:“烧窑。”男人在角落里忙活着弄吃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女人说着话。
女人不知道男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他的窝棚里的,想了半天只想起自己掉到了江里,但怎么又到了这窝棚里呢?男人把马灯稍稍拧亮了些,女人仔细瞅着男人。男人对女人说:“不用看了,我要是坏蛋也不会救你。”
男人煮好鱼汤,盛了一碗给女人,说:“趁热喝吧。”女人接过来迫不及待地喝起来。女人喝了鱼汤,身体立刻暖了,说:“你很会熬鱼汤。”男人笑笑说:“住在江边不会熬鱼汤,不是笨死?”
那一夜,女人住在男人的窝棚里。第二天,日头亮亮地挂在天上,女人走出窝棚,男人也走出窝棚。女人说:“大哥,我走了,但我永远不会忘了你。”男人说:“走吧,回家好好生活。”
住在江边窝棚里的男人是我表叔,在他窝棚里住了一夜的女人后来成了我表婶。
2
上面那些是表叔讲给我听的。当时,我在写作一部纪实文学作品,在牛河水居风景区里小住。
头一天晚上,表叔说他本想把这段故事珍藏着,就他和表婶两个人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却越来越想让更多人知道。表婶这一生不容易,嫁给他后更不容易。没想到的是,表婶后来很能折腾,把事情折腾得很像样子。表叔中风两次后,留下了后遗症。他说自己很知足,很喜欢表婶的折腾,还想看着表婶在赵牛河边继续折腾,把事情折腾得越大越好。
表婶不让表叔说,挥着手制止,表叔却说:“怕啥?孩子来了,看到咱们的今天,就想知道咱们的过去,把过去的事说出来,有啥不好?”
表婶叹了一口气,说:“都这把年纪了,还把陈芝麻烂谷子往外抖,让人笑话。”
表叔说:“笑话啥?自己经历的事,说出来心里痛快。”
“不就是这些年在农村踏实地干了点事嘛?”表婶说。
表婶不愿意被人夸,我称她的牛河水居是美丽乡村建设的一个创举,她慌忙摆手说:“可别这么说,让人家笑话。”
“笑话啥?都是很实在的事呢。”我说。
“事是实在事,可在农村干事咋能只靠一个人?没有方方面面的支持,啥事也干不成。”表婶喜欢人们来牛河水居风景区看看,但不喜欢把功劳归于自己,乡里、县里给她的荣誉,她一概拒绝。
七八年前,表婶所在的陈家楼村还很穷,九十三户,三百四十九口人,光棍汉有三十八个。也只有表婶,突然感觉穷够了,要咬着牙干点事。于是,她不顾表叔和一些长辈的反对,利用赵牛河原有的老宅子开起了一家小客栈。老宅子有五间北屋、四间西屋和一个大门房,表叔父母去世之后一直没人住。表婶拉着两个孩子和表叔,干了两个多月,才把老宅子拾掇干净,又把五间北屋和四间西屋分隔成大小不一的单间,弄上新床,铺上花棉被,墙上贴了剪纸花,又在院里铺了一块长条腈纶红地毯,直通到大门口。在门口挂上一块上写“玉兰客栈”四个字的牌子,不声不响地开起了农家小客栈。
对于表婶的做派——当时村里很多人将表婶的折腾说成做派——他们只要从表婶的玉兰客栈门口走过,就会嘲笑般地说:“客栈?这可是《水浒传》里的玩意儿,如今的人能跑到这里来住宿?”表婶不管人们如何议论,依然尽心尽力地打理她的玉兰客栈。我问表叔表婶为啥起这个名字,表叔笑笑说:“你表婶名字就叫吴玉兰。”
开始表婶的玉兰客栈很萧条,好几个月没住过一个人。表叔劝她放弃,说农村人只能在土里刨食,想挣点钱的话出去打工就是了。表婶说:“赵牛河拥有独一无二的自然风光。利用好赵牛河才是农家人的出路,出去打工才挣几个钱?再说出去打工的话家里的事谁来管?城里人越来越喜欢乡村游了,即使从农村进城的人也喜欢回到农村寻找旧时的记忆,周末或放假时,都喜欢到乡村河里、沟里钓鱼,到田野里寻野菜,呼吸新鲜空气。咱好好打造客栈,只要能坚持一年,就会有客人跑过来,不信你等着瞧。”
表叔不愿意扫表婶的兴,就让她折腾吧,反正投资也不多,即便挣不着钱,有个地方让表婶忙活也是好事。
到第五个月的时候,玉兰客栈突然来了两位省城里的企业家。两位企业家都会画画,也都会唱歌。他们在表婶的小客栈里一下住了二十天,画了很多画,唱了很多歌,临走时说还会再来,说陈家楼这地方像仙境。
不久,两位企业家又来到了陈家楼,身上依然背着画架子。只是这次来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二十几个人,二十几个人身上都背着画架子,说要住上半个月,画些画。表婶的玉兰客栈只能住七八个人,每间房一天收三十块钱。
过了几天,这些人又给省城里的其他画家打电话,又呼啦啦来了二十几个人。这一下子陈家楼家家户户都住上了画画的人。表婶又在新宅子上腾出几间房子。表婶的玉兰客栈不仅提供住宿,还提供餐饮,每天每人收点饭钱。有人说,表婶能说会道,穿着洁白的衬衫和石磨蓝的牛仔裤,身材窈窕、脸蛋妩媚,是陈家楼的好招牌哩。对此,表婶笑笑,私下里对表叔说:“能成为陈家楼的好招牌,我高兴死了。”表叔便笑着说:“你就可着劲地疯吧!”表婶说:“原来没疯的机会,如今机会来了,为啥不疯呢?”也是哩,从某种意义上说,陈家楼一带的牛河水居风景区,就是表婶“疯”出来的。
之后,这事越闹越大。省城里的两位企业家与陈家楼村合作,投资成立了牛河水居有限责任公司,风景区三五年间发展壮大了起来。
我在陈家楼小住的那几天,表叔不止一次对我说:“这些年,你表婶把这里当成宝了。”表婶听后接过话茬:“这里虽然是农村,曾经贫穷过,但如今还真就是风水宝地呢。”我推着表叔跟着表婶缓缓而行,望着四周秀丽的景色,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便问表婶:“你怎么先知先觉地发现了这样一个风景区?”表婶笑笑说:“我哪有先知先觉的本事?开始只想这里风景好,就弄个客栈,吸引城里人来钓鱼、踏青,没想到后来竟然引出一个牛河水居风景区。”
牛河水居的起点,就是最初的玉兰客栈,离表婶现今的宅子不远,一会儿就到了。
陈家楼是个东西长南北窄的村子。赵牛河从村西绕过来,在村后拐了个弯儿往北去了。北边三四公里处也有几个村子。随着牛河水居风景区的出现,那几个村子通过外来投资也开发出一条玉水画廊观光带,河道边上的木栈道沿着河的走向蜿蜒伸展。沿着栈道一路往北,诗情画意十分浓郁。站在玉兰客栈客房望出去,还能看到一座供游人纳凉歇息的双顶四角亭。再往前又有两道橡胶水坝把水拦截,隔成多级湖池,湖面碧波荡漾,波光粼粼。相比现代味道甚浓的景点,表婶的玉兰客栈似乎有点寒酸。老式的土坯院落,院落里的北屋和西屋,还有不太宽敞的大门洞,虽然干干净净,但缺少现代水居的元素。
“如今看看,玉兰客栈好像有点土了。”我说。
表婶说:“虽然有点土,但回头客住惯了玉兰客栈,说啥也不去旁边的几处别墅。”
“你不早就是牛河水居风景区的总经理了吗?这个小客栈咋还开着?”我问表婶。
她说:“如今我把主要精力放在风景区的事上,玉兰客栈由万方打理。”
“万方只读到初中?”我问。“那些年家里穷,孩子没机会读更多书。”表婶说。“万海干啥呢?”我问。万海是表婶的小儿子,比大儿子万方小三岁,想着很多年不见了,两个表弟也快到成家的年纪了。“万海两年前去东北铁路上工作了,是他姥爷和老姨帮忙安排的。前不久他老姨来电话说,有个女孩看上咱家万海了,要和万海谈对象呢。”表婶说。“多好啊,表婶你要当婆婆了。”我说。“是啊,转眼孩子都大了!”表婶感叹道。
随着表婶的感叹,我的思绪拐了个弯儿,想到了表叔和表婶曾经困顿落魄的过去……
3
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表婶找到县纪委办公室。我被吓了一跳,问:“表婶你咋来了?”表婶说:“遇到事了,就来找你呗。”
对于表婶,很多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表婶只比我大四五岁,表叔却比我大二十多岁,表婶和表叔是典型的老夫少妻。表婶能够嫁给表叔,还爱得死心塌地,这种情况很少见。所以表婶闯进我在县纪委的办公室时,着实惊着我了。
桌子上的电话响了,是县委办公室秦主任打来的。秦主任说:“路主任,能来一下吗?”
我说:“可以,马上到。”
到了秦主任办公室我才知道,表婶刚才硬闯了县委书记办公室。
“那是你表婶?魏书记正生着气呢。”秦主任说。
表婶告了村支书陈禾子的状。表婶说陈禾子仗着上面有人,假公济私,欺男霸女。魏书记也听说过陈禾子的事,便下令彻查此人。其实,表叔闯东北也是与陈禾子有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有一天,陈禾子把万方平弄到台上批斗。万方平和表叔是发小,万方平只因多说了一句话,就被陈禾子弄到台上猛批了一轮。万方平想不开,第二天就上吊自杀了。表叔气不过,找陈禾子理论,说:“还没娶媳妇的小伙子就这么上吊自杀了,你是不是在作孽?”陈禾子说万方平是畏罪自杀。表叔脾气暴躁,攥紧拳头,照准陈禾子的头捶过去,陈禾子立时倒地。旁边的人见了,把表叔拉到一边说:“你这一拳捶得不轻,陈禾子肯定要复仇,快跑吧。”
表叔就在那个年代闯东北去了。
4
多年之后,表叔还常常想起逃亡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暴雨如注,表叔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姑爷爷把他送到村头场院边。姑爷爷指着场院屋说:“东北那地方人少,地多,山林多,山旮旯儿有无数这样的小屋。你就朝着东北跑,出了咱们山东是河北,过了河北是辽宁,过了辽宁是吉林,过了吉林就是黑龙江。那里天大地大,是条汉子就不愁找不到饭吃。”
表叔当时已经三十六岁,身体很好,是村子里很棒的劳动力,家里穷,一直娶不上媳妇。
一路上,表叔想象着东北的样子,想象着吃些苦、受些累、挣些钱,然后娶一个东北姑娘,生儿育女过日子。那是表叔天天盼望的事,可他感觉永远盼不来。无奈地去闯东北后,他心里便燃起了希望的火。
表叔迎着风雨走了三个多小时,终于走到三十里外的铁路边。见到铁路时,那个叫“信心”的东西突然从他胸腔里蹦了出来,他想着有铁路就有远方,有远方就有希望,便信心满满地等待着一列火车的到来。
表叔听人说,偷爬要爬货车,不要偷爬客车,货车爬上去拉到哪儿算哪儿。客车上有乘务员,还有乘警,很难爬上去,即便爬上客车,被查到没票,到站还会被赶下来。
表叔记住别人平时说的“一慢一弯一坡一蹿”的话,便顺着铁道寻找火车拐弯或爬坡处。在这样的地方火车会慢下来,抓住货车某个部位往上一蹿,就能爬上去了。
很多年后,表叔回想当初,深有体会地说,那地方太平坦,火车拐弯或爬坡的地方少,他拖着双腿顺着铁路走了十多里,才走到一个拐弯处。弯不大,火车经过时稍稍慢了点。也就是这个“稍稍慢了点”,让表叔鼓起勇气,把手里的提包挎在肩上,壮了壮胆子,心里说豁出去了,便一把抓住火车车厢门的把手,嗖的一下蹿了上去。
表叔说那是一节敞着上口的货车车厢,他顺着车厢一侧爬到车厢顶,一翻身滚了进去。
十几个小时后,火车停在一个小站上。表叔不知道那是哪里,从车厢里爬出来,在站台上走动时才看清站牌上写着“汉沽”二字。表叔想是不是到了东北,再看看天气还那么热,太阳照射下来,使人汗流浃背,东北的天气不应该这么热吧?表叔这样想着,见对面走过来一名车站工作人员。那人盯着表叔看了半天,问表叔要干啥。表叔说不干啥。那人说不干啥咋在车站里乱转悠。表叔不再吱声,朝着车站尽头走去。见表叔走了,那人就没再追问。表叔想,还没到东北,还得爬火车继续走。表叔正愁着如何再爬上一趟火车,迎面又走来一个人。那个人五十多岁,没穿铁路制服,肩上背着个褡子。望着那人背着的褡子,表叔感觉很亲切。这样的褡子老家也有,这个叫“汉沽”的地方咋也有?
表叔冲背褡子的人喊道:“老哥,去哪里?”听到表叔的声音,那人站住了,冲表叔笑笑:“听口音,你也是山东人吧?”表叔说:“是山东的,刚在这里下车,不知道怎么往前走了。”那人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将表叔递给他的烟点燃,说:“往前走?”表叔说:“是啊,往前走。”那人问:“往前去哪?”表叔说:“东北。”那人说:“你也去东北?”表叔反问他:“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