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册页

作者: 苏北

皖南遇险记

与几位朋友游皖南,住齐云山下一个叫南坑的村子里。一夜骤雨,早晨起来推窗一看,屋后的横江水已经暴涨。

入夏以来,雨水极大。昨天从江北过了长江,也是一路暴雨,到太平时雨稍停,我们赶到街上吃了一顿饭。皖南不愧是徽菜的故乡,随便几个菜就给我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一个是豆腐汤,豆腐做个汤,还这么鲜美,难得。汤极清淡爽口,豆腐极嫩,有豆香味而无豆腥味。汤极烫,要小心去品,这可能也是印象深的原因。另一个是红烧小河鱼。我原以为小鱼只有徽州的好吃,这可能也是我的偏见。

饭后,一位朋友建议,从218省道走。现在旅游成风,什么旅游线路都可以开发,这条“安徽最美的省道”就是我们过去来黄山必经的山道,现在修了高速,这条路便也开发成了景点。这条路当然很美,都是沿山而筑。现在皖南是汛期,我便有点暗暗担心,可方向盘握在他们手上,我只有服从。一路风景自是难忘。从太平,经贤村、郭村、宏村、西递、渔亭,一直到齐云山,一路都是水声。上午的暴雨使山上的水都下来了,道路两旁一边是山一边是溪。溪水极大,有桥处水都没过了桥墩。路上也时见山体滑坡。路边修了几处观景台,我们停车观赏。远山皆来就我,满目青黛,山头云雾蒸腾,脚下溪水轰鸣,翻滚着向下流去,宛如千军万马从眼前奔过。

到齐云山,雨已渐歇。横江如练,从上游滔滔而下,穿过登封桥,激起巨大水雾,笼罩江面。水上的雾和远山的雾,上下映照,俨然一幅巨幅的山水画。我们走上登封桥,看近水远山,皖南之美,最美便在这一刻。

晚上住在南坑村的一户农家,村子即在风景中。推窗见山,山间瀑布晶亮,挂于绿树丛中,山头无时不在蒸腾变化。绕到屋后,横江奔流不息,江滩已大片没于水中,只见一丛一丛绿树在水中漂摇。

民宿主人姓吴,二〇一九年九月建成此三层小楼,开办民宿,没想到来年春节赶上疫情,生意一直没火起来。老吴今年六十出头,短发,精神极好,身体硬朗,脸上总是一副笑模样,给人感觉极为温和。老吴有两个儿子,老大已经结婚,有了一儿一女,大的不过七八岁的样子。我们去时两个孩子打闹在一起,为争夺一支塑料玩具枪。老吴的儿媳妇小盛,人长得小小的样子,可看起来精明能干。昨夜睡在老吴家的二楼,头枕着横江,听了一夜的雨。雨或大或小,下下停停,似乎老天有极大的委屈,不哭尽眼泪不罢休似的。早上起来,推窗一看,横江水已到老吴家的屋后,我心中有了一丝不安,隐隐感觉不妙,皖南汛情可能告急。

正在这时,同伴砸门,说:“起来了,起来了。赶紧走,赶紧走,水马上上来了。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我心中纠结,是走还是不走?我私下权衡,不走可能更安全些。水若能把老吴家的小楼都淹了,我们也就认了。而走在路上就难说了,遇见大水或者塌方,到时往前走不了,估计想退都困难了。

可是几位朋友力主要走,我几次建议都没通过。他们说:“先走,走到哪算哪,走不了到时再说,找个地方住下。”我没辙,只得冒雨上路。车一出门,即满目是水。车过横江大桥,水已没了桥墩。出了齐云小镇,四处都是水,可以说是洪水滔滔。水漫上了路,前面有车没在水中。一看不行,换个方向,路上又是积水,不能过去。又转了几个路口,好不容易上了路,没走多远,前面是警察和路障,告知不能前行。

再转过车头,已经无路可走。路的两边都是洪水,许多村庄被淹在水中,双目可见尽是滔滔洪水,四野之下一片荒芜,让人感受到大自然的威力。没有办法,我们又回到村子里的老吴家。

大家死了心,放下行李,索性喝茶打扑克牌。我心中暗自得意,我的建议虽没得到认可,可事实摆在这里,还有什么可说的?但还不能表现出来,于是主动给大家泡茶。老丁是我们几个人的兄长,他并不多言,这时他说:“你不是赢了吗?现在都听你的,中午饭也由你安排,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

我正好不想打牌,来到乡下到人家厨房转转是最高兴的事。于是我立即来到厨房,点菜烧菜。我点了红烧猪蹄、红烧汪丫鱼(昂刺)和土鸡汤,又要了几个素菜。我要给大家露一手,决定亲自烧汪丫鱼。

我边收拾汪丫鱼边同老吴和小盛聊天,这时横江水已涨到老吴家屋前的石阶。几十米的江滩和杂树早已没在滚滚的江水之中。老吴对我说:“去年江水才到这,”他用手指了远处的一个地方说,“多年没有这样的大水了。水这么大是上游开闸泄洪。”

我配好料,让小盛给我打下手。我先将咸肉和红辣椒在油中炸出味来,再将汪丫鱼倒入油锅翻炒。接着,倒入老抽,加水,加入蒜瓣,之后大火猛炖,所谓鱼炖千滚是也。而后汤略收,调为小火,慢慢收汁,待汤汁黏稠,才是最佳。

中午几个菜都很好吃。鸡汤味正,猪蹄也香,最好的当然是我烧的汪丫鱼,盖我用心之故也。大家喝点小酒,心情大悦。

饭后雨住,可是手机上不断有坏消息传来:明代镇海桥(屯溪老大桥)被水冲垮;歙县县城被水淹没,学生高考无法进行……我们只得又等,这时小盛的丈夫从外面回来,说齐云镇的水已退。山里就是这样,水来得快去得也快。于是我们又决定上路试试。

路面上的水已退去,可路上堆积的漂浮物告诉我们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水。路边依然是滔滔洪水,有小汽车被冲到水中。我们一路向北,天空不时又是一阵暴雨。过了几条隧道,雨越来越小。待出了平湖隧道,天忽然晴了,但还有雨丝从天空飘下。远处的山头呈黛青色,有云雾从山腰飘出。皖南的山水就是这样,雨后就是一幅水墨画。我忽然想到,何不就住在太平湖?此言一出,立即让大家雀跃不已。

我们很快找到了湖边的一处住处。今年皖南游客很少,而过去来徽州的大巴一路不断,可以说是游人如织。我们住的这家,因为住客太少,不供应早餐,早晨沿街找小吃,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在小吃店,我忽然看到一个窗口,正对着湖面,远处山头云雾氤氲,而一湖碧水平静如绸,青山皆倒映在水中。一忽儿云雾又将群山遮蔽,只有山头露出一点点尖子,仿若海市蜃楼,恍如人间仙境。

饭桌上大家笑谈说:“这次皖南之行,真是有惊无险。”一位朋友说:“这么大的洪水,此生未曾遇过。什么叫体验?虽不愿见到如此的天灾,然被我们几个巧遇,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我们亲临了洪水的现场,至少精神上受到了一次洗礼。”

饭后我们移至一小山看湖。山有小亭,众人齐坐亭中,看远山近水。人在景中,你也许不觉有景,可景印入脑中,那景已不复是眼前之景,而是心中之景。我来皖南数次,这种久雨乍晴的绝美景色,亦是不易见到的。暴雨虽增加了我们旅行的风险,可绝美的风景见到了,也还值得。我曾对朋友吹牛说:“黄山是世界上最美的山,不是之一。皖南是人间圣境,四季殊异。”

池杉湖看鸟

我和池杉湖的相遇,注定是一份缘。我已记不清是何季节来到池杉湖的。那是一种偶然。我见到它的那一刻,便有了一种不舍,说:“不走了。”

之后我便对池杉湖魂牵梦萦,先后又来过几次。见人便说池杉湖。有人说:“你过分了吧?有那么美吗?”

我去过九寨沟,被那一池一池的水,静的,动的,所震撼。也有人说:“恨不得死在那水里。”我说:“你不够格。那是圣洁的水。”我在藏区,还跋涉看过许多海子,在甘孜的木格措,被那一池的“深宝石蓝”及远处山头的皑皑白雪深深地感动。

那是远方的风景,那是被注定了的风景。而在我们身边,在皖东,有这样一种美,它不逊色于那些著名景点的美。它是另一种美,一种贴心贴肺的美。它是那么的平常,又是那么的多情。它平凡如村姑,不,它不是村姑,它是少女般的美,它洁净、平和而多姿。

我坐在临湖小木屋的平台上。夜色降临了,湖面平静,睡莲合上倒卵形的重瓣花朵。湖面宁静,天光倒映在水中,倦鸟归林。斑头雁三五成群,飞在高高的天空,野鸭贴湖而飞,几乎贴着水面。它们飞得很慢,队伍整齐,影子倒映在水中。湖面上忽然“刺啦”一声,不知何处一条大鱼出水。天空中不时有苍哑的叫声,是天鹅们回来了吗?

夜色完全降临。世界沉睡了。

早晨的湖面是热闹的。早晨的湖面是安静的。露台上湿湿的,湖面宁静,天空倒映在水中,挂着露珠的睡莲醒了。晨鸟们欢快了许多,从叫声中能听出它们的快乐。远处是斑鸠的叫声,一声一声递过来,仿佛是晨曲交响乐中的单簧管独奏。

自然的一切都醒了。我被一切的声色所吸引。沿着湖边的长堤看,远远的柳色如烟。岸边的水中,是半湖的荷。这些荷,就够让你沉醉的了。春夏秋冬,各为一景。荷的一生,如一个女人的一生,或者说,女人如荷。初春,荷叶刚冒出水面,那种嫩的初绿,可为少女的模样。夏天了,大朵的荷叶凌波而立。它们舒舒展展,相当大气。叶间藏着花骨朵儿了,一个花骨朵儿,又一个花骨朵儿。藏在这里一个,藏在那里一个,半开、全开,娇艳地开。“我开了!我开了!!”满池的叶,满池的花。白色的花瓣,红色的花瓣。它们忽然落下一瓣,鱼儿一惊,惊起一片水花,顶着花瓣就走了。花瓣无声地落下,大朵大朵的,漂浮在水面上。小小的莲蓬有了模样,它们披挂着嫩黄的流苏,仿佛庆祝自己的出生。小莲蓬昂头挺立着,它们要把自己长得结结实实的。荷的丛林浩浩荡荡。夏天,满眼的绿,你望久了,连你的眉毛都会绿了,“翠微中人,须眉皆绿。”船娘们劈开一条道路,谓之“荷道”吧。小舟穿行其间,小风悠悠,荷梗皆出水面,有半人高,密密匝匝,船儿贴着荷梗,荷叶伸手可及。“扑棱”一声,惊着了水中的什么东西。秋冬了,荷花荡一片枯黄。叶片破碎,荷梗支离。一片焦黄的世界。小舟依然穿行其间,莲蓬已被摘去,一湖的青黄。深冬,没有人下湖了,枯荷支棱,铁线银钩,都倒映在水中。那种线条之美,似有“鸾舞蛇惊之态”。它们无师自通,是天然的书圣、画师。所有的构图、剪裁,“留得枯荷”吧。唉!不说了。

沿湖走一圈吧。穿荷塘,走柳堤,漫步青纱帐。北岸有一段堤,夹岸垂柳,清晨一人走在其中,感觉身子都轻了。绕过西岸,两边不知是芦是苇是荻是蒲,高过人头,伸向路心。你能想象那些植物该有多开心吗?天上的,水里的,那些有眼睛的,无不欢快异常。不时会弄出一些响动,惊得你一跳。一跳之后,便是无穷的惊喜。

那些鸟啊!

乘游船在池杉林里穿行,是最开心的事了。那样的景致是不宜描写的,文字在那一片池杉林的面前是多么的苍白。你有一万支妙笔,也不能描述出秋冬季铁锈色的池杉在天光水影里的色彩。大自然和人类的眼睛所产生的化学反应,通过心灵之镜而折射出的美,大约只有那一连串的“啊啊啊啊啊”,是最好的表达了。无数的池杉立于水中,那黄那红在天光下风情万种。鸟儿不知为何要来凑这个热闹。它们才不想为你们人类表演。不过这里一只那里一只,藏于林间蹲于梢头,那形制也是千奇百怪,无所不有,但所有的奇怪都指向一个地方:美不胜收。鸟有上百种。能知道的是鹭,是雁,是鹤,是野鸭,是鸬鹚,是天鹅。当然,鹭也有白鹭、夜鹭、苍鹭、金丝鹭,雁也有灰雁、鸿雁、斑头雁,那里还有骨顶鸟、白枕鹤、小天鹅、大天鹅……干吗要知道那么多呢?反正是鸟就好了。它们的姿态让人感动,它们的鸣叫使人心碎。它们是天生的舞蹈家。越是早晨或黄昏,鸟儿越多。天空中的,水边的,远处的鸟儿问答,百鸟朝凤,倦鸟归林,就是一出池杉湖的音乐会。我曾谑语:“池杉湖好不好?鸟知道。”其实这并不是玩笑,是池杉湖的实景图。

夏天的早晨,你最好到池杉林中的木栈道去走走。晨光下的水光倒影是那么清澈。一池小小的睡莲,开着一朵朵小花。“可怜见的”,这是《红楼梦》里贾母的口头禅。这个词儿用在这一团团的小小叶子上,或者那一朵朵花儿上,是最恰当不过的了。水是清可见底的,水中的一切,皆若空游无所依。一株株池杉在水中伫立。有小小的毛绒绒的野鸭,穿梭在这里、那里。它们一忽儿钻入水中,半天才在另一个地方冒出,抖抖身子,一副得意的样子。菖蒲和苇草长满一池,却是那么的和谐。你调动所有的感官,或者你什么也不想,就那么走来走去。所谓人间仙境,所谓世外桃源,也不过尔尔。满眼的光影伴着悦耳的鸟鸣,这大约是人生的至境。人生能有池杉湖的半日时光,也足矣。

唉……那些杨树啊。杨树多悲风,那只是深秋的景象。而夏天,它则高昂着,微风吹过,哗哗哗的,一万片树叶扇动着,像无数个小巴掌拍过去似的。杨树是专门为夏风准备的。没有风的杨树,不能称为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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