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的花朵
作者: 刘月潮在一个人的时光里,有很多的记忆竟是跟一条马路有关,往事以各种金属的元素与成分在我生命的深处沉淀下来,藏匿在记忆的草丛里,藏身在记忆的大地深处,散发着金属般的光芒。
豆腐花,马路边一年四季都有的小吃。如果有一种食物能与时光长久对话,那一定是白花花的豆腐花。豆腐在食物的图谱中一直以一种独特的生命形式存活了两千余年,一粒粒大豆在生命的转换中,一向以不同的生命形态滋养了我们两千多年的饮食历史与文化。
她在小区靠近马路边的小广场上摆了个小摊,一年到头卖她的豆腐花。小摊像钉子一样稳稳地钉在一个个四季里,钉进了岁月的深处。每天晌午这个时间段,她都出来摆她的小摊,招徕她的顾客。她的豆腐花是原始的味道,是儿时的味道,是家乡的味道,也是乡愁的味道。她在一座城市里种下了豆腐花的味道,勾起了许多人少时的记忆,城里人的乡愁里就时常飘着大豆的香味。
人生没有回头路,她的客人却是回头客,也都成了熟客。
她让我们喊她三姐,不论男女老少,一律都叫她三姐。她在家排行第三,上头有两个姐,脚下有两个弟,她是最中间最不惹眼也最不受待见的那个。家人和村里人都叫她三姐,她的大名连她自己都差点忘掉了。
三姐就像村里后山上的一棵不起眼的树,长着长着就高大了;就像地头上的一棵庄稼,一次次风吹雨打后,就不经意地熟了,上仓了;就如同野地里的一处灌木,在时光里走着走着,就走成片生成林了。三姐活着活着就不懂得自己是啥了,她是三姐,又不是三姐,活着活着就没了自己的大名,活着活着就慢慢失去了自己。她成了乡村看不见的一部分,成了乡村被隐藏起来的人,乡村里许多暗藏的东西一回回进入她的身心深处,和她融为一体,成为她生命深处的一粒粒种子。这些种子一直植在血脉里,种在她的内心深处,藏在她的骨缝里,也埋在她的灵魂里,她得用血液浇灌它,用泥土覆盖它,用时光滋养它……她等着某一天种子忽然醒来,生根发芽,长成她想要的样子。
初中一毕业,三姐就出来打拼了,从家里逃出来了,从村子里跑出来了,她有种浑身轻松的感觉。她觉得自己跟家之间忽然断了根须,但又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把她和家乡紧紧地箍在一起。三姐是跟同村的堂姐出门的,堂姐在两百公里外的龙州打工,后在龙州嫁了人成了家。嫁人后堂姐很少回村子,女人离开了家,就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树,在哪儿扎根落户都活得不容易,不像男人在哪儿活一回,都要留下一部分根须。对一个女人来说,在哪儿活着,都是一回重生。
堂姐恰巧在三姐初中毕业时回了趟村子,三姐半路上拦住去地里干活的堂姐,说:“姐,我想跟你走,我再也不想待在村子里。”堂姐瞅了她一眼,问她怎么不好好念书。三姐说:“书念不下去。”堂姐的目光像刀子,猛地扎进她内心,堂姐说:“彩凤,打工是要吃大苦的,也是受人欺负的,你不怕?”三姐内心感动,这个堂姐还记得她的大名,还不忘叫着她的大名。三姐执拗地说:“姐,我不怕,再大的苦都吃得。”她只想尽快离开家,远离这个熟悉的村庄,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闯荡。也许堂姐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自己那时身上也有股旷野上的风般勇猛的劲头,竟点头同意了。堂姐说:“彩凤,恐怕城里没你想的那样好,村里也没你看到的那么差,我把你带进城,路可要靠你自己去走。回头我问一下三叔,你也和家里人商量一下,三叔三婶要是同意了,过两天我就带你进城。”
堂姐把三姐带进了城。对三姐来说,城里的风跟村里的风不大一样,城里的风是凌乱的,是没有方向的,到达人跟前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走过了多少弯路。城里的风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它把各种人的气息也一起带过来了,一同带来的还有各种声音,人的,机器的,车子的,风和声音立马灌满了一个人的身心。城里的风一次次充满了三姐的身体,三姐听见人和机器的各种声音。城里是一个汇聚着各种声音的大世界,三姐还听见了身体深处各种声音的回响,她的身体也在诚实地回应着。她迷恋着这些声音,走在马路上,她的身体总是在响动着,这跟她在村里时对风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村里的风干净,劲儿大,直来直去不会拐弯,就像一个不会说话但是蛮劲大的小伙子,浑身透着一股子冲劲。村子的风四时是不同的,性子软得像羞答答的大姑娘小媳妇的时候少,多数时候性子野,闯过了村子里一道道关,从不走回头路,不像城里的风总在巷子里转来转去。村里的风走了就走了,从这片野地到那片荒野,从这个村庄到那个村庄,从这棵树到那棵树,村里的风走的是一条笔直的路。
进城后,三姐对城市的认识是从风开始的。她站在风中也是凌乱的,城里的人那么多,马路上全是来来往往的人,却又全是陌生的人。她想在都市里寻找那些熟悉的东西,可城里不是她熟悉的乡村,三姐找不到一点记忆中过往的痕迹,她过去的全部生活和记忆都埋在乡村的土地里。她在城里还没有自己的过去,也还没有自己的故事。她在城里的记忆还是一片空白,就像村里的荒山野岭。她向往的城市,那些宽广的马路,她走着走着就走错了路,走着走着就不晓得自己要去哪里。都市有万千高楼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灯光照亮她。
堂姐把她带进城,就把她撂下了,撂在一个完全陌生的都市里。她就像路边的一朵花,开得低低的,不敢抬头看人。堂姐是开美容店的,介绍三姐到一家正规按摩店做学徒。堂姐要她虚心跟老师傅学按摩技术,手艺学到家了就能自己开店。
三姐长得好看,跟着堂姐进城时正好十六岁,一朵花的年纪,也开成了一朵花。三姐吃得苦,也不怕吃苦,跟着堂姐离开村子,她就没有回头路了,只能一路往前闯,歇不下来,走到哪儿就是哪儿。她就像一棵来自村里的杂树,经受得住村里的风吹雨打,却受不住城里灯光的映照。
城里的时光也在飞快地流逝,一个个明亮的夜晚,三姐在朦胧的灯光里给人按摩,房间里的床,洁白的床单和毛巾,焚燃的檀香……那些男性的身体、语言,无不透着来路不明的暧昧气息。在昼夜颠倒中,三姐把白天过成了黑夜,把黑夜当作了白天,特别是泰式按摩,力度要大。三姐累都不怕,最怕那些男人不干净的嘴巴,还有那些不老实的手脚。受不了那些暧昧的气息时,三姐就多点几支檀香,驱除这些来历不明的气息。檀香的气味一回回进入她的身心,过滤了她灵魂的每一个角落,也蜕变成她身体的力量。有一次一位客人嘴上说加钟,手却突然捏住了她的隐私部位,一声清脆的掌声忽然响起。三姐把巴掌变成了武器,在内心狠狠地教训了这个男人。
男人愣了愣,抡起巴掌要甩过来时,三姐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刹那间,双方就像是乡村跟城市的碰撞,也是肉身跟钢铁之间的较量。这种碰撞就是乡下的树跟城里的树的差别,就是乡村大地跟都市混凝土的差别,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双方的较量不仅是力量的较劲,也是灵魂跟灵魂的碰撞。
来到城里后,三姐发现自己其实成不了一个城里人,更做不了城里人,她和城里人之间有永远填不平的沟壑,也有着跨不过去的差距。她就是她,她做不了开屏的孔雀,就像一只刺猬把自己蜷缩起来了,时时扎向那些想要侵犯她的人。就像浑身带着刺的花朵,谁也不能侵犯她。三姐在时时守护自己的尊严。
三姐在家里常年干农活,有的是力气。三姐扣着男人的手,男人被拿捏得使不出一点力气,大吵大闹着,说按摩女无缘无故殴打客人,整个店子惊动了。
男人像只臭虫胡搅蛮缠着,要店里赔偿各种损失一万元。男人被店里赶了出去。三姐得罪了客人,又打了客人,闹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得不离开店里。三姐走出按摩店的那一刻,回头望着店门头上的招牌,泪水落了下来。按摩店是她到城里的第一站,她在这里学到了按摩手艺,也见识了人性,她对城市有了更深的认知。城市到处散发着暧昧污浊的气息,灯光,各种店面的招牌,花花绿绿的衣物……都市的各种欲望是经不住人打量的。三姐对都市的向往从此幻灭了,眼前的都市跟她心中向往的都市早已相去甚远。她时常想起村里的一草一木,许多的生命甚至连牲口都是各有各的尊严,草木不会轻易地向风低头,很多草木都是长着刺的,不给人轻易招惹的机会。那些生命都带着自己的个性生长着,在天地之间,在荒野之中,活得有尊严也有自己的立场。草木或许一生中被人踩踏过多次,但被踩过后又立起身子。大自然的草木都是桀骜不驯的,它们不会轻易屈从于人,也不会屈从于自己,都有着自己生命的主张。三姐忽然想起堂姐说过的一番话,开始在心中敬畏着乡村和自然。她知道自己从前是肤浅的,也是不懂得乡村的,她和乡村早已擦身而过,再也回不了头。她把自己移栽到了都市,才发现城里特别是马路边公园里的那些草木,时时被人修枝剪叶,规规矩矩地长着,不像村里的草木一生长起来就长个痛快。三姐也觉得自己跟城里的那些草木一样,活不出自己的性子来。她实在侍候不来人,怎么也丢不掉自己活着的尊严,在城里作践自己。
离开按摩店,三姐没有跟堂姐讲,也没打算去堂姐的美容店蹭工做,她应聘到建材城一家瓷砖专营店做了导购员,事后她才告诉堂姐。堂姐没说她做得对还是做得错,也没让她去美容店做工,只让她照顾好自己。三姐回头一想觉得自己做对了,她要是跟堂姐提想去美容店做工的话,堂姐内心不知有多为难。堂姐只是一个把她领进城的人。三姐人在城里,却感到自己此时离乡村最近,她才明白自己就像一只进城的羔羊,她的根还在乡村,她的草甸子还在乡村大地上,她的灵魂还在乡村的草木和炊烟里。
进城后,三姐和城市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城市没有乡村的烟囱,也没有烟火,只有斑驳迷离的灯光。她时常立在那些灯光之外望着马路上的人来人往,内心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单。乡村荒野上有万千的草木一同抵御大自然的风雨,而三姐在城里却要独自一人去经受这人世间的风霜。
在众生喧嚣的都市里,三姐格外孤单,和堂姐也是若即若离。她是一个乡下的女孩子,用乡下人的方式感受着身在城市的孤单。店老板是从广东来的,比三姐大十来岁,开着两三家瓷砖专营店。老板刚离异不久,人正单着,他一眼相中了三姐,跟人说看上去三姐还是黄花闺女,人质朴本分,娶回家做老婆正合适。
店老板的话像尖针刺痛了三姐的心,这根针还一直深扎在三姐体内。三姐懂得分寸,和他保持着距离,保持着雇员跟老板之间的安全距离。老板除了说话伤人,行动上没见什么过分之举,这让三姐在心里高看了他一眼。三姐在城里待了好几年,还没有她相中的男人,她觉得自己离爱情还很远,她心中的爱情根本经不住城市的风吹雨打,就如同乡村的花朵,一进城就立马枯萎了。她小心地守护着这心中梦幻般的爱情,迟迟不让这朵花绽放。她有些羡慕堂姐,堂姐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店,也有了爱情,还成了家,什么都有了,就像村口那棵被人买走的桂花树,在村里能活出一棵桂花树的样子,进了城同样也能活得像桂花树。
三姐一回回幻想自己的爱情像在乡村荒野上见到的两棵连体树,它们紧紧缠在一起,生命相依血脉相连,一起对抗野外的风雨。
三姐头一回看到了荒野上的这两棵树,一棵树小,一棵树大,大点的树罩着小树,小点的树偎依着大树。那时三姐还很小,七八岁的样子,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当时就有个念头像电一般闪过她的脑子,她将来和心爱的男人要像两棵连体树那样。
在乡村的荒野上能见到恩爱的连体树,在城里三姐看不到真正一生恩爱的人。进城后,三姐觉得自己年纪小,还不着急,还可以看看都市里千千万万的风景。三姐也想着有那么一天,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也有她的爱人和孩子,而她站在灯光下树的暗影里,幸福地看着漫步的爱人和孩子。
经历了几年的都市生活后,三姐再也不敢幻想心中的爱情了。城里比乡村更现实,乡村是一个熟人世界,还有道德、人言以及乡间秩序对人的约束,可人一旦到了多是陌生人的城市,心性就野了,人就成了一匹野马,变得不可靠,有时候爱就成了一个互相玩弄的幌子……
在瓷砖专卖店干了两年多,生活就像一潭水,风平,浪静,无事,也生不了是非。三姐还是小心地提防着,按摩店的经历就像一根刺,扎进了身体深处,怎么也取不出来。没想到到头来,三姐还是被店老板给算计了。店老板组织店员聚餐,合着其他店员一块灌醉了她,等她醒来什么都晚了。三姐一心要报警,但老板扑通一声给她跪了下来,说一直真心喜欢她,发誓说要娶她为妻,如果三姐报警,他什么都完了,什么都没了……三姐最后还是心软了,放过了老板。那耻辱的一回竟让三姐有了身孕,老板真的娶了三姐。老板换成了另一个名称,成了她的男人。三姐人嫁了,心里却从没舒坦过,两人在一起时,她内心深处总盘着挥之不去的屈辱,有种时时被强暴的感觉。她对这个男人没有一点爱的感觉,他只是霸占了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