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诗人雷平阳讲故事

作者: 李司平

听诗人雷平阳老师讲故事,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或者也有可能发生在昨天。那好像是云南省作家协会举办一场年度颁奖典礼,诗人雷平阳老师在台上讲,我忙里偷闲,在会议厅旁的吸烟室抽根烟。吸烟室与会议厅隔着一堵薄薄的墙,或者是隔着一层不透明的玻璃,我听到雷平阳老师在上面讲:“云南是一个神奇的所在,有如此众多的少数民族神灵,有令人惊叹的数不胜数的古代史诗,有状若天堂的山水世界。我只想以其作为自己的精神给养地,血管连通大江,头颅靠着雪山,灵魂游荡于雨林,把本身已经充满了虚构与想象的现实元素,通过自己的择选,有节制有标准地书写下来,让其作为自己的精神档案。”

为了进行佐证,雷平阳老师又举出例子。他在滇西的田野调查中,听过这样的传说。一九四二年,日军来势汹汹,从缅甸入侵滇西,滇西各族民众纷纷团结起来,同仇敌忾,奋起反抗。传说中,某个民族(或者是某一个民族聚集的部落),不堪日军残忍的烧杀抢掠,在巫师的率领下勇敢地奋起反击。文明没有优劣,武器却有先进和落后之分。试想一下,部族以落后的铁器向装备精良的日军发动进攻,其结果不言而喻。部族的男人们纷纷战死于向日军进攻的途中,年迈的巫师带着部族的老弱妇孺躲进深山中,密谋下一轮对日军的攻击。传说的情节到此为止,谁也不清楚巫师有没有带领着部族完成对日军的第二轮反击。通过这个传说,他又延伸出另一个具有魔幻风格的传说:“部族的男人们战死后,巫师在风雨飘摇的山顶擂响了部族的圣物牛皮鼓,然后念咒、做法、请神。一时间,风云变幻、地动山摇,部族战死的勇士们回来了。战死的勇士们,他们的灵魂化作了身怀神力、刀枪不入的阴兵。阴兵们头上包着红色的裹头,手持一把寒光闪闪的鬼头大刀,从一座山飞到另一座山,从江这边飞到江那边,朝着据守怒江西岸的日军发动进攻。”

雷平阳老师讲的故事,大致如此。我不具备他那能引人入胜的口头叙述能力,我只记得当时我听得愣怔了,直到手中的香烟烧到指头,才激灵反应过来。我的心脏狂跳不止,浑身颤抖,热汗直流。一个小说家发现好故事的狂喜,丝毫不亚于一个矿工发现了狗头金。我当即就打开手机备忘录,输入了一个小说的题目《竜山阴兵考》,后来又改为《阴兵过境》,再改为《红裹头的阴兵》……纠结的原因在于,我对这个故事里的很多细节一直没能想得清楚。我从不觉得我会把这样好的故事写成一部志怪猎奇的作品,它应该是一个人与自然的故事,应该是一个人性的故事,应该是一个人的故事。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这个故事的创作计划被一再推迟。我是多么地惦念这个故事,一直想写,而又不敢轻易写。

契机出现在一年多以后,我前往一个偏远的少数民族村寨采访。在头人的带领下,我参观了村寨的一个用于祭祀的场所。头人跟我讲起了他们民族的一个传说:“在千百年的迁徙途中,存在一本《指路经》,里面记载了部族千百年来的迁徙路过的所有山脉以及河流。在人去世后,族人集体念诵《指路经》,人的魂灵便可以循着来时的路线回到祖先出发的地方。可是在某一次部族迁徙的途中,《指路经》被一头老牛给吃了。吃了《指路经》的老牛竟然会说人话,恳请部族弑杀自己,用牛皮做鼓面,在部族茫然无向时,只需大力捶击牛皮鼓,自有鸟雀成桥,为其引路。”更有意思的情节来了——族人将老牛杀了之后,剥开其肚子,只见《指路经》上的经文,印在了老牛的百叶胃里,一页一页的。牛百叶像一本经书。这是我迄今为止听到过的最原始、最朴素,而又令我感到震撼的比喻句。

至此,我知道我可以开始写了。开始写的底气在于,我确认我从一个又一个少数民族的传说中找到了一些共通之处——那便是基于敬畏,而在现实的基础上进行虚构与想象。从那个村寨回来的路上,凉爽的风吹拂在我脸上,我豁然开朗,似乎找到了我一直苦寻而未果的东西。什么是人?人可以从哪里来?人可以到哪里去?

写作这几年来,我越来越感到深深的无力感和虚无感。我又开始质疑,质疑早期创作构建的语言系统,质疑自己作品的风格,质疑自己从事文学创作所秉持的世界观……我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进行反思,并尝试去寻找一些青年作家成长的可能性。因而在这部小说创作之初,我就思考一个问题:如何将这片土地上充满异质感的人文风情,写出人文的精神来?我希望我做到了,或者说我希望我触碰到了。《雨林地带》这部作品,也许不是那样完美,可这部作品是我攒足了力气尝试成长的重要见证。

在这部小说的创作中,我似乎找到了我的精神路标和我的精神供给地。根植于云南的山川河流,在这片野性与神性共同生长发育的土地上,我越来越觉得有某种充满异质感的人文精神与我如影随形,文学的气息朝我扑面而来。我从雨林中来,希望做一头在人间莽莽撞撞的大象。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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