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牌育儿嫂

1

宋妈五十五岁光荣退休这年，让自己亲儿子给骗了。

儿子哄她来江城，说是请她带孙儿，没想到是个“狗孙子”。小狗名叫点点，两口子刚结婚那会儿养的，儿媳妇怀孕之后碰不得狗，点点被拴在阳台，“服刑”大半年。宋刚捉住小狗两条前腿，命令它叫奶奶，他对宋妈说：“您来了它就解放了。”宋妈听了直摆手：“你拿走，我没这么个狗孙子。”宋妈不跟儿子打哈哈，直接问儿媳妇桃子在哪儿。她这回可是有备而来。出发前花好几个晚上塞满两只行李箱，里头全都是带娃的“装备”。衣帽尿布自不必说，宋妈甚至带了一只头模过来，那还是宋刚小时候“睡头型”用过的，宋刚因此留下了一个平坦如砥的后脑勺。老太太至今仍为儿子的头型得意，她不止一次跟街坊显摆，说宋家独子如今能在江城成家立业，就有自己当年给孩子睡头型的一份功劳。她知道这东西现今不受待见，特意拿枕巾包了藏在衣服底下，现在把这些装备一一铺展开来，摆满了主卧的大床。

“带这些玩意儿干吗？”宋刚看了直摇头，说桃子去“爱博恩”待产了，“私人医院，VIP，吃穿起居啥都不用操心。”怕老娘不信，又给桃子拨了个视频电话。正赶上那头的饭点，手机屏幕里摆满花花绿绿各色食品，有西兰花、小番茄、小黄瓜，还有些宋妈叫不出名堂的东西。花样挺多，就是不见油水。宋妈仔细找了找，称得上荤腥的可能只有两片鱼和几只虾仁。“就吃这？”宋妈皱了皱眉头，说：“孕期饮食不能由着妈妈口味，可不敢饿着咱孙儿，知道吧？回头我来炖鸡汤。”她特意扭过头跟宋刚交代，没想到儿媳耳朵尖，后者听到“鸡汤”二字，语调都提了两个八度：“鸡汤里有什么成分您知道吗？油脂、嘌呤、盐分，没一样好东西。”化学名词宋妈听不懂，她不太服气，指着手机反问：“肉都没两块，营养跟得上吗？”这话问在点子上了，桃子刚从公众号上学来的知识，现学现卖：“虾仁补脑，深海鳕鱼富含DHA。人家医院收这么多钱都是有道理的，您想让孙子输在起跑线上？”

宋妈这就没话说了。挂了电话，宋刚劝老娘歇一会儿，说反正钱也花了，医院啥都有。“那总不能一直待在医院啊。”宋妈试探着问，“将来生下来，你们哪有时间带？”“请阿姨，就是育儿嫂。”宋刚淡淡地说。宋妈不死心，问：“那得多少钱？”一个“钱”字，扎到宋刚心尖上了。“正为这事头疼呢，”宋刚说，“眼下育儿嫂抢手，一个月开七千元工资都招不到。”“七千？”宋妈有点不相信，“这都抵上咱厂里技术骨干了。”宋刚说：“这还只是三星育儿嫂，往上还有四星、五星，最厉害的是金牌育儿嫂。我每个月工资全拿出来，才勉强供得起。”宋刚自嘲，“合着我净给育儿嫂打工了。”

“花那冤枉钱干吗？”宋妈看到了机会。“要不然呢，您来带？人家育儿嫂都受过专业培训，持证上岗，您有啥证？”宋刚捣着自己的脑袋继续说，“好看吗？要不是这个平头，说不定早提副科了，脑容量都变小了。”宋妈瞟了他一眼：“都是我害你的行了吧？饭也不让做，娃也不让带，那要你妈来干啥？”“照顾它啊。”宋刚赶紧把小狗举了起来，说，“您给它洗个澡。我回趟公司，下班带您看孙子，这回是真的。”

宋刚撂下话就走了。宋妈站在阳台上目送小汽车扬长而去，回头发现小狗点点正在啃自己的裤脚。不知它多久没洗澡了，毛发糊住鼻子、嘴巴，瞧过去没个模样，像个脏拖把墩子。宋妈揪着它的毛发长叹一声：“连条狗都养不明白还养娃？”

2

说起来育儿嫂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物，宋妈在厂里的几个老伙计就干过这个，又不是啥高科技，哪用得着这么贵？上回从“爱博恩”出来，宋妈就留了个心眼儿。她收集了一摞家政公司的广告卡片，最后选中一个叫“贝贝乐”的重点考察。那家公司就在江对面，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这天宋妈起了个大早，等儿子上班了就出门。

公交车七拐八拐驶上跨江大桥，整个江城尽收眼底。进城时光想着孙子，直到今天，宋妈才得空好好看一眼风景。高楼大厦她不感兴趣，倒是江心一座小岛绿油油的有点意思，宋刚介绍过，那叫桃花岛，正在建生态旅游区，自家房子沾光，涨价不少。宋妈把脑门贴在玻璃上，可以看见整齐的田垄和菜畦。她心想这地方不错，跟老家差不多，还能种点菜什么的。

下桥又倒了一趟公交，宋妈到的时候，写字楼的走廊里早已熙熙攘攘。年轻父母没几个，来的都是跟她差不多的老太太，为自家孩子打前站。宋妈凑了上去，两个老太太正在讨论请什么价位，全包还是半包，住不住家……宋妈听得一头雾水，她不知道招个阿姨还有这么多讲究。“那可不？”人家回头给她传经送宝，说，“便宜的不放心，贵的性格不一定好，找个合适的还真不容易。你想想，谁不想把宝贝疙瘩抱在自己怀里？”老太太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可是儿子儿媳不答应，人家年轻人跟你讲科学，喂奶的温度、抱娃的姿势，门道多着呢。要不是年纪大了，我也去学做一个育儿嫂。”听到这儿宋妈兴趣来了：“这个咱也能学？”“瞧你说的，都是当妈的，还能不会带孩子？”另一个老太太说，“你儿子闺女咋长这么大的？一个道理嘛。”

老太太后面说了什么，宋妈一句也没听进去，她现在满脑子想的全是学做育儿嫂的事情。照老太太的说法，这事容易上手，工资又高，最关键的一点，拿到了从业资格证书，儿子儿媳还有什么理由不让她带孩子呢？宋妈想象着学成之后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数落两个年轻人：“到底谁不懂科学？你们还要给我开工资呢。”就这样，等到公司的接待员出来，宋妈的主意彻底改变了。“你们招不招学员？”她问，“我看广告上有培训业务。”

接待员愣了一下，问宋妈：“您带过孩子吗？”“瞧你这话说的，我马上都是抱孙子的人了！”宋妈回答起来颇有些得意。结果人家摇了摇头，说：“这种情况最头疼，老观念拗不过来。前阵子有个学员，让客户投诉了，说是趁父母不在家，给人家孩子睡方头。她还委屈得不行，说为他家孩子好，以后升官发财。”宋妈听到这儿，浑身一震，感觉说的就是自己，赶紧表态，说学这个就为以后带自家孙子。人家接待了这么多奶奶、婆婆，也是头一回遇见宋妈这种情况。她劝宋妈：“把儿子闺女拉扯大不够，还要再来一次？”说完她拿下巴点了点外面那些老头老太太，“你看人家看得多明白，能掏钱的绝不沾手，退休了也要有老年生活，没事儿您去跳广场舞啊。”

宋妈礼貌地笑了笑，不为所动。老伴儿走得早，宋妈一个人在汽配厂又干了七八年，退休后，回到家总觉得缺点什么。孩子劝她养只宠物，她摆摆手，说猫猫狗狗的最不方便，掉毛不好打理。“再说了，”话题两下就拐回到生小孩上头，宋妈说，“养小狗哪有养小人儿有意思？你们年轻人就是不愿承担责任，好在我现在腾出手来……”更多的话到了嘴边宋妈没讲，只说，“家里有个小孩儿哭哭笑笑的，热闹。”

“既然您要学，我们肯定欢迎。”接待员听完，改口推销培训业务，“三孩政策刚开放，今年大家又都想生小老虎，育儿嫂市场缺口大，正是挣钱的时候。”说完看了一眼宋妈的身份证，“还好，超过六十岁就学不了了。”她建议宋妈报一个高级育婴师培训班（简称育婴班），“三千块十二堂课，除了婴幼儿护理知识，还送两堂早教课，毕业发两张证，育婴师证和早教师证，比单买划算。”

3

宋刚一听就上火：“还早教师，您小学都没念完哪来的自信？”宋妈纠正他：“厂里办夜校，我该认的字儿一个不少。养个孩子能有汽配厂的质检流程复杂？像什么公差、配合，那不比冲奶粉精确多了？再说，”宋妈拿住了儿子的软肋，说，“反正你们也要找阿姨，请谁不是请？请我还把钱省了。”宋刚说不过她，让桃子表态，没想到媳妇这回站在婆婆这边，说：“那咱说好，拿到资格证就可以带娃。”

育婴班还没开始授课，宋妈已经感到胜券在握。隔天开班，宋妈给狗添碗狗粮就去上学了。算起来，距离宋妈小学肄业已经过去四十多年，如今再次回到教室，却是学带孩子。头一堂课，从最基本的抱孩子教起，讲台上的小王老师挺年轻，在宋妈看来还只是个大姑娘。她忍不住想笑，在座都是当妈的，哪有不会抱孩子的？

小王老师不说话，直接把怀里的机器宝宝递给宋妈，她提醒大家，娃娃身上装着传感器，姿态稍有不对就会哭闹。宋妈没当回事，结果机器宝宝一到手上就叫个不停。她有点急了，又是颠又是哄，非但没有效果，机器宝宝反倒越发鬼哭狼号。教室里哄堂大笑，宋妈一时僵在那里，不知道该拿怀里的小玩意儿怎么办。小王老师走过来给她解围，说来也神了，“宝宝”回到老师怀里立马就安静了。宋妈怀疑她摁了什么开关，可是从头到尾检查过，没有。宋妈服了，问到底怎么回事。小王老师说：“宝宝的骨骼还没定型，抱在怀里姿势不对，轻则吐奶、哭闹，重则可能造成脊柱侧弯。另外，不同年龄，不同场景，抱姿也有区别。向外竖抱，视野开阔，宝宝能看到更多新鲜事。要是学说话，就要面对面，让他看到妈妈的面部表情，便于交流。程序都是按照知识点设置的，传感器检测到姿势不对，机器宝宝就会哭。”

真是没想到，抱孩子有这么多门道。一堂课下来，宋妈已经有点想打退堂鼓，看来现在的孩子自己还真带不了，回想起来，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宋刚拉扯大的。

宋刚知道老娘从来瞧不上年轻人的玩意儿，怎么这才上了一天课，就给育婴班打起广告来了？怕不是被洗脑了？宋妈白了他一眼，把当天学到的抱孩子的知识，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这回不光宋刚，连桃子也服了，看来人家收那么多钱是有道理的。看老娘一脸认真的样子，宋刚有点想笑，又有些心酸。他想说不行就别折腾了，可宋妈已经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说是还要复习功课。宋刚还想说什么，桃子拿胳膊肘杵了他一下：“你不让她试试，她怎么能死心？知难而退知道吧，免得到时候说我们霸着孩子不给奶奶带。”

回家搞完卫生，又给小狗洗了个澡，宋妈来到阳台上背育婴知识点。她特意避开儿子儿媳，好像让他们知道自己不会带孩子是件丢人的事情。笔记本上写得密密麻麻的，读出来就像念咒语，小狗听不懂，只觉得吵到自己睡觉，颇有怨气。它朝着宋妈“汪汪”了几声，宋妈拿出鸡肉干贿赂，小东西立马不叫了，还冲着宋妈摇尾巴。宋妈想起来了，小王老师说过，小孩有时候跟小猫小狗是一样的，很多行为都是条件反射，就像电脑程序。对，“程序”，这是课堂上老师介绍机器宝宝时说到的一个词，意思就是生来刻在脑子里的东西。小孩脖子歪了要哭，头脚颠倒了要闹，某种预设的程序要求他如此，没有理由。宋妈恍然大悟，人老了为什么非得带孙儿？法律也没强迫你。大概这都是“程序”，写在爷爷奶奶脑子里的“程序”就是帮孩子带孙儿，没有理由。

4

一个星期过去，宋妈已经从遭人笑话的老顽固变成了育婴班上的优等生。回到家，她甚至能对儿媳妇说道说道。

“要不怎么说专业人干专业事呢？”儿媳妇转而奉承道，“咱妈这也是五星月嫂的水平了吧。”宋妈摆摆手，说：“刚补交了学费，升级金牌班。只需要多上五节课，就能学不少‘干货’，像智力开发、婴幼儿急救这些内容，一般育儿嫂根本接触不到。”

“您还真想学成了出去挣钱啊？”宋刚有点不明白。宋妈反问：“自家孙儿就不能用金牌育儿嫂？我又不收你钱，你有什么意见？”宋妈上过一回育婴班，还把口才给练出来了。宋刚哑口无言，宋妈还不放过他，她让儿子给自己讲讲“程序”。“你在大学里不就是念计算机的？”宋妈说，“育婴课上老师提到的，婴儿的很多生理反应，跟电脑程序一个道理，就是这个‘程序’。”“这哪是三两句话讲得清楚的？”宋刚有点头大，他想了想说，“程序就是写在计算机脑子里的命令，它让你干吗你就得干吗，不跟你讲道理。”“那我问你，”宋妈继续说，“结婚生子是不是程序？生老病死是不是程序？”“您扯远了。”宋刚说，“我只弄电脑，人脑的事我不懂。”

宋刚说完晃了晃车钥匙，他跟桃子请了假，今天回家看球。宋妈话没问完，带着疑问就跟儿子回家了。小狗点点照例在门口迎接，宋刚这些天没注意，不知道点点什么时候这么懂事了。他只记得半年以前它还是条淘气的小狗，啃家具，随地大小便，有时候还凶人。他问老娘怎么带的，宋妈有点得意：“养孩子我都学得会，何况教育一条狗？它的脑子里也有‘程序’，比人简单，多训练几次就行了。”“程序”这词倒还成万金油了，宋刚活学活用：“要我说生小孩也是程序，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它就来了。”“那不挺好？”宋妈接过话头说，“人这辈子就是一套程序，按部就班来就好了。”宋刚不同意，说：“程序里还有bug呢。”“巴哥？”宋妈问，“这又是什么东西？”“就是漏洞。”宋刚解释说，“程序也是有漏洞的。就拿人来说，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从一颗受精卵养到百十来斤，得多复杂啊。真要有完美的程序指导，这辈子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了。”宋刚把手一摊，对老娘说，“我们这娃以后肯定也得扔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