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绣球的人

新来的同学易小天是柳圩人。竟然有不会抛绣球的柳圩人？小胖惊呆了。

面对全班同学，易小天慌了神，头扭向体育老师周老师。周老师也乱了阵脚，尴尬地在授课记录本上写着什么。

易小天紧张地抿了一下嘴唇，无奈地把注意力转移向地上的绣球，它仿佛也在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易小天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颤悠悠地走到了十米开外的地方，将那个崭新的绣球从地上捡了起来。他眼神涣散，似乎已经被所有人的目光击溃了，大家议论纷纷。这时候班长站了出来，说：“易小天可能是因为太紧张才抛失败了，我们给新同学一点鼓励，让他再抛一次可以吗？”易小天的神情有些犹豫，也许他还处于第一次失败的打击之中，也许他对自己抛绣球的技术认识不够，但是随后响起的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仿佛给了他一些侥幸心理。他迫不及待地将绣球拿到左手，右手紧紧拽着连接着绣球的丝带，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调整了一下站位，眼睛一闭一睁，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在陌生同学的注视下，易小天抛出手中的绣球。唐小花突然尖着嗓子喊：“他到底行不行啊？”这句话就像一记重拳，狠狠地将半空中的绣球砸向地面，易小天的尊严也随着绣球坠向深渊。

“本来我选择在体育课上让易小天首次跟同学们见面，是为了让他向大家展示一下抛绣球的正确方式，好让同学们应对已经全面普及的体育中考项目。柳圩人个个都是抛绣球的好手，没想到他竟然不会！”多年后的同学聚会上，我们的班主任这么说。

“为什么您会认为柳圩人都会抛绣球呢？”这是我多年来的疑问。

“至少大多数柳圩人都能抛得好抛得准！”班主任猛地站起身，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拐杖，一边有些情绪失控地说，“就像以前隔壁班的那个谁……他中考时就选了抛绣球。二〇一〇年中考，抛绣球项目加入体育考试的第一年，他是我们学校唯一一个到市里参加考试的学生，还考了满分。”

“对对对，我也记得他，当时我们学校还得到在考场里视察的教育局领导的表扬呢！”一个老同学附和道。

班主任挺直了腰板说：“他从来没练过抛绣球，要知道那会儿大家都选其他方便训练的项目。但是训练容易，竞争也激烈，很少有同学能考满分的。抛绣球就连市里的中学都没什么人敢选。柳圩的这位同学却选了，并且拿到了满分。你们还记得市里教育局的领导怎么说的吗？他说我们学校培养得好，给中考新项目开了个好头，还说有时间会来我们西山镇中学视察。”

“怪不得新学期开始，我们学校就装了抛绣球的设施。”又一位老同学说。

面对滔滔不绝的班主任，我淡淡地说：“您只记得这位拿满分的同学，可是您是不是忘了，中考时易小天体育也选了抛绣球，也得了满分呀。”

饭桌上的人沉默不语，班主任缓缓坐下来，说：“归根到底，还是我们学校培养得好。易小天竟然考了满分？这我倒是不记得了，老喽……”

易小天在入学第一天就接下了这份沉重的荣光，仅凭他是从柳圩中学来的转学生身份，大家就认定他是抛绣球的能手。崭新的绣球、高高立起的铁环，在西山镇中学所有人的眼中，只有柳圩的学生才能得心应手。

我们学校有好几位同学是柳圩人，包括我。易小天让我们这些柳圩的学生在学校里有些抬不起头了。

在嘲笑易小天的人里，唐小花是最积极的一个。她曾在下课时，偷偷钻到易小天的桌子底下，将他的鞋带松开，系在桌腿上，然后再拿橡皮砸他，嘴里还念念有词：“看到了吗？抛绣球就是这么抛的。”易小天受到了欺辱，便愤然起身，结果在离开座位的一瞬间，连人带桌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唐小花便领着一群好事的同学在旁边笑话他，说他是木头脑袋、笨猪，小胖说他是最不会抛绣球的绣球哥。围观的好事者纷纷大笑叫好，认为“绣球哥”是个很贴切的外号。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刚站起身，就看到唐小花和小胖恶狠狠地盯着我。我装作去上厕所，灰溜溜地逃出教室。在走廊我看到刚从老师办公室领作业出来的班长，于是我只好将伸张正义的希望寄托在班长身上。在听到我反映的情况之后，班长摇摇头说：“这事我无能为力，你得向老师报告才行。”我到班主任办公室报告这件事，班主任拍打着他的老寒腿说：“不要在学校里提出跟学习无关的建议，少管闲事，多学习。”

我为自己无效的正义之举感到无比失望。等我回到教室时，笑声依然没有停止。易小天的额头有些擦伤。他木讷沉默地扶起倒着的桌子，将散落一地的课本重新塞进抽屉中。

易小天走在路上，会有人对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也有的人会直呼他绣球哥。易小天或许是习惯了冷嘲热讽，但是我不甘心，我的身体里流的是柳圩人的血。我对父亲说了我在学校看到的事。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从前，柳圩四面是连绵的土山，只有一条羊肠小道贯通其中。经过几代人的努力，修了大道，最终形成了圩镇。我们柳圩人最大的优点不是抛绣球，而是吃苦耐劳、脚踏实地，我们不能惧怕闲言碎语，不然它们就会成真。”

于是，我找来一个破了的沙包托母亲重新缝制，将沙包改造成了一个仿制绣球。我再将小时候玩的铁环拴在房梁上，总算在家里搭建一个小小的室内抛绣球训练场地。

西山镇中学有几位不遵守纪律的同学，领头的叫小黑，头发染成黄色，经常穿着一件粉色的皮衣和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我后来才知道这样的风格叫“杀马特”。他也是从外校转来的学生，明明已经到了上高中的年纪，却一直留级在初三。他们中还有染着粉头发、白头发的，外号叫小粉、小白。他们会三五成群地到学校周围的网吧上网。听说他们曾经把来支教的女老师气得晕倒在讲台上，种种“光荣”的历史成了他们引以为傲的资本。

自从易小天抛绣球失败后，那个两次都没能穿过铁环的绣球还静静地躺在地上，任凭风吹尘扬，日晒雨淋。

“杀马特”们虽然令人畏惧，却也是勇敢的。某天中午放学后，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趁着四下无人，站在操场上望着那个铁环，心想如果我要抛绣球，该用怎样的力才能成功让绣球穿过铁环。突然一只手拍到我肩上，我回头一看，吓了一跳，原来是无所事事的小黑。我多少有点紧张，生怕他无缘由地揍我一顿，没想到他的手从我肩膀上缓缓挪开，笑着问：“你想抛绣球？”

“没……没有，我只是看看。”我故作镇定地说。

小黑说：“那就好，这样就没人跟我抢场子了。”接着他走到那个无人敢触碰的绣球边，轻轻地把绣球拿在手里。还没等我缓过神，小黑就把绣球抛出去。绣球根本没能画出一道弧线，而是像铅球一样直直砸向了前方。

“不玩了，学不会。”小黑恶狠狠地对我说，“你要乱说，你就死定了。”我恐惧地点点头，正要离开，易小天却喊住了我们，他手里拿着那个被扔出去的绣球向我们跑来。

“这不是绣球哥吗？你在这里做什么？”小黑看着慌张的易小天问，并示意他不要靠近自己。

“你再抛一次吧？”易小天伸出手，把绣球递过去。

“晦气，老子不抛。”小黑冷哼一声，扭头就要走，没想到易小天快步上前，拽住了小黑的皮衣说：“求你了，再抛一次吧。”

小黑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我连忙后退半步。小黑再看一眼易小天，随后把手高高抬起，推了易小天一下：“说不抛就是不抛，我最讨厌别人命令我。”

易小天被推坐在地上，手里的绣球滚到我的脚下。我捡起绣球，把它扔给了小黑。小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看到他将绣球拿在手里，我也有了底气，鼓起勇气说：“小黑哥，再抛一次吧，说不定就能学会了。”

小黑看看手里的绣球，又看看我们说：“你们两个是一伙的，给我下套呢。好，我抛，但是抛不中的话你们可别到处乱说，我可不想毁了一世英名。”我将易小天从地上拉了起来，我们一齐点点头，小黑这才站到抛球点摆出投球的姿势。

“小黑哥，你的动作不对。”我说，“你这是往前丢的姿势，抛绣球是往上抛的。”

“哪来的这么多讲究？”小黑有些不耐烦了，“那要怎么抛？”

易小天补充说：“绣球上有根绳子，你右手拽着绳子，左手端着绣球，对准铁环，然后右手甩动绳子，看准时机松开手将绣球抛出去。”回想起易小天第一次抛绣球的姿势，好像确实如此，这样的动作也就能解释为什么绣球上要系着一根绳子了。

“你这么懂，为啥刚来的时候没抛进去？”小黑语带讥讽地问易小天。

易小天只是淡淡地说：“我们家族在‘三月三’的时候也会玩抛绣球游戏，但不是抛进铁环里，而是让人背着一个箩筐左右移动，抛绣球的人瞄准好后要把绣球抛进箩筐里。我们柳圩本地人都是用这种姿势抛绣球的。铁环太高了我瞄不准。”

我对这番有理有据的话语表示赞同，小黑也点了点头，开始尝试按照易小天说的摆好姿势。这次小黑抛出去的绣球画出一道弧线，可惜绣球擦着铁环稍稍偏了出去，小黑不耐烦地说：“这个破绣球。”

我连忙安抚道：“不要急，这不是差一点就抛进了吗？”暴躁的小黑哪听得进这么多，他再次扭头就要走。这时候易小天又跑了过来，他的手里依然拿着那个被抛到远处的绣球。

“小黑哥，再抛一会儿吧，你负责抛，我负责捡。”易小天诚恳地望着小黑。见小黑正在赌气，又将目光转到了我身上。我叹了一口气，从易小天手里接过绣球，站到抛球点上。我在家一直用抛沙包的姿势抛绣球，这导致我的战绩不理想，偶尔能靠运气丢进几个，却找不到能连续得分的感觉。直到今天听到了易小天的讲解，真正摸到了绣球的真实重量，我才逐渐领悟了一些技巧。既然小黑带头抛绣球，我内心的畏惧也所剩无几了。

“哇塞，你竟然抛进去了！”小黑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下巴惊得都快要掉到地上了。我也不敢相信，自己只是按照易小天说的姿势随手一抛，绣球竟然稳稳当当地穿过了铁环。

过了一会儿，易小天捧着绣球来到了我面前说：“以后你们负责抛绣球，我就负责捡绣球，好吗？”

在易小天和我的帮助下，小黑终于也学会了抛绣球。只要有一个人能成功，就能发挥羊群效应，那几位“杀马特”同学也纷纷加入抛绣球的训练队伍，易小天还是勤勤恳恳帮大家捡绣球。

小粉、小白等同学骑车来操场找小黑，小黑迫不及待地拉着他们观看自己的训练成果。小黑对他们说：“同学们，练好绣球，就有机会进城看爸妈了！”

绣球没有大家想的这么重，我向同学们展示了抛绣球的正确姿势，同学们的进步很快。没多久，我担任班级体育委员，我把沙包带到学校，为训练增加一个“绣球”。易小天坚持不抛球，照旧为大家捡球。我跟同学们说：“我的抛球动作是易小天教的，大家可以去问易小天。”教语文的梁老师也说：“易小天的学习能力很强，学习上的事情可以向他请教。”

同学们还是离易小天远远的。小花甚至有些嫌弃他捡来的绣球：“你摸过的球，会不会就投不进呢？”小黑接过球，摆好姿势轻轻一抛，绣球稳稳地穿过铁环，他说：“能不能投进，不在于绣球，更不在于是谁摸过绣球，而在于人。”

谈笑间，易小天将绣球捡了回来，他将绣球递到我手上，对唐小花说：“我经体育委员的手给你，这样不晦气了吧？”

“体育委员的老爸是修墓的，也很晦气。”唐小花的跟班小胖在旁边嬉皮笑脸地附和道。

“小胖子，听说你家的砖厂发生了安全事故，正在被调查呢。你不要再来练球了，小心沾上晦气赔掉底裤哦。”我笑着回应道。

唐小花见小胖被戗得哑口无言，她死死地盯着我和易小天，又瞟了一眼小黑，对我说：“整天跟他们混，性格都跟着变坏了。”

梁老师十分看重易小天，听说易小天的眼镜就是梁老师送给他的。梁老师给我们上了许多节构建文明校园的教育课，课余时间还会和几位“杀马特”同学打篮球，和同学们打成一片，慢慢地几位“杀马特”也常在教室里好好学习了。中考时，我们中学的体育成绩只有易小天得满分。后来我们才知道我们的训练方式是错误的。由于不了解考试规则，我们想当然地以为抛绣球是站在抛球点上不停地抛，而不知道其实在对面也有一个抛球点。也就是说，我们在将绣球抛到对面的同时，还要冲到对面的抛球点上，把刚抛过去的球捡起来接着往对面抛。我们抛绣球时不光要提高穿过铁环的命中率，还要顾及力度，以防扔得太远导致捡球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