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时光的河流里
作者: 刘晓千不知道何时养成了散步的习惯,可能是读小学时父亲带我快走,也可能是为了应对学习的无聊。或许是不喜欢其他太过消耗体力的运动,打羽毛球要满场接球,跑步太累腿,打乒乓球没有天分,我只能接受散步。大概是父亲带我快走的时候,我可以短暂远离学习,就更坚定地选择这项运动。在河边的小路上快走,两旁高耸的树木遮盖天空,即使是黄昏,还有依稀的太阳时,这条小路就已经没了多少光亮。等到太阳完全西落,路灯亮起,才发觉自己不在丛林里。这时任何灯光,都让我想到盖茨比一直追逐的绿光,只是我遇到的光源更多。
而那时社会提倡快走,报纸上电视上会报道某某为了减肥降“三高”等,每日暴走几万步,那时经常遇到快走的人。可是每天都快走几万步,这样的人已经让人觉得厉害了。更让我觉得厉害的是,遇到一对夫妇,他们一边快走一边说话,气息没有一点紊乱,步伐快速又稳定,他们从我旁边经过,没有一点声音。他们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我以后在没有快走的日子里,都会无意识地想起他们当时的谈话。
快走的日子只持续了一段时间,我便开始了漫长的散步时光。
我更喜欢散步是因为一件很小的事。从家到学校的路上有两家书店,那两家书店挨着,坐落在家和学校的中间。走上十几分钟,就可以一下逛两家书店,这对我来说是巨大的诱惑。放学去书店,脚步就可以变慢,没有急躁,书店就在那里,不会改变。要是回家,就是无尽地做作业,要是没有时间,就会选择公交。在车上远远地看那两家书店,在放学时分,人是最多的。有一家会在书架上方放着厚厚的书籍,男老板爬着梯子查看书籍,任何客人都不会引起他的注意,只有女老板扶着梯子,笑盈盈地询问客人想要什么书。另一家也是一对夫妻经营,只不过他们经常吵架。他们的书堆放得很杂乱,你在店里走路时可能就会踢到脚边的一摞书。当客人询问要找的书籍时,夫妻俩会吵起来,互相埋怨书乱放,任何一方找到后,又当场和好。这样的场景,我第一次见到就吓在原地,但是后来也和那些老顾客一样,熟视无睹。就在这两家书店,我遇到一个也愿意走路去书店的女孩。一年后,又遇到一个翻了《红楼梦》十几遍的女孩。时间越过越长,我都分不清是书让我们认识,还是在去书店的路上熟悉彼此。
年轻的自己,拥有一刻就以为是永远。几年后两家书店相继倒闭,变成奶茶店。当我一个人再散步到那里时,倒显得自己天真。即使有了散步到书店的闲心,也没有一家书店永远开着。
也是在散步去书店的路上,我看到一个女生在等公交。上了一辆我不熟悉的公交,那是我不熟悉的路线。后来我得知,那是去撮镇的公交。其实第一次听到撮镇这个名字,心里觉得这个名字很奇怪,有一种灰蒙蒙的尘土气息。撮镇并没有那么重要,那个女生也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出现在我与同学散步去书店的路上。
在那几年时光里,我都会看到她在等公交。印象深刻的是,公交站牌下,她梳着光滑的头发,马尾整齐,她站得笔直,和旁边的两棵树一样。树春天发芽,她穿着毛衣,轻松没有负担;树夏天茂密,她手里拿着遮阳伞,正好站在树荫下;树秋天落叶,她就围着鲜艳的针织红围巾;树冬天光秃秃,她带着白色耳罩和白色的手套,呼出白汽。本来是平平无奇的女生。
直到有一天,一个男生和她一起等公交。男生很高,和矮矮的她形成强烈的对比。同我一起散步的女生一下子发现他俩,这时他俩同时侧头,看着那辆开往撮镇的公交。我们开始八卦他们,给他们捏造相遇的对话,在他们身上套上自己喜欢的故事。我们开心极了,一边嘲笑对方的桥段老套,一边诉说自己的杜撰。在想象的过程中,没有人关心现实的男女主角有没有对话过,在他们自己的故事中,可能没有这么一个人。但是他们已经在我们的散步闲聊中,悄悄有了一段狗血的故事。散步闲聊时,给他们杜撰的故事,即使狗血,也变得浪漫,连女主角搭公交也变得浪漫起来,连那个目的地都浪漫起来。即使撮镇的由来并不是那么浪漫。
传说,春秋时期,孔子周游列国途经此地,恰遇一个男童在车道中央堆土筑城。孔子让男童推了土城让车通过。男童说:“只有车让城,哪有城让车?”孔子吃惊,便问:“你知道这天下何火无烟,何山无石,何水无鱼,何树无枝?”他想刁难男童,哪知男童迅速回答:“萤火无烟,土山无石,井水无鱼,槁树无枝。”而后男童问孔子鹅鸭为何可水中游,鸿雁为何可鸣。孔子回答:“能游是因其脚掌方,能鸣是因其脖长。”男童又问:“鱼虾水中游是因为有脚掌吗?蛤蟆鸣是因为脖长吗?”孔子无言以对,赞叹说:“后生可畏,知来者之不如也!”男童见孔子退让,便拆城让车。孔子叹曰:“地多一撮,书重百城。”所以称之为撮城,后人又因城和镇在方言中同音,又称之为撮镇,一直沿用至今。
很多年后,我向侄子说完撮镇的由来,侄子没有兴趣,自顾自地说着钢铁侠怎么对战灭霸。我苦笑,自己还是变成了以前讨厌的模样。如果是在散步的时候,我会想到当时闲聊的故事,现在说起撮镇,大部分是只能想到孔子这个典故。
在漫长的散步时光中,除却那段去书店的日子有人同行,大部分是自己一个人散步。散步可以很好地思考,但是我恰恰相反,我总是注意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发现,在看了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当我跑步时我谈些什么》后,我也萌发模仿的念头。我起名《当我散步时我在想什么》,准备写一篇文章,可当我真正动笔的时候,对着电脑,才发现自己思想的贫瘠。我也不记得自己在散步时,想的是什么,可能是大脑没有记录的意识,可能是被路边的人或事吸引了注意力。
后来更严重的是,在大学写作课堂上,老师讲解一位同学的文章。老师读到她写的道路两旁的树时,我脑袋想的全是落在柏油路上的银杏叶,黄黄的,一看就很干燥,踩上一脚,“吱吱”作响。深秋的银杏叶,落在下过雨的黄昏,最好看。这是散步时的发现。我最喜欢,秋天的时候,绕着学校最外围的马路散步,看着还挂在树上的银杏叶,期待它落下。深秋黄澄澄的银杏叶落下,有车驶过,掀起黄色的“龙卷风”。更妙的是下过雨后,深秋的风吹落银杏叶,覆盖在积水上。水面上映射蓝色的天空,银杏叶像是走向天空的阶梯,没有空隙的画面,让人忘记呼吸。阿姨可能害怕学生忘记呼吸,早早地清理道路的银杏叶,堆在一旁。我也只有一次忘记呼吸的经历。转念一想,经常忘记呼吸,总有一天也会习惯这样的风景。
看到满地的落花,没有到忘记呼吸的程度。可能是因为学校开花的树都种在小路上,而我只有在赶路去教室时,才走小路。心情已经很焦急了,我已经无心欣赏小路边伸出来的树枝上盛开的花朵,只希望我快速赶路时,树枝不要刮伤胳膊。学校的小路上,种了樱花树、桃树、杏树等,它们开花了,才算是春天到了。我总会想,自己在别的地方看过最美的花,所以我总是不着急在春天欣赏学校的花。直到老师布置一些可选择的作业,其中一项是分享学校的春天。等我做作业的时候,花已落,我只好选择另一项作业。这时,我也失去最后一次触碰学校春天的机会。
在大学散步的日子挺多,学习之余,就去散步,而操场上算是最主要的场所。晚上的操场上有很多人,却没有发生很多特别的事。因为散步时,我的注意力很容易被吸引。操场上的人就像宇宙中的星球,自身的引力强大,而我只是一块小陨石,别人一点引力,就能拉扯我。后来,我发现是自己的注意力容易被分散。为了改变这一点,我便更改了运动。在操场跑步,算是至今为止,短暂的散步生涯的小插曲。
有一天自己会主动跑步,这是我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毕竟自己痛恨运动,散步已经是自己唯一能接受并能保持的运动。而当自己跑起来的时候,一开始确实是难以接受,但是当目标降低时,一切变得轻松起来。自己只要跑不动,就会降低目标。在跑步这件事上,我坚信自己只要跑起来,就是成功的,之后跑多少就是坚持的问题。我短距离、慢速度地跑了一段时间,发现自己停下来后,居然会有跑不够的感觉。和散步一样,走了一段时间,还想继续走。
之后,我慢慢地增加跑步时间,但是速度还是慢慢的。学校操场,晚上也会有体育生锻炼,每次我慢悠悠地在内道跑时,他们在我耳边像风一样呼啸跑过。可能运动就有这样的魔力,振奋人心。这时我会加速跑一百米。这段时间心里想的是,专业的事还是让专业的人来做,程序员好好写代码,售货员好好卖东西,研究员好好研究课题。我好好散步,为什么要跑步?速度慢下来后,又会想到还是这个速度适合我,虽然说人不能一直待在舒适区,但是舒适区就是舒服。等到下一圈,又被一堆体育生超过,“走出舒适区,挑战自我极限”。就这样往复循环,我更接受跑步了。
我发现自己只是接受不了被太阳照着跑步。阳光晒着后背,背上、额头、腋下不停地冒汗。你的脑袋被热气占据,没有一点思考空间,一点注意力都不会分散,因为脑袋只想着“我好热我好热,我要停了,受不了,坚持不住了”。有了这样的心理暗示,腿就不听话了,速度慢了下来。后来,晚自习取消,我将跑步挪到晚上,发现这才是我最喜欢的跑步时间。
我跑了一段时间后,就会出现两种情况。一种是我的速度很快,这时自己会偶尔主动提高速度,但是如果有人超过我,我就会想那个人的速度自己能不能跟上,如果可以,就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只要追上这个人的速度,我就会开心。另一种是我的速度很慢,就是追求慢跑时,别人再怎么超我,我也会保持自己的节奏。我把这算作是升级阶段。
也只有这一阶段,我才发现跑步比散步更容易产生联想。我想起大雪时走湿的鞋袜,大雨时被风吹坏的雨伞,还有被老师点名的尴尬。从老师的作业想到在图书馆遇到院长时,他湿透的衬衫;从鲁迅的杂文想到阿加莎的《无人生还》;从炎热夏天里的空调想到难民小孩。
散步可以有目的地,但是不能有目的,那样少了散步的乐趣。你带着锻炼的目的,那么结果你只会关注自己的微信运动排名。我很久没有关注微信步数了,毕竟到了冬天,出门散步的机会也少了很多。更主要的是毕业在家,没有工作的我,在备考。一个人散步的日子并不多,大部分是和母亲一起。我以为我们会谈论小时候的事,其实更多的是谈未来。说起小时候我会有很多话,但是说起未来,母亲侃侃而谈时,我只好沉默,听着她的话,走完固定的时间。出太阳的日子,母亲给我晒了被子。她轻轻拍打晒好的被子,被子一下软了起来,棉花终于可以呼吸了。
这样的白天是正常的,这样的正常限制了我。宇宙已经对我没有吸引力,可以说世间大部分事物对我来说已没有吸引力。
所以我期待夜晚,期待寂静时刻,期待自由的行走。
夜晚才可以发现寂静的声音多么辽阔。脱离日常的躯壳,被风吸走,四处游荡,揭开世间的一幕一幕,与鸟做伴,贴地飞行,看遍山河。追求虚无缥缈的东西比正常的白昼更让人上瘾。但是凡是有瘾的,都是不好的。
散步成为我对抗有瘾习惯的良药。你走在社会中,才会见到真实的人——卖菜的老人,背着破烂背包的工人,骑着电动车接孩子的家庭主妇。
这世界只有真实才会是有意义的吧?我在散步时总会这样想。
没有虚假的对比,就没有真实,就像没有丑陋的对比,就没有美丽的珍贵;没有复杂的对比,就没有简单的好处;没有愚蠢的对比,就不会凸显聪明;有不好的,才知道好的难能可贵。
我再也没有见过像学校银杏那么美的树,也没有随处散步的闲心。我知道太早把话说死了,有可能被“打脸”,但是就像人们说自己再也不会相信爱情,还是会期待爱情。我没有见过,但是还是想见见学校以外的树。
如果我现在就出门散步,寻找那样的树,会找到吗?
我甚至现在都可以想象出来,在自己很老很老的时候,在外散步着,心里装着的还是那样的树。想着要找到最美的树,逢人便问最美的树是什么。
【作者简介】刘晓千,女,二〇〇〇年生,安徽肥东人。作品散见于《中国青年报》《传奇·传记文学选刊》等刊物。曾获过中国·包公散文奖、中国·曹植诗歌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