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读书
作者: 岑叶明刚进入大学,学校有个针对贫困生的勤工俭学项目,我被分配到图书馆的密集书库。我的任务是把书搬下来给女同学修复、贴标,再用小车子推回去重新上架。我把书搬完去隔壁的独秀书房,就在白纸上奋笔疾书。那时我极其沉迷于写作,觉得眼前最重要的不是完成学业,而是写出几篇能让自己名扬天下的作品,为此放弃了最喜欢的物理专业,转去读汉语言文学专业。
我喜欢在深夜阅读与写作,除却安静,深夜能让人快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还有就是对早起的厌恶。早晨,为数不多的乐趣是看大妈大婶们抢牛粪。牛粪散落在路上,有湿有干,为了得到更多,她们早早就要去捡拾。遇上同样去找牛粪的人,她们的身手前所未有的敏捷,挑着担子也能健步如飞。还没有看清牛粪的干湿程度便下手去抓,抓到一大坨干的便丢进竹篮,抓到太湿的整只手沉进去,拔出来便用力甩、用力骂。不骂和她们抢牛粪的人,而是骂那不知是谁的牛肠胃太差。我笑完她们,便开始自己的抢夺。摸田螺的人也不少,要争着赶着去田螺最多的地方,不管蚂蟥的叮咬,不顾横行的水蛇。估摸着时间到了,便跑回家放好装备和收获的田螺,跑去学校上学。有时迟到了挨老师批评,只能低着头不说话。
我不喜欢摸田螺,也不喜欢上学。不喜欢摸田螺是由于得到的钱多半被父亲放上了赌桌,不喜欢读书是因为欠着学杂费,会遭到老师的批评。老师会在课上问我什么时候交钱。我回答不上来,同学们帮忙回答:“他家住瓦房,他妈跑了。”在一阵阵哄笑声中,老师知道我家确实穷困,便会延缓一些时间。
生活艰苦的年月,自尊不是重要的东西,我一次又一次抛弃过它。为了分到零食,我乞讨过玩伴的施舍,为了摸一下玩具,我整日跟在他们屁股后赔笑。父母离异和家庭贫困是我身上最大的笑柄,像是与生俱来的原罪。他们无聊时,便像苍蝇在我身边飞来飞去,发出“嗡嗡嗡”的笑声。我不喜欢老师,每年“六一”儿童节,学校买来很多糖果,大家欢欢喜喜玩游戏,搞了半天我们每个人只得三四颗。我不喜欢身边的一切,因此不受管教,像野草野蛮生长,但未意识到要通过读书夺回尊严,只想离开那个村子,离开那里的所有人。
奶奶因为儿子儿媳离婚伤心欲绝,生了一场大病后双目失明,在黑暗中熬着生活。熬了几年,她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便找我聊天谈心,说以前那场大病没死,是想看着我长大,等我长大能自力更生吃饱饭,她就可以放心走了。我怕她知道我在哭,咬着手臂,身子颤抖着。奶奶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问我怎么不说话。其时,我什么都说不出。她可能觉得我没有认真听,失望地叹气。我觉得我的心被一刀一刀割着。这件事以后,我想着自己往后的人生,只觉得迷茫、困顿。我没想明白自己要干什么,只觉得不能再哭,哭是懦弱的表现,解决不了任何实际的问题。
母亲带姐姐回到乐业生活,多年都杳无音信。直到我读初中,姐姐才能在假期回来见我。姐姐过早懂事,知道读书的重要,成绩在学校名列前茅,回来后引导我要认真学习,通过考大学改变自己和家庭的命运。我英语严重偏科,她要教我,我学不下去,捣乱搞怪,气得她又哭又骂。
我有自己的心思。读初中花钱多,我们家生活没有丝毫改善,要去找亲戚借,父亲不愿意出面,让我骑自行车去。进入青春期,我有了点自尊心,每次伸手拿钱都羞耻得无地自容。一次,父亲拿不出五十块生活费,我不愿意再去借,没去学校,也没请假。整个星期我躺在床上不想说话,内心挣扎,思绪混乱,终于决定只熬到初中毕业,年龄够了就去广东打工赚钱,起码能让奶奶不再担心米缸见底。
大学毕业后和同学们请初中班主任吃饭,他是一位诲人不倦的数学老师。班主任拿来一沓信,是我们当年写给自己的。我到深夜才拆开自己的那封,其中有句话触动心弦:“家里没钱,我跟家人说不想读书……只是嘴上说说,其实很想读。”落款是二〇一二年,至今十一年了。十年前的信班主任说会帮我们保存下来,十年后给我们,看看有没有实现理想。我写下的理想是要成为班主任那样的老师。他当年花了不少心思在我这个问题少年身上,纠正我从农村带出来的恶习,告诉我读书的意义,鼓励我走向更宽广的天地。横跨时空而来的信件令我思绪恍惚,凝视着泛黄的信纸,回忆像被捅了蜂窝的蜂群般涌出。忽然想到那时还喜欢过一位高年级女生,是青春期懵懂的情愫。可当某天看见那女生作为年级代表在国旗下鼓舞大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时,我内心的自卑彻底爆发了。那是压抑、苦闷但又激情燃烧的青春。我翻看了几本姐姐从乐业带回来的世界名著,窥探到“外面的世界”。书中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在我深夜难以入眠时活了过来,告诉我人生拥有无限可能。我不再甘于陷入父辈的轮回,立志要成为一名作家。
电影《燃情岁月》里说:“一个人如果遵循他的内心去活着,要么成为一个疯子,要么成为一个传奇。”我想我应该是个疯子,从小我就是个彻底的、鲁莽的疯子,从小怨恨沉迷赌博的父亲的我,竟然下决心来一场豪赌:掷出整个青春,用以实现文学理想。可以用这样一段经过修饰的文字描述这场豪赌:那个生在幽暗角落的小孩攀爬了很多年,终于透过迷雾看见了细微光亮,便让颤颤巍巍的身子站了起来。他朝着未知的人生举起手中的棍棒,要用这简陋的武器宣战,要寻找火种把自己点燃,幻想着将来成为一轮炽热的太阳。
年少的我得到了某种遥远未知的号召,决定通过写作开启新的人生。
文学作品和电视电影里的主角有了远大的志向后,挫折和苦难都成为他们耀眼的勋章,给他们以向前的力量。然而回到现实,所有的困难都十分具体,理想之路举步维艰。我给未来构思出许多图景,诱惑自己,欺骗自己。我啃食每一本拿到手上的书籍,汲取其中的营养。我日思夜想写作的事情,在或虚构或真实的情节里遨游,于现实中迷失。我写下密密麻麻的文字,修修改改,那些文字杂乱如陈年垃圾,唯独自己视为珍宝。那几年,文学没有给我实际的收获,却极大满足了我的表达欲望,我内心的混乱得到安抚,对现实的不满有了承载,看到了过去在封闭村庄里看不到的东西。我想要那些东西,渴望去到更远的地方,经历更精彩的生活,也明白眼下读书最重要。
未与我相处过几天的母亲努力工作,定期给我钱,承诺供我读到大学。我顺利进入高中,这对别人而言是寻常的升学,对我来说却是人生巨大的转变。文学理想让我的青春进入一种飞翔的姿态,可现实的阻碍并未减少,来自村庄的飓风一阵阵刮来,吹得我摇摇欲坠。父亲成了遍体鳞伤的困兽。为了土地,为了过去受到的耻辱和不公,开始翻脸与他们撕咬。他们人多势众,扬言要打架,父亲挥舞着铁铲彰显自己的决心。奶奶吓得精神失常,躲在矮小的瓦房里等我放假回家,抓着我的手颤抖着说要死人了。天要塌了,求求你们不要再争了。我被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理想轰然坠地。我感到挫败、痛苦,没法认真听课,也没法继续写作。
我回到家中闷头坐着,什么也不说。父亲无法教育我。奶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见我在该读书的时候没去读书,以为又没钱了,摸出塑料袋里用茅草捆住的散钱,塞到我手上,让我去上学。我跟她说有钱,只是回来拿些东西,洗个凉就去。父亲用破旧的二手摩托车搭我去学校,路上只有车在咆哮,我和他都不说话。此后争吵少了些,可能是我意识到父亲真要拼命了,也可能是父亲感受到了我突然回家带着的决心。我冷静下来后,也明白冲动不可取,眼前的路只有读书。
读书,读书,读书……我只能埋头苦读。到了高三,我们这些农村出来的孩子,只能靠着高考走向人生的升华之地。我从未如此渴望上大学,深知进入大学才能触摸那些日思夜想的事物。为此我暂时远离文学,每天早晨五点半起床,把冷水泼到脸上提振精神,蹲在没开门的教学楼前朗读那些乏味的字句、公式和定理。毕业前和同学们聊到去处,大家幻想大学的美好生活,眼中满是憧憬。
高考前,很多关于大学的美好臆想是老师和我们共同构建的善意谎言。实际上到了大学,其生活并不是我想的那样。烦琐的事情占据我的时间,令我不堪重负,只能在深夜创作,并慢慢习惯并喜欢上这个万籁俱寂的时辰。我去勤工俭学,去搬书、发传单、做家教,省吃俭用攒够钱买了笔记本电脑和静音键盘,在同学们进入梦乡时我开始写作。阅读越多,越知道知识的浩瀚无穷,越读越迷,迷在其中。大学时只有文学创作能让我感到有意义,可实际上为了拿到生活费,我什么都去写。那些我写下的但不属于我的文字,让我的生活不至于太拮据,能换来喜欢的书。所幸长久的坚持让我得到了不小的收获,在物质上也在精神上。我通过阅读和写作重新审视故乡与过往,得以平静、释怀,真正走向更宽广的人生道路。
很多年前,我还是个孩子,被困在村庄里艰难度日,渴望逃离那里的一切。那时候的我,能看到的最遥远的事物是天上的星星。我喜欢夜深人静时独自外出晃荡,仰望那些星星,觉得它们有生命,便和它们诉说内心的秘密与对未来的向往。如今回想起来,用文字夺回丢失的尊严,应该也算不可思议的一种吧。
【作者简介】岑叶明,广西贵港人,一九九八年生。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广西文学》《中国校园文学》《青春》《文学港》等刊物。曾获“鲲鹏”全国青少年科幻文学奖、第二届贺财霖·科幻文学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梁乐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