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州前事
作者: 陆春祥往山阴
陆游从抚州任上被贬回乡,返山阴的路上,多了个小不点。五子子约出生还不满三个月,子虡十九,子龙十七,子修十六,子坦十一,女儿阿绘四岁多一点。真是一点都不忘“促生产”,此时,他已是六个孩子的父亲了。行进的车上,王氏紧抱着孩子,身边依偎着阿绘。田野风景扑面而来,再看精神抖擞的夫君,老大老二老三,个子都快赶上他们的父亲了。她疲惫的脸上于是显出一丝笑容,不过转瞬即逝,这务观,官都没得做了,还开心,这一大家子回到山阴怎么办呢?
此时的陆游,不仅不沮丧,还有点欢喜。为官八年,经历了不少,当时的那种政治气候,他有点厌倦了,他想回老家调整一下,他已经无数次想到了归隐的生活:
父子扶携返故乡,欣然击壤咏陶唐。
墓前自誓宁非隘,泽畔行吟未免狂。
雨润北窗看洗竹,霜清南陌课劙桑。
秋毫何者非君赐,回首修门敢遽忘。
——《剑南诗稿》卷一《示儿子》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这样的生活,帝力于我何有哉?做官要有一定的原则,王羲之、屈原就是榜样。一阵春雨过后,从北窗望出去,那些竹子如水洗过一样清洁。霜降过后,南边桑田里的枝条该修理了。孩子们呀,往后的生活,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了。这首诗,陆游只是写给儿子们的吗?肯定不全是,他也是写给他自己的,写给时代的,这是一种心的宣示。
陆游这次返乡走的是陆路。出南昌,经上饶,端午节前到了闽、浙、赣交界的玉山。这里有两位老相识,他在玉山过了端午节。
第一个老相识叫尹穑,字少稷,和他同为赐同进士出身,也同为枢密院编修官。尹是山东兖州人,在玉山有别业,此时,他正乔居于此。
按说陆游和尹穑都是被孝宗赏识的,其关系应该非常亲密,但实际上关系一般,一切皆因尹的为人和政治立场。《宋史》里这样说尹穑:陆游被贬出京后,尹受到孝宗重用,由监察御史、右正言、殿中侍御史,一直做到谏议大夫,但尹却是投降派汤思退的得力干将。张浚符离兵败后,尹干了许多排挤和构陷主战派人士的勾当,不少人受害,后自己也被罢官回了故乡。
还有一层关系,也使得陆游在此停下脚步和尹穑相会。陆游的堂兄陆洸,字子光,他曾在玉山做过知县,而尹穑有别业在此,所以他们也常联系。陆洸是陆游伯父陆寘的儿子,只比陆游大一岁,二人儿时分梨共枣,稍长,同入家塾,关系亲密。陆洸天资颖异,考进士时,连拔两浙转运司解,又为江东转运司解首,但他的命运和陆游极相似,最终还是没有考取进士。陆洸做过浦江县尉,筠州、徽州司法参军,玉山县知县等官。在玉山,陆洸恪尽职守,清正廉洁,不多拿多用多收俸禄以外的一分钱。有人计算过,这种钱多达六十万两。陆洸虽和尹穑有往来,但不拍他的马屁,尹对这位家乡的知县也很尊敬,评价高。皇帝也知道了陆知县的事迹,于是提拔陆洸为江西常平使者。(详见《渭南文集》卷三十五《奉直大夫陆公墓志铭》)
楚人遗俗阅千年,箫鼓喧呼斗画船。
风浪如山鲛鳄横,何心此地更争先。
——《剑南诗稿》卷一《重五同尹少稷观江中竞渡》
江为信江,也就是上饶溪,端午节赛龙舟是为了纪念屈原投江。吃过端午粽,喝过雄黄酒,尹穑拿着一个香袋递给陆游,说:“务观兄,我们去江边看龙舟竞渡吧,极热闹。”这个邀请合情合理,天气好,风景佳,应该去现场体验一下乡民们过节的激情。宽阔的江面上,数十条龙舟将两岸观看人群的眼睛牢牢拽住,锣鼓咚咚擂起,喊声逐渐上扬,龙舟如箭射出。陆游和尹穑夹在欢乐的人群中,也努力拍手鼓掌,场景一时温馨。
风浪如山,真有这么大吗?不可能的,那样就不能竞渡了。这信江中,有鲛有鳄吗?鲨鱼,鳄鱼,还横行?显然也不可能,那只能是打比方,陆游用这个暗喻来表示险恶的政治环境。幸好,他已退出,而尹穑呢,此时也被罢官在家,那意义也不言自明——尹兄呀,你也好自为之吧。
能被皇帝赐同进士出身,自有过人之处。尹穑的品德虽被人诟病,读书水平高、记性好却为人称道,他每天能背诵一寸余厚麻沙版本的书,一寸余相当于现在的三四厘米吧。他曾经在吕居仁舍人的座上记皇历,喝一杯酒记一天,两个月记下来,不差一个字,那皇历上写着各种宜和禁呢。若干年后,陆游在山阴的老学庵里写一些往事,就记了背诵大王尹穑的这种特别能力。
在玉山,陆游还拜访了一位老朋友芮国器。芮国器为何住在玉山,所有的资料都没有交代,不过,陆游确实去过他家了,有诗为证:
辽东归老白襦裙,名字何堪遗世闻。
便谓舆公长契阔,不知留语故殷懃。
诗章有便犹应寄,禄米无多切莫分。
倘见右司烦说似,每因风月怆离群。
——《剑南诗稿》卷一《过玉山辱芮国器检详留语甚勤因寄此诗兼事呈韩无咎右司》
芮烨,字国器,湖州人,绍兴十八年(1148年)的进士,大陆游十一岁。陆游初赐同进士的那一年,芮烨正好任秘书省正字兼国史编修官,他与陆游是浙江同乡,二人政治主张一致,平时很有话说。芮的品格让陆游佩服,芮在做左从郎、仁和县尉的时候,曾经和了沈长卿的一首《牡丹》诗,其中“宁知汉社稷,变作莽乾坤”不知怎么就得罪了秦桧,一下就被贬到了化州,一直到秦桧死了才被朝廷召回。二人多年未见,这次拜访,交谈甚欢,芮烨拉着陆游的手说:“务观老弟,您就在我这里多住几日吧,没有大鱼大肉,粗茶淡饭管饱。”分别时,芮烨还让人装了满满几袋子米,送到陆游的车上。看着芮烨简朴的家,陆游也感动,推辞道:“别,别,国器兄,您也只靠薪俸吃饭,您的俸禄也不多,不要再分给我了!”回到山阴老家,感于芮烨的情谊,陆游就写下了上面这首感怀诗。
路途中有消息传来,陆游的恩师曾几去世。除在心里深切悼念之外,没有更好的纪念渠道。由于长时间入蜀,一直到十二年后陆游才写下长长的《曾文清公墓志铭》(见《渭南文集》卷三十二),全面总结老师的一生,高度评价老师的为官为人,对老师的诗学成就溢辞赞扬。写完曾老师的墓志铭,陆游已经泪流满面:“亲爱的曾老师呀,您在病重时,还写信给学生我,您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牢记!”
乾道二年(1166年)的初夏,鉴湖水泛着亮亮的波光,湖边杨柳正盛,夏鸟欢唱,陆游一大家子,终于踏进了早已筑好的三山新居。
三山别业
湖风迎面,陆游看着门前浩大的鉴湖,捋一捋有些零乱的头发,想起了沈约《宋书》卷五十四里的一段话:“会土带海傍湖,良畴亦数十万顷,膏腴上地,亩直一金,鄠、社之间不能比也。”会就是会稽,湖就是鉴湖,会稽有了鉴湖,田地就变成了金子,眼前有这么多金子,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只要勤劳,小日子一定可以过好。
鉴湖是上天赐给会稽百姓的吗?不是,它是由东汉太守马臻主持修建而成的。
东汉时的会稽平原,多为水乡泽国。这样的地理特点,人们最怕洪水和干旱。雨季的江南,大雨常常一下就是数日,山洪暴发,铺天盖地的洪流滚滚而来,农田和房屋很快就会不见踪影。而干旱之时,广阔的晴空,一连几十天没一朵乌云飘过,急需水滋润的庄稼,无水可浇,百姓深受其苦。永和五年(140年),马臻上任会稽太守,决定解民之忧苦。他以会稽都城为中心,将会稽山脉南部的大小三十六条溪流总纳,东西两翼建湖蓄水。二十万民工,费时五年,沿会稽山麓合围而成一百二十七里长的大堤,从而形成一个巨大的狭长的人工湖。如此大面积的湖水,如何进出呢?马太守让人在周长三百八十五里的沿湖开水门六十九处,水少则泄湖灌田,水多则闭湖并泄田中之水入海。鉴湖沿岸的大片农田于是旱涝保收,因了此湖,这一带遂成鱼米之乡。
陆游从小读书,他知道整治鉴湖的马臻,他也深为马太守抱不平。马臻组织人力辛苦修湖,却损害了一些豪强权贵的权益,他们诬陷马臻挪用皇粮国税造湖多淹冢宅。而这治湖必须付出的代价,竟成了马臻致命的罪状,他因此被昏庸的皇帝处以死刑。现今,陆游回家乡也是被人构陷而罢的官,虽和马太守性质不同,但官场恶劣的生态向来都是如此,陆游已经深有体会,做一个正直而有作为的官员很难。幸好,生他养他的鉴湖山水,以十二分的热情欢迎他。看着眼前平静的湖水,陆游的内心一下子安定下来了。
绍兴城西九里的鉴湖边,自东向西排列着石堰山、行宫山、韩家山三座小山。这些小山和城内的卧龙山山脉相连,六朝的时候,这里就有大户人家居住,并建有寺庙和宫观。鉴湖北边,青山如碧,沿岸村落星布,行宫山和韩家山之间的一片空地,被陆游选中建三山别业,这里离他鲁墟祖宅不远,再往前一点有贺知章的道士庄遗址。陆游似乎有点远见,他将镇江通判任上的俸禄节省下来,造了十来间房子,他想如果哪一天不做官了,他就回三山别业隐居。
别业落成不久,陆游就回来了,他真没想到会这么快。当初建房时,他特别交代,院子要弄得大一些,多种点花。当陆游跨进院子时,石榴、木槿、海棠、玉兰,早已盛装列队,紫薇、玫瑰们也正绽放出多姿的娇容。这些花就是他的朋友,真好,陆游开心极了。
不用陆游吩咐,子虡、子龙、子修、子坦几个大孩子帮着仆人卸行李,王氏则抱着子约,带着阿绘朝南面走去,那里有南堂,居室都在南堂后。王氏走进那座显眼的楼房,那是正室,是她和务观的居住地。
三山别业,以南堂为中心,东西两侧都有斋屋,陆游称其为东斋、西斋。堂前堂后,都有小庭,堂后的小庭为中庭,中庭后面有正室。有堂,有室,还有小轩,东轩、南轩,轩内也有小屋,比如书房,比如道室。
陆游在院子里看到的花草,只是一小部分。数十年后,三山别业又不断扩大,子孙旺族,各自成院。儿子们都有自己的读书室,差不多形成了一个小村落。仅园林就有东西南北四个,东、南是花圃,西为药圃,北为蔬圃,圃中应该还有草舍,北侧的山坡,则为茶园。
日常
陆游开始了乡居的小日子。
安顿好家,先出门去熟悉一下环境。每天都要走走,看看哪里有好玩的。向西,不远处有个柳姑庙,再往西是湖桑埭村,陆游称之为西村;向东,一出门就看见行宫山,再走里许就是东村;往北,村落也很密集,穿过树林、竹林,北村就到了,再往北数里就可以进入浙东运河;往南,越过鉴湖则进入会稽山区,那里有若耶溪、平水江,有兰亭、平水、项里,那里的山水和草木,往往都深含着丰富的历史文化,陆游喜欢。路近,散步走路;路远,骑驴或者泛舟,随意得很。几十年来,陆游走遍了故乡村落的边边角角,几千首诗歌就是他最好的吟唱。
出门就是湖,沿着湖一路走。哟,好几条渔船停着呢,一个渔夫在阳光下理着丝网。陆游问:“老哥,您今天打的鱼已经卖完了吧?您能载我随便游一下吗?”渔夫摘下帽,看了看眼前这位官人,不太熟悉,但一口的乡音亲切得很。渔夫说:“好。想去哪里?”“前面的寺庙吧。”“上来。”陆游坐在船头,渔夫坐在船尾,两脚顶住舱舷板,双手用力摇起橹。小船灵光得很,箭一样往湖上飞去了。
随意上渔舟,幽寻不豫谋。
清溪欣始泛,野寺忆前游。
丰岁鸡豚贱,霜天柿栗稠。
余生知有几,且置万端忧。
——《剑南诗稿》卷一《随意》
真是一次十分随意的出行,简短、适意,就在家门口。水真清呀,这寺庙地处荒山野岭,以前和朋友来过几回,图的就是它的静。游毕,尽兴,回家。马路市场好不热闹,柿子、栗子,各种山货,满目喜欢,肉摊、鸡贩,问一问,价格低到难以想象,都买一点回去,家里人多。人生能有多少年?这样的日子还要怎么满足?什么愤怒,什么忧愁,滚一边去!
雨余溪水掠堤平,闲看村童谢晚晴。
竹马踉 冲淖去,纸鸢跋扈挟风鸣。
三冬暂就儒生学,千耦还从父老耕。
识字粗堪供赋役,不须辛苦慕公卿。
——《剑南诗稿》卷一《观村童戏溪上》
一个晚春的雨后傍晚,太阳快要落山时,子坦牵着妹妹阿绘的小手,跟在陆游后面,去村口溪边看孩子们玩。下了几天的雨,溪水即将漫过堤岸,一些孩子在泥地里骑竹马比赛,泥地里有小水塘,他们不管不顾,拎起竹马头,狂奔而去。一些孩子在放风筝,风筝已经飞得很高了,一阵风吹过,风筝咝咝作响。村里的孩子,平时都要跟着父辈种地,只有冬三月才入学读书。读那么多书干吗?肚里有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会算算账,就可以了,咱平民百姓,自给自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