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诗成为启迪
作者: 杨四平诗与佛学素有渊源,历来不乏以佛入诗、禅意盎然的诗篇。读过陈仓的诗就能感觉到,他有极为深厚的佛学底蕴。这次,诗人选择以佛门八戒为主题,探索当代戒律诗的书写可能。
游移:守戒与犯戒之间
“守戒”和“犯戒”是一对反义的词语,陈仓让它们成为主体“我”最基本的动因,进而展开对相关言行和思考的叙述。以《偷盗》为例,诗中写道:“刚刚来到人间/我一丝不挂/身体空虚而蒙昧/所以我必须偷盗/偷一把树皮草根/作我瘦小的骨头/偷一地的霜雪/当我体内的盐。”从“树皮草根”到“骨头”,从“霜雪”到“盐”,人的身体被自然界中的物质替换。在超现实的想象中,“偷”这一动作的诗意被激发到一个惊人的程度。相类似的还有《着香华》,诗中写道:“其实我一直/用丝,用绸/用绒,用毛/用并不存在的线条/在编织并不合体的行头/来遮掩自己的臃肿和气虚。”诗人有意加强了“我”的自我剖析和自我袒露,以类似自白派的言说方式,对人性中的虚伪进行了揭示。
有的时候,陈仓会让主体“我”游移在守戒与犯戒之间,刻意制造一种内心的纠结。在《杀生》中,诗人写道:“我原来只是/钻木取火/吃草为生/仰望浩瀚的星空/如今学会了酗酒/还学会了吃肉/不仅懂得用武火死煎/还懂得拿文火活煮/不仅制造了灯/还囚禁了光。”守戒的故我与犯戒的今我构成对比,为“我”的自白增添了忏悔的意味。另外,诗人对肉的吃法写得极为细致,以一种反讽的语调反思了当下的物质文明。
守戒能为犯戒时刻积蓄巨大的诗学势能,当这种诗学势能变现的时候,就会一举进入海伦·文德勒所谓的“诗歌的审美时刻”。《饮酒》中,诗人让“我”数次“迷上酒”,但都忍住,没有犯戒。“直到某年冬天/某个黄昏/我义无反顾地/把两瓶酒拧开了/给父亲倒了三杯/自酌自饮了三杯/然后又倒了三杯/洒在母亲的坟前”。此前的纠结逐渐酝酿好了情感,而倒酒动作预示着犯戒时刻的来临,在对母亲的深情追忆中,诗歌终于达到了情感的高潮。通过守戒与犯戒的势能转化,陈仓的诗歌获得了触动人心底最柔软地方的力量。
在犯戒时刻之后,组诗中的“我”往往会觉醒一种守戒的渴望,比如说《杀生》中的“我要开始学习牛羊/恢复吃素/我要敬仰月光下的孤独/我要把屋檐上的雨水/当成酒/我要用额头上的汗水/清洗每一块骨头”,或是《非时食》中的“让我暂时放下/扬起的刀叉棍棒/停下我的嘴巴/停下我的利齿/停下我的肠胃/停下我的唾液/停下我的撕咬/停下我的细菌”。当“我”无法实现守戒渴望时,它就会转移到孩子身上:“我的孩子呀/你不一样/你是空白/你是未知/是牙牙学语/是蹒跚学步/是无尽的净瓶/是瓶中的甘露。”如果说犯戒代表偏离、错位、失序,那么“我”的守戒渴望就传递出了诗人的美好愿景:试图修复出了差错的地方,回归原有的秩序,消除此前造下的业障。
疑团:固定句式的重复使用
陈仓是用口语写诗的诗人,这点显而易见。问题在于,如果按症候式批评法去寻找陈仓诗歌语言中的疑团,那么诸如此类的文本现象几乎比他的口语特征还要明显:《着香华》的开头,诗人连用八次“要……吗”;《杀生》的第二节,诗人连用九次“……与我无关”;《偷盗》的第二节,诗人连用八次“我偷过……”;《淫》的第四节,诗人连用五次“它们……”;《妄语》第二节,诗人连用三次“刚刚……”和三次“还没有……”。
一般而言,诗人往往会刻意避免上述的使用方法,这就凸显出了陈仓诗歌文本的特殊性。无论有意还是无意,这样的使用方法已经刻入陈仓的句法习惯中,构成他个人的诗歌辨识点之一。事实上,我认为陈仓是少数几个能使用如此多的固定句式,还不让人觉得枯燥乏味的诗人之一,这恰恰是一种驾驭能力或天赋的体现,背后的原因也值得一探究竟。
面对固定句式的重复使用,我们不应该仅仅从句法层面解释,还应从思维方式上加以解释。换言之,固定句式的重复使用是一种诗性思维的显现痕迹。《着香华》的开头,诗人连用八个固定句式的问句:“要胭脂吗/要红粉吗/要装饰吗/要狼的皮吗/要狐狸的尾巴吗/要蚂蚁的心吗/要上帝的鞋子吗/要魔鬼的指甲吗/你这混在夜色中的一丝游魂”,其中“胭脂”“红粉”用于脸部化妆,“装饰”用于生活用品或生活环境,均属人造物;“皮”“尾巴”“心”取自动物,属于兽;“鞋子”和“指甲”来自“神”和“魔”,隶属宗教。人、兽、神、魔汇聚一堂。一方面,它们扩充了“香华”的同类物清单,展现出一种博物学的判断;另一方面,它们恰恰体现出陈仓诗性思维的特点,既敏捷,又全面。
除了一个定义下的发散扩充,还有一些固定句式记录了诗人选择和排除的过程。《着香华》中写道:“如果把水换成泪/越流啊越多/如果把水兑成酒/越喝啊越渴/在人间/只有纯粹的水才是万能的药/能治愈所有的创伤。”可以发现,陈仓首先“把水换成泪”,然后“把水兑成酒”,认识到无效后,最终才确认“纯粹的水”是“万能的药”。这是一个选择和排除的过程,更是一个撕开现象抵近本质的思维时刻,全都被固定句式忠实地记录了下来。
从诗歌形式上看,固定句式的重复使用会占用不少诗歌行数,进而形成一种视觉诗意义上的慢镜头效果,这恐怕是陈仓最具特色的形式创新。以《妄语》为例,诗人写道:“我那可怜的妹妹/刚刚露出头/刚刚露出身体/刚刚发出一点微芒/就被剪断了脐带/就被放进了水中/她还没有哭一声/还没有冒一个气泡/还没有像鱼一样游弋一下/或者是挣扎一下颤抖一下/就重新沉入了另一个世界。”在描述妹妹的出生过程时,诗人使用了三次固定句式“刚刚……”,并搭配三次身体部位的变化。如果放入电影体系的标准中评判,多行相似的句式延长了阅读时间和动作节奏,无疑是一个带有特写的慢镜头。这个缓慢的镜头语言是极为丰富的,既说明了生命的珍贵与脆弱,又隐藏着家人的注视,并且实现了对后续溺亡事件的铺垫。
固定句式的重复使用除了能拉长时间,形成慢镜头式的效果,还能作用于诗歌的节奏,形成越来越激昂和上升的语调。以《饮酒》为例,诗人写道:“我若是一种流逝/多想做一束光线的儿子/我若是一种液体/多想成为长去的河流/我若需要狂欢/多想独自一人/站在葡萄架下/站在一切还没有/被打破与发酵的时候。”在由“若是……”组成的诗歌节奏中,诗人化为“光线”“河流”和穿梭时间的人,语调随所化之物的重要程度而愈发激昂。
即使已列出上述四种,陈仓对固定句式的使用情况依旧未被言尽,还存在全否式、假设式、让步式等等,在此就不一一举例分析了。如前面说的那样,这已不仅仅是一种句法习惯,更是一种思维方式,或是为了服务于诗意言说的某种特殊需要。在具体文本中,陈仓进行灵活的搭配和组合,最大程度地发挥着它的形式功能。
意义:让诗成为启迪
启迪,意为开导、启发。陈仓以佛门八戒为主题,绝非是要规劝读者去守戒,而是透过八戒,让人真正认识自我、人性、生活和世界,真正让诗成为启迪。要想实现这一点,需要做一些准备工作。
首先,要学会戳破假相。在《着香华》中,诗人写道:“我说孩子/那迎接你的玫瑰/已经被剪裁和染色/我无法保证这虚假之美/会不会给你带来喜悦和祸害。”陈仓抓住的“玫瑰”意象并不是指那种天然生长的玫瑰,而是经过“剪裁和染色”后,已经商品化了的“玫瑰”,所以是“虚假之美”。诗中的“我”非常直接地戳破了“玫瑰”的美丽假相。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陈仓的诗总能锻炼人戳破假相的能力,从而对现实世界发挥指导意义。
其次,要学会放下。在《杀生》中,诗人写道:“我要放下一百斤的重量/放下一米六六的高度/放下二尺三的直径/如同放下自己的身体/只留下自己的灵魂/驾着一根脱落的头发/和鸟一起飞。”显然,在陈仓眼中,灵魂的重要性高于肉体,只有学会放下身体,才能迎来灵魂的腾飞。
再次,要学会珍惜时间。在《偷盗》中,诗人写道:“我整天仰望的太阳/与它那温暖的光芒/才是最狠的强盗/它一天天一年年/偷走了我看得见的/夺走了我看不见的/连不满四十的母亲/和还未婚配的哥哥/及刚刚落地的妹妹/也被迅速地运往了天国。”这首诗前后两个部分存在戏剧性的反转,前半部分的“我”是一个“偷盗者”,后半部分的“我”是一个“被偷盗者”,即受害人。正是在“我”的身份转变中,陈仓用诗歌发出警示,提醒人们珍惜时间。此外,诗人还从时间主题延伸至死亡主题,写到他会“服从死神的安排”,“不带走一颗露珠”,传递出一种极为豁达的生死观。
最后,要学会灵魂不灭的秘诀。在《非时食》中,诗人写道:“饥饿不仅仅是活着的感觉/也是活着的光荣和尊严/当我的灵魂不灭,那是它/饱食了人间的风霜。”也就是说,磨难会使灵魂愈加坚韧。
诸如此类的话语遍布陈仓的诗歌,它们是一个长者的经验之谈和善意提醒,真正让诗成为了启迪。
【作者简介】杨四平,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中国新诗理论批评史论》《跨文化的对话与想象》等十四部著作,主编《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六十册、《中外现代诗名家集萃》二十种等。曾获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优秀作品奖,被评为中国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