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诗就像麻雀要叫鸡要打鸣
作者: 陈仓说实话,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因为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什么是诗。我觉得诗就像蝴蝶,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又去向何方,不知道是不是梁山伯、祝英台变的,但是看到它扇着翅膀飞啊飞的,就觉得特别美。在初中毕业之前,除了课本上李白、杜甫的诗,我还没有接触过几首诗。但是在初中毕业的那年暑假,我回到村子继续放牛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莫名的迷茫和忧伤,所以经常坐在山上看着白云发呆,而且口中总是念念有词,大意是:妈呀,如果你变成了神仙,那就赶紧把我带走吧;妈呀,我想你了,你会不会转世投胎成了一棵树?如果是这样你就摇晃一下吧。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把心里的这些想法记在了没有用完的作业本上,而且是天天记,很快就记了好几本。不管那算不算诗,但完全是一种自然的流露,就像麻雀要叫鸡要打鸣一样。
我写写画画完全是出于一种生命的本能,直到某一天,我认识了一位诗人,那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活生生的诗人。他送给我一本诗集,封面是黑色的,名字叫《荒街上的四色猫》,作者分别叫高桅、野牛角、龙泉、黄昏。我一打听,才知道这四个人并非来自汉唐,也非生活在遥远的天边,而是生活在离我家不远的小城。真是不可思议,这本诗集竟然是他们自己印刷的!我想,我也可以这么干,于是我就问怎么才能出诗集。他们告诉我要去印刷厂。我在一个破落的院子里,找到了当地唯一一家印刷厂。人家告诉我要印诗集,必须先去文化馆办准印证。
我赶到文化馆的时候,遇到了儿童文学作家宁有志,他还有一个笔名叫宁静。他白天在车站摆摊卖瓜子,晚上回家伏案写作,已经发表过几千篇童话和寓言。宁老师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主动为我写了一篇序文。他在序中说:“十七岁,诗的年华。和同时代大多数文学青年一样,陈元喜的诗自我意识较强。有些诗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心灵骚动,一种说得清与说不清的情绪,但是细细品来,似乎都有不同深度的内涵,也有种种善和美在里边。这些诗作,大都是真情实感,没有故作高雅、深沉激昂、阳刚之气,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着童年的天真。这种天真,似乎更能感人。”
那时候,我正式接触了正规意义上的文学,是在读席慕蓉、汪国真、尼采、裴多菲和波德莱尔之后,模仿他们写出的诗已经有厚厚几本。我从中挑出八十首,拿过去交给了印刷厂。但是印刷厂告诉我,印刷是要收费的,大概是两百八十块钱。我非常不理解,和印刷厂的工人辩论了半个小时,我觉得我是办了准印证的,不免费印刷要准印证干什么?无奈,印刷厂的女厂长过来问我:“是谁让你写诗的?”我拍拍自己的脑瓜子想了半天,竟然不知道是谁让我写诗的。她又问:“是李白杜甫吗?是尼采、裴多菲吗?是语文老师吗?是国家吗?”我说:“肯定都不是的!我写不写诗和他们有何关系呢?”女厂长说:“所以啊,是你自己要写诗,你必须自己出钱印。”
当时一个馒头大概是五分钱,要用二两粮票,我每个月的生活费是国家发放的二十几块钱和三十二斤半粮票,两百八十块钱印一本书比现在自费出书的价格高多了。天啊,怎么办?我赶紧回到村里向父亲求救,开始没好意思开口,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向文盲父亲解释什么叫诗,什么又叫诗集。半夜三更的时候,我咬咬牙告诉父亲,如果把这本书印出来,我就可以凭着它给他带回来一个领粮票的儿媳妇。父亲听到吃粮票,听到儿媳妇,眼睛一亮就爬起来。但是他的眼睛很快就暗淡下去了,他无法理解那个叫诗的家伙和儿媳妇之间有什么联系。
我就搬出了贾平凹。那时候贾平凹是我们那里最有名的人物,他的名气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比如我父亲就不认识李白、杜甫,但是他知道贾平凹,似乎和贾平凹在一个工地上修过水库,如今那个水库的水依然深不见底。可惜父亲没有一点超前意识,要是先知先觉的话,当年给贾平凹敬烟喝酒,最好是结拜成异姓兄弟,我不就沾大光了吗?也不至于旁枝末节的没有一个依靠,祖宗八代里没有一个当官的,更别说是名人文人了,甚至连个村干部也没有出过。我把贾平凹搬出来还真有用,第二天父亲上山,砍了十几棵树,为我筹措好了那笔巨款。
大半年之后,我自费印刷的小册子问世了,叫作《永恒与一瞬》,署名陈元喜。我在扉页上的简历中解释,因无“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才,更为怀念已故的亲人,终复原名陈元喜。小册子标价2.00元,书号为07009,是几十年后越活越迷信的我喜欢的数字。回过头来看,小册子的设计很有思想——封面是紫红色的,图案是一串花,花上有一只眼睛。对,只有一只眼睛。封底是六只飞翔的大雁,书名的五个字竟然是反转的,和封面呈现一种镜像的状态。这是一个姓刘的先生设计的,刘先生原来也喜欢写作,和“荒街上的四色猫”是好朋友,可惜在十几年前三十六岁的时候,突发心梗去世了。
这本小册子到底写了什么,大多数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有一首诗,大意是希望自己住进医院,被医生诊断为心脏病,这样我就不会孤独,“希望更多的人都病着/希望许多尸体从面前抬过/希望死在这里的人阴魂不散/都来同我跳一曲迪斯科”。那时候迪斯科刚刚流行到小城,胆大的同学晚自习以后,偷偷地溜出校园去跳舞,真是让我十分羡慕。之所以对这首诗记忆深刻,是因为引起过一个单身女人的共鸣,她说这首诗写得真好。这是一个少年在十七岁之前写的诗,虽然在此后漫长的岁月中,我的孤独像走夜路的影子一样,越来越深,越拉越长,越来越大,大过了我的肉体,大过了整个世界,但是我再也没有写出过这样的,可以称为一个人的经典的诗句。
我把小册子摆在宿舍楼下出售,也放在各地的书摊上。那真是一个美好的时代,书摊子到处都是,最热销的竟然是诗。我的小册子卖出去不少,有很多读者还是政府官员。在我毕业分配的时候,我不想劁猪骟牛,想改行去文化部门,我从家里逮了一只老母鸡,准备送给一个在机关上班的老乡。不料,刚刚走到他家门口,老母鸡竟然飞掉了,我无奈地拿出这本小册子……过了不久,我就被分到了一个区的文化站;又过了不久,被另一位领导调到了县城的机关;再过了不久,也就是一九九四年吧,这一年,我三次上《星星》诗刊,一次是栏目的头条,一次是获得了全国大赛的二等奖,一次彩色照片被登了封三,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也算是一夜成名了吧。
我说我写诗就像麻雀要叫鸡要打鸣,那么麻雀什么时候叫,鸡什么时候打鸣呢?都是在天亮的时候。有时候真没有办法判断,是麻雀和鸡把天叫亮了,还是天亮了以后,麻雀才叫,鸡才打鸣。我写诗从来都是即兴而为,是自然的天然的天意的流露,而且我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写诗,怎么去写诗,写诗只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像吃饭喝水睡觉做梦一样,所以我的诗一旦落在世上就不可逆转,像一条河静静流淌,像时光慢慢消逝,从早晨流向黄昏,从黑暗流向光明。
诗不仅是一种鸣叫,更是我心灵的孩子。我是热爱生活的人,热爱可以让万事万物得以延续和繁衍。热爱让我成为一个可以随时随地怀孕的人,每次接触到美好的事物,我就会像一位生育力旺盛的母亲,成功受孕,出现妊娠反应。然后这个叫作诗意的东西,就会蜷缩在我灵魂的深处吸收我的营养,经过长时间的生长和发育,直到有一天,破壳而出,呱呱坠地,成为一个独立的生命。我曾经说过,文字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活出来的,其实写诗尤其如此。
你如果要问我如何看待生活、职业与诗歌写作的关系,我只能告诉你,我无法想象一个眼里没有美感、心里缺乏想象、生活没有诗性的人怎么可能成为诗人。所以,对于我而言,生活、工作、诗歌,这三者是完全融为一体的,我根本无法把三者严格地区分开来。这就像我正在喝着的一杯咖啡,生活是水,职业是咖啡,诗歌是方糖,我把它们搅拌在一起,才会称之为真正意义上的饮料。
你如果要问我什么样的诗才是好诗,我只好老实交代,我不喜欢看不懂的诗,我也读不懂很多诗歌理论,更谈不上去研究诗歌美学,这应该是我诗歌理论水平低的原因。但是话又说回来,这一点也不影响我对优秀诗歌的欣赏和写作。我再作一个比喻吧,比如我的阳台上有一盆花,是一个做花卉生意的朋友送的,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它的习性,但是一点也不影响我欣赏它,甚至还多了几分神秘感。
你如果要问我如何评价现在的中国诗坛,我个人浅显地认为,中国诗歌在世界上是处于一种领先的地位,中国绝对是世界上的诗歌大国诗歌强国,但是中国人的诗歌审美还停留在几百年前,甚至处于只欣赏唐诗宋词的水平,非常明显的例子是孩子们从小就读古诗词,高考作文试题常常都要标示“诗歌除外”,造成了新诗不被普通读者所接受,诗人与读者之间的隔阂拉大,边缘化和圈子化严重。这种反差,导致了最近几年一系列诗歌事件的发生。
你如果要问我最重要的诗歌写作要素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忘记自己是人,忘记自己活在世上,忘记词语和修辞本身。要做到这一点,需要把自己化入万物于无形中,即使你是一块石头,也有化入的方法,那就是高温、大火!别忘记,水泥、钢铁、墓碑、粉尘、灰烬,都是石头化出来的。我突然想到一句话,修行的最高境界是“菩萨低眉见众生”。你隐,佛出;你低头,众生皆见。写诗也是一样的。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