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
作者: 李骏虎一
也许是云贵高原的托举,昆明这座城距离天空更近一些,那些平日里擦着树梢闲荡的云,无心地聚拢在联大校园的洋铁皮屋顶上,就急急地落下一阵暴雨,轰鸣声之强度不弱于日军飞机的轰炸。这是午后时光了,正午时分日本飞机曾光顾过,然而只是盘旋,并没有丢下炸弹。五华山的警报声撕心裂肺地响起,后来竟然有些悠扬的意思了,仿佛听惯了亦见惯了这些情形的本地人脸上麻木的表情,或者恐吓多了也会使得人心起老茧。学生们等不及日本飞机远去就纷纷跑上街去游行,分不清哪些学生是清华的,哪些是北大的,哪些学生是南开的,他们是真正联合起来了,在喊口号,在高唱《毕业歌》,到最后就只听得满城都是歌唱的浪潮了:“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这是田汉先生写的歌词,是文艺的武器。平津沦陷后,华北再也容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教育部将北大、清华、南开等三校合并,南迁长沙组成长沙临时大学(以下简称“临大”)。而安定上课仅月余时光,长沙竟又沦陷了,倭人贴着膏药旗的飞机频频光临长沙投下炸弹,不得已“临大”师生再度收拾起书籍和行装,辗转西迁昆明。闻先生记得清楚,就在徒步穿越湘黔滇丛生的山峦林瘴时,他渐渐看到破碎的山河竟然更加壮美。他忙去行李中翻找尘封的画笔,去描画她。因为醉心绘画常常落到队伍的后面,要别的教授喊好几声,他才又夹起画具匆匆往前冲。
这一场雨来得急,砸着教室屋顶的洋铁皮,仿佛全世界都在轰鸣合奏。而在这满世界的轰鸣声中,闻先生却感到了莫大的宁静。此刻,昏暗的教室中,他伫立在小小的讲台上,努力望向窗外云隙里透出的天光。然而低矮的窗户很快被溅起的泥水所模糊,于是他梦醒似的转过身去,用手指间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行:
从来没有暴风雨能够持久的。
他转回身,把粉笔头丢到讲桌上,拍拍手上的粉笔屑,掸掸袍袖,扑打长衫的前襟和两肩,单单忽略了粉笔灰落得最多的蓬乱的胡须。他蓄起这胡须,是为了表示抗战的决心。教室里只有一个学生,坐在角落里与昏暗融为模糊的一体。他是知道的,他仿佛是向着混沌和虚空在讲自己所发现的中国文学史——一部尚未成形的诗的史,或者史的诗。她以神话为源头,实际上却是一部探寻这民族、这文化的力量的唯物史观的文学史,他正要把他的发现慢慢地讲给青年们听,他们却纷纷离开了教室。除了眼前和他对坐在昏暗里的这个学生,其他人并没有再回来。闻先生记得,初到昆明时他开讲中国神话课,《高唐神女传说》《伏羲考》是颇受学生们的欢迎的,不但中文系的喜欢听,理科的照样纷纷穿越大半个城跑来听课,就连城外的学生也起个大早赶来,那时学生们如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一样围绕着他。他开始埋首于中国文学史的研究之后,学生们就渐渐地离开了他,不知从何时起,每周一次从三十多里外的司家营的住所步行来到城里授课,面对的都是这唯一的一个学生。
雨住后,天空复亮,头顶的铁皮渐渐沉默下来,而城里更加沸腾了,他们也该回司家营了,天黑前还有三十多里的山路要走。
“新之,我们走吧,今天路滑得很。”闻先生从包里拿出油布来裹好讲义,放进包里,把包放在讲台上,将长袍下摆撩到一边,弯腰去卷起裤腿。何新之走过来把自己和先生的油纸伞都夹在腋下,两个人相继走出教室。他们都住在司家营,清华文科研究所在那里,新之是闻先生的研究生。
满城草木都被雨水洗得发亮,人们的脸上也洋溢着一种新生般的光芒。出城走一段路,路面开始泥泞,闻先生索性脱去鞋袜把鞋提在手里,赤脚踩进温热的软泥里去,感受到红土地那温柔的舒适。他畅快地走着,问身边的青年:“新之,你知道我心底的想法吧?”何新之赶上一步,答:“我知道先生心里有一团火……”
闻先生拔出一只脚来,“噗”的一声踩进胭脂般的泥里,往前走了一步,望着前面的山路说:“今天的我是以文学史家自居的。青年们看见我钻进了故纸堆里,难免误会我变成了一条蠹鱼,不晓得我是杀蠹的芸香!”听不到新之的响应,知道他为什么沉默,于是闻先生接着说,“我钻进这故纸堆里,为的是看清这民族、这文化的病症,才好开出我的药方!”
“哦。”何新之扭头去看先生蓬草般的须发中闪烁的双眼,“先生的诗不就是这样的吗?从《死水》、从绝望里,向着一道金光、一个理想挣扎着飞奔,那理想不就是‘咱们的中国’,未来的中国?诗人的先生正如您所讲的夸父,向着烈日飞奔,那时候无数的青年都跟着您飞奔,跟着您写诗,我记得很清楚!先生为什么不再写诗只做研究了呢?”
“走,走,小心脚下!”闻先生提醒何新之,手搭上他瘦削的肩,扶了一下,轻轻地反问,“你想想,有比历史更伟大的诗篇吗?”
他们驻足在山坡上,眺望着脚下雨后势如奔马的盘龙江。天空忽然放晴,江山鲜亮夺目。“又没有带来画板!”闻一多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切,严肃地表达着遗憾。
二
过了雨霖桥,就望见当地人叫“一颗印”的两层居所了。闻太太照旧伫立在桥头迎接,夕阳把她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白天五华山又拉警报了。”她迎上来接过闻先生的包抱在怀里说,“我给你炒了新的烟丝……”一边与何新之互相问好。
“城里也听到了,我很担心你们。”闻先生下意识去摸摸袍襟处尚有余温的烟斗,“孩子们呢?都好吧?”闻太太轻声地回答:“孩子们都好,等着你吃晚饭。”
何新之把伞递给先生,先行告辞。“新之,一起吃晚饭吧。”闻先生挽留他。“不了,谢谢先生!他们约了我的……”何新之匆匆走了,他知道闻先生家里有很多人要吃饭,闻先生总是夤夜秉烛制印养家。
“去江边站一站吧。”闻先生扶着太太的臂膀说。闻太太看着何新之远去,轻声问:“青年们都去了哪里?一直都有很多人跟你一起回来,更多人在这里接你,怎么——真是因你不写诗了吗?”闻先生望着江畔树影下的波光,慢慢地说:“青年们总会懂得的,没有比历史更伟大的诗篇。我是要抗战,不要内战的,这就是我加入民盟的原因。我是要从历史中看清这民族的病症,我已为她开出了药方!青年们会懂得并回来跟我一起,很快,不信你就看!”闻太太笑着问:“到底是你引领青年前进,还是青年推着你在走,我看不清。”“你自是看不清,我也未必非要弄个清楚。”闻先生看一看太太,“我知道的是,青年代表着进步的力量,青年就是进步的方向!”
闻先生伸出手臂,一指眼前那东去的江水,说:“就像这不息的江水,不舍昼夜执着地奔向大海,这就是进步的方向、进步的精神。他们创造着历史的诗篇,而大海就是真理的存在。”闻太太笑起来了,说:“还说不作诗了,这不就是诗吗?走吧,回去吃饭了,孩子们等得着急了。”
推开大门,走过天井,上到二楼。朱自清先生一家正在吃晚饭,看到他们回来,朱先生放下筷子,出来笑着说:“我还在担心下那么大的雨,路一定不好走,怕你们回来得太晚。刚才新之先回来报平安了,我才放心。”又望着闻太太笑着夸赞,“今天是领略了闻太太制作烟丝的高超手艺了,滴了好几滴香油和酒进去,就那么慢慢地文火翻炒,倾注了多少的温馨甜蜜在里面啊!”闻先生笑道:“你哪里知道,这是我半夜刻字倦了提神用的!”
两位先生相对大笑,引得楼上浦江清先生用昆曲念白问道:“何处笑声,倒隐含着一丝苍凉?”闻先生学着他腔调念道:“乃是‘清华双清’加一个姓闻的疯子!”
三人又一阵笑,惊飞窗外栖息的鸟雀,几个住在一楼的研究生也跑到天井来抻长脖子朝上张望。三人笑罢,各自回去吃晚饭。
夜,静得使人忘却今夕何夕、此地何地,若不是手中刮骨疗毒似的刻刀,真让人怀疑置身的是静夜中的清华园。闻先生吹吹刻好的印章上的石屑,又用软毛刷清理字面,在朱砂印泥上摁几下,捏过一方宣纸来,试钤一个印,颇为满意。他轻叹一声,擦过手,拿起烟斗把白日里太太炒的烟丝填了结实的一斗,点着了,深吸一口,又咳着吐出抖抖的青烟来,起身推开窗去望那星空。月辉如霰,幽幽洒满江树,此刻的自己真就比在清华园时更为通透了。然而闻先生心里自然是颇不平静的,想起傍晚在江边太太所提出的问题来,自己以江水作答,而他又何尝不似那滚滚入海的大江?他引领青年,同时也被青年们所裹挟,就像一个冲浪的弄潮儿,必定要经受惊涛骇浪的考验。
这星月交辉、江山无恙的静夜,闻先生想起了在《北平晨报·诗刊》、在青岛大学的自己,那时跟着他的青年们很多,他领着他们作诗,他们高声朗诵他的《死水》《口供》,跟着他从“一沟绝望的死水”里向着一个理想——“咱们的中国”挣扎、呐喊,而自从自己有了“考据癖”并以学者自居后,青年们就渐渐地离开了他。这时候,独对这万籁俱寂的宇宙,在这仿佛无声的世界里,他听到了自己胸中又响起战鼓一般沉闷而有力的心跳声——
静夜!我不能,接受你的贿赂。
谁稀罕你这墙内方尺的和平!
我的世界还有更辽阔的边境。
这四墙既隔不断战争的喧嚣,
你有什么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是放下刻刀,从故纸堆里抬起头来做回一个斗士的时候了。案头这部唯物史观的《中国文学史稿》还没有完成大纲,而他已经为这民族开出了药方,明白自己应该去做一个披荆斩棘的实践者了。
这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然而白天照常光临了。“昨夜望见你的窗口烛光彻夜地燃着,想到你定是在思考什么大事,没想到今天就宣布要举家搬回城里去了!”朱自清先生讶异地把茶杯放回桌案上,望着闻先生,“听说是民盟要你去主编《民主周刊》,你是要跳出学术去从事政治了吗?”
浦江清先生惊异道:“你知道政治吗?你不懂政治的吧!”他抬起双手来甩一甩看不见的水袖,“唉,你这一去,我们开创的中国文学史研究的‘闻一多派’就算终结了,这可是你开辟的一条新的研究道路,你好忍心!”
闻先生举着烟斗,抖动着胡须,因为熬夜嗓音有些沙哑,眼也是发红的。他昂然道:“我今天请二位喝茶宣布这件事,为的是说出我长久的痛来。我只觉得自己是座没有爆发的火山,火烧得我痛,我迟早要炸开那禁锢我的地壳,放射出光和热来。”
朱先生和浦先生面面相觑。
“这是会受青年们的热烈欢迎的。”朱先生笑着说。
三
闻先生在西南联大五四周朗诵晚会上,用低沉的嗓音朗诵艾青先生的《大堰河》里的诗篇之后不久,日本投降的消息沸腾了昆明。就是在这场晚会上,青年们发现了闻先生表演的才能,都邀请他去演讲。闻先生剃去那长过胸口的蓬大胡须,他为抗战蓄须明志,终于在胜利后,再度露出了倔强的大嘴和下巴,配上刚毅的眼神,一个大家熟悉又陌生的闻一多先生出现了。大家都恭喜他,向他的决心表示敬意,闻先生却依然不曾展露他的笑容,端着烟斗说:“我们得到了期待中的胜利,还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和平,我们还面临着更重大的问题,也许我们真正的奋斗才刚刚开始吧。”这不是他的宣言,但他的确从这一刻起成为一个民主斗士了。
闻先生几乎日日都在演讲,或者是在去演讲的路上,他和联大的教授钱端升、伍启元对联大的青年学生们演讲,大声疾呼“要和平、反内战”;他受民盟中央和中共云南省工委的委托,代表民盟云南省支部在群众的反内战游行集会上演讲,要求国民党遵守“双十协定”,停止内战。人们都知道他是主张“要民主、要和平”的。这时候他身边的青年空前多起来了,而跟他站在一起的教授多是民盟的成员——潘光旦、楚图南、李公朴、潘大逵、冯素陶和费孝通,其他人开始作壁上观,还有人干脆去写“帮闲”的文章了。
闻先生只在乎青年的态度,知道青年们起来了这个国家就有希望。青年们也纷纷来找他,昆明的几个大学的青年学生都来到联大,六千多人在一起请民盟的教授们发起“反内战”演讲,军警和特务们冲进会场打砸驱赶,这个时候他们还不敢开枪。转天三万多名青年学生罢课抗议,联大、云大都被军警包围,军警向集会的学生投出了手榴弹,有三名学生和一位中学教师牺牲,很多人都受伤了。昆明的爆炸声震惊了全国,各地的学生反内战运动都起来了。
闻先生召开民盟云南支部会议,抖开一张大字报来给各位看。那是费孝通先生从城墙上揭下来的、特务写的黑名单,大部分都是民盟的教授,因为他们支持学生的反内战运动,当局希望他们被点名后要识相地闭嘴。
“闻先生,我们不但要在黑暗中呼吁和平,在枪声中也要呼吁和平,我们面临一个比抗战更严重的问题需要解决,那就是我们将要建设一个怎样的国家。这样恐怖的政府不是你的理想吧?我们民盟选择了跟中国共产党站在一起,你是民盟的领袖,我们该怎样跟反动的势力去斗争?”费孝通先生问,潘光旦、吴晗几位也在望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