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皮笔记本

作者: 扎西才让

1

四月初,卢曼草的儿子来电话说,他阿妈病倒了。我赶去看望她的时候,她已被儿女们安置在宽大的板炕上,身体深埋在被子里。病中的她看起来瘦小又孱弱,脸上皱纹细密,皮肤干枯。她的双手搭在被子上,手背上青筋暴起,色斑也如褐色的蜘蛛,裸露着的骨节粗大、变形、突出,完全失去了原先修长、光滑、柔美的样子。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人,见我来了,她费力地转动眼珠,眼神呆滞地看着我。我说:“老连手,我是卓玛,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吗?”这时,她的脸上才有了活气,身子前倾,想起身招呼我。我赶忙扶住了她,让她缓缓坐好。她听从了,像个懂事的孩子。

多年来,她常患病,每次都是伤风感冒之类的小毛病。我也多次去看望她,只要我去,她就一改平素寡言少语的样子,总是说说笑笑的,把病不当病。年初她就病倒了,请来阿古一看,说是风湿性关节炎,得去医院才行。到了医院一查,的确是患风湿性关节炎,另外还得了痛风病。说是慢性病,得请天津那边的专家来才能治好。她问天津专家啥时候能来,大夫说那就得等到青稞下种以后了。于是让医院开了一堆治疗痛风和风湿性关节炎的药,她也不愿住院,就直接回了家。

我坐在她旁边,她还是有说有笑的,不过动不动就龇牙咧嘴。一问,说是关节疼得很,不能站也不能走,得躺着才行。看来这次,她的病情显然加重了。

我问:“天津那边的专家还没来吗?”卢曼草说:“前天打电话给医院了,大夫说快来了,让我们做好住院的准备。”我问:“你家里人呢?去哪了?”她说:“有的去医院打听消息,有的去找我阿爸了。”我问:“你阿爸的痴呆症还没好转?”她说:“还是老样子。”我又问:“你的病,还疼吗?”她说:“要是不吃药就疼得厉害,吃药就不怎么疼了。”我说:“那你确实得去住院。”她说:“就是的,天津专家一来,就住进去。”我说:“看来天津那边帮扶我们这边,是帮对了。”她肯定地说:“国家做的决定,那肯定错不了。”

卢曼草说到“国家”二字时,咬得很重、很清晰,似乎这个词很有力量,啥困难都能解决掉。

我说:“你说得对,国家就是我们的老天爷,有国家在咱们啥都不怕。”

我俩都笑起来,整个房间似乎也亮堂了。

我从随身背的包里,拿出棕皮笔记本,递给她。她问:“看完了?”我说:“是的,详详细细地看了,认认真真地看了。”她说:“看了就好,甭给别人说啊,丢人现眼。”我告诉她:“你放心吧,我不说,但会写一篇读后感给你看。”她说道:“我知道你是历史老师,爱看书,你看了也甭写,要是写了我会哭的。”我承诺:“好的,我不写,我就说给你听听。”

2

卢曼草一生下来,就爱哭。

在桑多镇上她就喜欢哇哇大哭。她在暗暗垂泣的过程中,读完小学念完初中。因与一位玛曲男孩早恋的事,她挨了老师的批评。她固执得很,死活不认错,最终被学校开除了。家人想给她转学,她却不想念书了,直接去了牧场,成了蓝天白云下的美若天仙的草原牧女。

说她貌若天仙不是吹嘘。她本身就长得让人心疼,话又少,给人乖巧伶俐的感觉。实际上,她白天在牧场,晚上爱在镇上和一群男孩闲逛。她学会了抽烟、喝酒、打扮,显得很时髦很另类的样子。这种昼伏夜出的生活方式,使她养成了特立独行的性子。

说是特立独行,是有依据的。她除了昼夜生活方式的与众不同,在经历过多的哭泣后,她忽然开始了笑的日子。她当着父母的面、亲戚的面、对象的面、丈夫的面、孩子的面、同事的面,以微笑、偷笑、大笑和狂笑来替代话语,把自己笑成了恋人、新娘、妈妈、奶奶,现如今,早就笑成了满脸尽是细密皱纹的老女人。

我对她说:“你这人好奇怪啊,整天光知道哭呀笑呀的。”她说:“以前怕人就爱哭,后来不怕人了就爱笑。”“哦,你哭哭笑笑的,原来是这样啊,谁信呢?”她说:“哎呀卓玛,这哭呀笑呀有啥不好?还不是大半辈子就这么过来了?”我问她:“那你怎么就不愿和人交流呢?”她说:“笑不就是最好的交流方式吗?”我说:“有些事,得用说话的方式才能沟通。”她说:“卓玛,这我知道,我和你还有话说,和别人好像无话可说,真的是这么回事。”我说:“你总得和你的家人说话吧?”她说:“我以前还和他们交流,后来就没话说了,感觉说啥都没意思。”

她这么一说,我只好闭了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发现卢曼草还是喜欢交流的,不过不是和人,而是和身边的家畜,和山林里的植物,和那些浮在空气里看不见的灵异。

她说:“你可别小看它们,它们个个都有灵性,都懂我。”

我一听,就觉得头发竖了起来,脊背发麻,身子发凉,仿佛有异物来到了身边,赶忙离开她,回到家里,才觉得安全了许多。

我和卢曼草同龄,我们一起上的小学和初中。她辍学我继续求学,后来我在桑多镇中学当老师,教历史。也许是学历史的原因,我不太相信看不见的东西。但卢曼草信,她常常给我说这方面的事,说得多了我就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当我和她闹别扭的时候,卢曼草就说:“不想和你说话了,你这人好没趣。”

我不接她的话茬。她见我不搭腔,就说:“不说话是吧?那好,我也不想说了,就各过各的日子吧。”

她说到做到,在很长一些日子里,绝不主动来找我。我只好去找她,无论我怎么找她说话,她都闭着嘴,见我像见了陌生人,弄得她的家人以为我和她闹崩了呢。

是什么原因使卢曼草的性格异于别人呢?是辍学还是早恋,抑或是在桑多镇夜生活中形成的叛逆?我搞不明白,但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和她之间的友情。

后来我还是找到了她性格形成的蛛丝马迹。机缘巧合,我在文友处得到一本与桑多镇有关的诗集《桑多镇逸事录》,封面上是一幅白描人物,头戴狐皮宽帽,身着高领皮衫,外套滚边大袄,脚蹬尖角长靴,腰佩银鞘长剑,坐在绘有山水和“寿”字的堂屋门前,眼观远方,眼神沉静,看起来很有气势,是个有身份的人。封面之后就是正文,显然缺失了目录,正文近百页,蜡版油印,铁笔银钩的简体字。封底也没有了,估计被人撕去干了别的。诗集署名苏奴。谁是苏奴?住在哪里?诗集里没有可以找寻诗人的信息,我只好问老闺密卢曼草:“你知道一个叫苏奴的写诗的人吗?”她有点惊奇地问:“苏奴?写诗的?”我连连点头。她作出思考的样子,但还是一摊手说:“不知道,我不知道你问的是谁。”我说:“你怎么能不知道呢?你看看,这本诗集里还写到你了。”她吃了一惊,接过诗集细看:

斜阳桥头,长发女子卢曼草靠着桥墩吸烟/她的摩托车在一旁突突突地喘息/桥下就是桑多河/平静的水面,倒映出她变形的身影/她把烟蒂抛入水中,吱的一声响,倒影显得更乱了/但只一会儿,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她把双手搭在嘴边,做成喇叭状/发出一声长啸:欧吼吼吼吼吼……/远处,桑多山顶的晚霞红彤彤一片/诞生在桑多河源头的血水,也持续不断地向斜阳桥涌来/欧吼吼吼吼吼……/我关上窗户,隔绝了长啸,只剩下她那奇异的动作/像极了她那言行怪异的父亲

看完后,她自言自语地说:“你看看,你看看,把我写成啥样子了?”我听得清清楚楚,赶紧追问:“看来你知道苏奴是谁,对不?”她不回答,依旧自言自语:“把我写成这样子倒没啥,还把自己写成了怪人,哼!”

我之所以猜测诗中的卢曼草就是我的老闺密卢曼草,是因为她父亲确实像诗中写的那样,是个言行怪异的老人。但她父亲的名字叫索南不叫苏奴,再加上她的否认,我又陷入了迷雾。

3

卢曼草和我说话的时候,偶尔也会提及她父亲。有一天,她哭哭啼啼地来找我,告诉我她梦见她父亲死了又活了,到梦里来找她。她说:“哎呀卓玛,我梦见我阿爸殁了又活了,他穿得破破烂烂的,跟着西山那消了的雪水回来了。泥浆弄脏了他的脸,样子那么难看,好像他准备要再死上一回。我替他洗了脸,梳好头发。我说阿爸,你的长相还是我熟悉的长相,你的耳朵鼻子嘴巴还是你以前的样子,你看你的长腿和我的一模一样,你的长脖子我也有。你说你都殁了好些日子了还回来干啥呀?难不成你想带我离开家,像你那样东奔西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只好装疯卖傻?”她说,在梦里她一反常态,教训了父亲好一阵子。醒过来后她又唉声叹气,悔不该那样对待一个脾气古怪的亲人。

卢曼草对她父亲的讲述,使我对她的家族史有了浓厚的兴趣。当我想进一步了解她父亲时,她却说父辈的事她知道的并不多,终究还是避开了话题。她听说我得到了《桑多镇逸事录》诗集时,皱起了眉头,稍微有点想讲家族史的兴趣,说她的祖父才是传奇人物。我问到底是怎么一个传奇法,她说反正是给头人当过贴身护卫的。再问就三缄其口了。在苏奴的诗集里我还是找到了她祖父的影子:

旺秀头人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身边簇拥着几个佩刀的健壮的随从/那来自川康的铁匠打造的藏刀/刀鞘和刀柄折射着细碎的光芒/产自东方汉地的耀眼的珠宝/也在供桌之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侍女们静候在十步之外/谨慎又小心地看着男主人的背影/可是,一身盛装的头人/只扭头观望桑多河边猎取野猪的小厮/啊呀,想当年,正是那段狩猎壮举/改变了黑头小厮的生命轨迹/他成为头人的贴身护卫/在桑多镇志里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把读到的这首短诗告诉卢曼草时,她笑了起来,眼睛里有光点在闪耀。她告知我她的祖母也是有故事的奇女子,她的身份可是头人家的二小姐。待我细问时,她却很谨慎地闭了嘴,仿佛提及祖辈的往事是大逆不道的行为。

我只好在《桑多镇逸事录》里寻找有关她祖母的文字。我找到了:

头人家的二小姐身穿宝蓝色的长裙睡着了/那完全放松的姿态令人着迷/她柔软的黑发与裙子混为一体/裸露的乳房,像极了来自汉地的精美瓷器/甜梦中她舒展着修长的肢体/在午后的光照里有着灰暗的影子/窗外,是流淌了几百年的桑多河的涛声/确实像她离世多年的母亲的絮语/我听说某个来自拉萨的画师/在桑多镇上留下了以她为主角的唐卡/收藏画作的人,已于某次兵变中死去/在追忆那段军阀混战的年代之际/让我们把总统、军队和茶马都忽略了吧/只来猜度她嘴角浮现的神秘的笑意

我把这首诗读给卢曼草听,她听着听着就流下了眼泪。

我问她:“诗人记载的真的是你祖母的故事?”她不回答我,但她忧伤的表情让我确定了事件的真实性。我对她说:“实在对不起,我让你想起祖辈的往事了,我让你伤心了。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她说:“祖父和祖母的故事倒让我挺骄傲的,我只是想起了母亲过的日子才是真正的苦日子。”当我打算细问时,她却说:“我累了,过几天你再来我家,我给你讲更多你感兴趣的东西。”

4

小镇上的时间过得缓慢,手上的指头得数好一阵子。数完了我就去找她。她打开一瓶青稞酒,我们两个女人边喝边聊。酒到深处,她小心翼翼地从家中藏式高柜中取出一本棕皮笔记本,翻到中间一页,递给我说:“你看,这就是我母亲的故事。”

我接过棕皮笔记本,看得出是一本颇显昂贵的旧笔记本。我细看卢曼草翻到的那页内容:

她害怕的光,偏偏自窗外射入,灼热而明亮,照亮了她的困境。猥琐的男人左手搂住她的肩,右手轻捏着她小巧的下巴。他的五指粗大,他的皮鞋坚硬,他的皮夹克包裹着干瘦的躯体。他的凝视使她不寒而栗,他的挑逗使她颤抖不已。红砖铺就的地面蛰伏着让她绝望的黑影。她渴望天色暗下来,在黑暗中要么被毁灭要么被拯救。她身后的那扇门被推开,猫在走动,人影晃动,她的土豆从盘子里滚到墙角,她硕大的耳环也掉下来。其后十年混乱的生活,足以证明这个乡村女孩,不曾走出那道浓重的阴影。

笔记本上的文字,写得工工整整的,但有几处,可能是下笔的力度大,把纸都戳破了。显然书写者还是未曾克制住内心的愤怒。

我问:“这本笔记是谁写的?”卢曼草说:“就是我家那个怪人弄的。”我很奇怪地问:“你父亲?他还会写作?”她说:“他就爱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今儿个就给你说说他。”

卢曼草的父亲,一个以调解为职业的和事佬的形象渐渐浮现出来了。有往事可以作证。

桑多镇的某天下午。这半边天云层变厚变暗,另半边天蓝过一块巨型宝石。云下的桑多河堆起激越的浪花,云下的桑多镇只能看见九层楼的金顶折射着光辉。一片高耸的柏树旁,一个长相英俊的男人面对着一个妙龄女子,正在给她解释着什么。女子边听边叫嚷,见叫嚷无效,就干脆闭了嘴,不言不语了。过了一会儿,女人提起氆氇做成的红色裙摆,挡住了毡靴上的烂泥。男人看在眼里,突然就不说话了。二人都扭过头,看到远处莫测的河水往小镇方向缓缓流去了,水面上流淌着异样的风云。男人见劝告不起作用,就骑到枣红色大马上,一甩鞭,走了。独坐的女人发一会儿呆,站起来拍掉衣服上的灰尘。没想到男人又骑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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