迭代
作者: 丁力1
保姆张姨的工资一涨再涨,到每月八千元之后不久,她暗示老丁还要再涨一涨。老丁不得不将其辞退,因他老婆安小娃的月薪还不到一万元,如果张姨的工资涨到每月八千元以上,那还不如让安小娃辞职在家做全职太太。
话虽这么说,安小娃未必愿意。她上班绝对不是为了这每月万把块的工资,她大学毕业,不想年纪轻轻就脱离社会,但她支持丈夫的决定,也认为做人须有原则,凡事必须有度,张姨的工资不能再继续上涨。早在张姨的工资涨到每月七千元的时候,夫妻二人就商量过此事并达成共识,假如张姨提出每月八千元以上的工资要求,他们就坚决辞退她。当初的“假如”如今变成了现实,无话可说,只能按当初的“假如”办。
张姨出门的时候,老丁回避,他不想面对此种场景。在公司如此,在家亦是如此。张姨的一只脚跨出大门的那一刻,她似乎后悔了。她先是回头往楼梯口看,似要和老丁打个招呼,那样也许老丁会心软挽留她。未果之后,张姨不得不主动对安小娃说:“其实我也可以不走的。”安小娃鄙视这种出尔反尔,但仍然客气地说:“谢谢!你先到那边做着,如果感觉不好的话再联系我。还有微信嘛,你不要把我拉黑就行。”“不会的,不会的。再说我怎么敢拉黑太太您呢!”张姨这样说着,就不得不迈出老丁家的大门。
安小娃没有立刻关门,她目送张姨走向平台,再从平台走下台阶,身影消失在拐角后才轻轻把门关上。安小娃经过小院子,换上拖鞋,进屋,转身,关门,长长舒出一口气,还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回头却发现丈夫已经立在楼梯口。
2
突然有一天,张姨给安小娃发来照片,图上显示张姨手臂有淤青。安小娃没回复,因为张姨如今手上的伤痕与她无关。况且安小娃也不是那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张姨把同样的照片发给老丁看,老丁也没有回复。老丁看到手臂淤青的照片时都不晓得对方是谁,不知道为什么给他发这样的照片,因为对方的微信名不是保姆也不是张姨,而是“放飞自我”。微信的头像更不是张姨本人,而是一个看上去十分撩人、身材凹凸有致的性感女郎。
老丁警惕了一下,还好照片裸露的是胳膊而不是大腿。他心中无鬼,却有些好奇,于是拿着手机去问安小娃。
“她也给你发了?”安小娃问。“谁?”老丁反问。安小娃说:“张姨。”“张姨叫‘放飞自我’?”老丁又问。安小娃没再回答,直接在她的手机上找出“放飞自我”点开给老丁看。老丁看见安小娃的手机上显示的微信名是“放飞自我张姨”,就晓得安小娃对张姨的微信名做了备注。他也想这么做,但想了想觉得没必要,因他实在想不出今后还能有什么事情需要与张姨联系。尽管如此,夫妻二人还是议论了一番,主要是好奇张姨突然发来这张照片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想讹我们?”老丁问,“说是在我们家把胳膊弄伤的?”“不可能。”安小娃说,“她离开我们家都两个月了,就算是在我们家弄伤的,也早该好了。何况假如是在我们家弄伤的,她走的时候为什么不说,等到现在才说呢?”
老丁很想说那不一定,但他想会不会是张姨离开他们家之后在别的雇主那里干得不开心,还想再回来。哪怕是想回来也可以好好说嘛,搞这一出干什么?这么一搞,我们就更不敢让你回来了。老丁没有把自己这番想法对安小娃说,而是问她:“张姨把这张照片发给我们干什么?”“难道是发错了?”安小娃用疑问代替回答。“不可能先后两次给两个人都发错了吧?”老丁说。“难道是群发?”安小娃依然猜测。
二人赶紧核对张姨发给他们照片的时间,先后相差两个小时,说明不是群发,而是张姨先发给安小娃,两个小时后等不到安小娃的回复,再抱着碰碰运气的心理又发给老丁了。或者不是碰运气而是她知道老丁心肠软,想利用老丁的心软?
“不管她。”老丁最后说,“我们不要自寻烦恼。不用回复。如果她真有事,一定会再联系我们,到时候再说。如果她不再联系,我们就当没这么回事,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安小娃说:“好的。”
3
张姨离开后,他们当即请了钟点工。钟点工每日来做中午和晚上两顿饭,并负责把楼上楼下统统打扫一遍,把天台上晾晒的衣服收回叠好,把昨日换下的脏衣服洗好。当然这些事情都是可以串起来做的,但钟点工不负责接送孩子上学放学,不操心孩子的早起。尽管如此,他们的生活已经不再是从前的生活了,或者说他们的生活回不到从前了。
老丁不想让安小娃优雅的生活彻底被改变,遂主动提出由他负责每天接送孩子上学放学,晚上辅导孩子功课,安小娃负责孩子每天的早起和晚饭后的洗洗刷刷,这样安小娃还可以继续工作而不至于重新做回全职太太。全职太太其实就是家庭妇女,安小娃哪里是甘当家庭妇女的人?
安小娃如今的工作也不是他们生孩子前的工作。当初她是某基金公司的高级经理,和老丁结婚后又继续工作了一段时间,直到生了两个孩子才不得不辞职当全职太太。等孩子稍微大一点,女儿上小学儿子上幼儿园,安小娃清闲下来后,再想回去做高级经理已无可能。一是因为安小娃生了两个孩子,身材不再紧致高挑,二是如今的本科学历已经无法满足基金公司高级经理的岗位要求。但她又渴望回归社会,于是做起了义工。刚开始是为了响应女儿班主任在家长会上的号召,当女儿学校的义工,就是每天放学的时候穿红马甲举小红旗护送学生过马路的那种,她感觉蛮好,就当是护送自己的女儿吧,还能顺便讨好女儿的老师,一举两得。安小娃干得很开心,她毕竟是高级经理出身,气质好,于是被社区的义工组织看中,义工组织热情邀请她参加社区的义工活动。反正孩子也大了,家里有张姨,在哪当义工都是接触社会,那就参加社区的义工活动吧。谁知她在社区义工队伍里仍然很出众,最后工作站的同志竟主动聘用她来工作站上班。虽然属于临聘人员,但毕竟有工资,既然有工资,就等于重新工作了。现在老丁主动承担每天接送孩子上学放学、晚上辅导孩子功课的任务,就是让安小娃能继续工作。一开始感觉还行,这项任务并没有耽误老丁多少时间,相反自己每天接送孩子上学放学正好可以出来透透气,晚上辅导孩子功课又能和儿女亲近,不是蛮好的嘛!
起先是蛮好,因为老丁发现自己的思维已经不如十年前活跃了,表现为冒出一个好点子的时候再没有十年前那种持续的兴奋感。相反的是,把点子开发成产品的过程中还常常感到力不从心。这种力不从心又往往让老丁滋生一种厌烦甚至惧怕的情绪。
工业发明中的点子相当于文学创作中的灵感,灵感可以解决写什么的问题,但如何把灵感转换成一部文学作品属于怎么写的问题,所以有了灵感未必能产生一篇成功的文学作品。同样有了好点子也未必能创造出一种有市场价值的工业产品。而点子不能转换成产品,相当于作家的灵感并没有转换出文学作品,除了造成精神浪费还会产生挫败感。好在老丁对自己还算有清醒的认识,承认自己的执行力一年不如一年。他主动调整,压缩工作时间,以保证自己每天工作的时候保持思想活力和想象力。老丁从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压缩到每天工作几个小时。最后他每天只工作两个小时,而且是每天清晨起床后的两个小时,因为这个时间段他头脑最清醒,且最无干扰。
张姨在的时候,老丁特意与她打了招呼,叫张姨在早上八点之前千万不要打扰他。张姨离开后,同样的话老丁也对安小娃说了。可是安小娃毕竟不是张姨,安小娃不可能像张姨那样对老丁唯命是从。或许安小娃已经很注意了,但弄出的响声仍然远远大于张姨,特别是她忙完早餐叫儿女起床的时候,必定粗声粗气。一方面声音小了不起作用;另一方面时间紧迫,安小娃要赶着到社区上班,也没耐心对孩子轻声细语。张姨离开后,对老丁生活的最大影响不是他每天必须接送儿女上学放学、晚上辅导孩子功课,而是他每天清晨两个小时的工作状态也不能保证了。但他是靠工业发明吃饭的,即使搞不出有商业价值的发明,也不能停止发明工作,否则还能叫发明家吗?那不等于失去了生命?至少是失去了生命的意义与价值嘛。
他也尝试改变作息时间,比如由每天清晨在安小娃和孩子起床前工作两个小时,改成每晚他们入睡后他再去地下室工作两个小时。但是一个人多年养成的习惯哪能说改就改?脑力劳动比体力劳动条件更苛刻,做体力活儿,早上做或晚上做都可以,但脑力劳动,特别是工业发明这样需要思想高度集中、逻辑思维缜密、头脑保持清醒的脑力劳动,相当于科学实验的环境条件,哪怕有一点轻微的改变结果也可能完全走样,更不要说时间由清晨改为半夜了。
“是不是思想集中不起来?”安小娃问。“是。”老丁说,“但好像也不全是。”“试试。”安小娃建议。“怎么试试?”老丁问,“试试什么?”“喝咖啡。”安小娃说,“喝现磨的浓咖啡试试。”
当晚孩子入睡后,安小娃亲自动手帮老丁研磨好上等的浓咖啡,端下去送到老丁手上,然后她才上楼睡觉。试验成功。当晚老丁果然找到了久违的工作状态,就是那种大脑保持兴奋、逻辑思维保持缜密清晰的状态,并且在工作两个小时上楼睡觉后,这种状态依旧保持。他兴奋地帮安小娃褪去睡衣睡裤,好好温存一番,搞得安小娃如久旱逢甘露,狠狠夸了老丁一顿。但夸奖之后,安小娃都已经睡熟了,老丁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老丁怕影响安小娃第二天上班,自己悄悄上到别墅楼顶。楼顶的天台一半露天,另一半被加盖成小屋,外间是洗衣房,里间是保姆间,现在张姨走了,但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老丁下半夜悄悄离开二楼的主卧,轻手轻脚上到楼顶后,先站在露天天台上透气并遥望星空,然后进入小屋在之前张姨睡的床上躺下。夜深人静,星空万里,他想象自己在宇宙飞船上遨游太空,却依然没能睡着,等到天都快亮了,才似乎迷糊过去,可很快就被安小娃叫儿女起床的声音吵醒。老丁赶紧起来回主卧洗漱,然后陪儿女吃早餐再送他们去学校。回来后在二楼卧室的门上贴张纸条,告诉钟点工午餐不要叫醒他。
当晚依旧,安小娃再次研磨好咖啡端下来,老丁则跟她“请假”,说待会儿自己忙完工作就不进卧室打扰她了,直接上顶楼睡觉。安小娃可能误解老丁的意思了,撇嘴说“谁稀罕”。
比头日稍微好一点,但依然没睡好。于是老丁就发现,自己头晚没睡好的根本原因不在于忙完工作后与安小娃的温存,而是喝了浓咖啡头脑特别兴奋,但不喝咖啡又无法进入工作状态,这怎么办?长此以往肯定不行,这不就等于他跟安小娃分居了吗?一天两天没问题,时间长了怎么办?如此黑白颠倒,终是隐患,假如搞成内分泌失调或习惯性晚上睡不着就麻烦了。而且他每天大白天关门睡觉,搞得钟点工大气都不敢出,工作日还好,周末儿子女儿和安小娃全部在家,全家都因为他不敢大声说话,这家还是家吗?老丁不得不承认,张姨在的时候,虽然他们知道住家保姆的重要,但没想到重要到离了她过不了日子,等张姨真的走了,才感叹多花八千块钱买回以往的生活是值得的。所以这时候收到张姨从微信上发来的照片,老丁虽然跟安小娃商量好不管她,但其实内心已开始松动。
4
与老丁和安小娃想的不一样,这几天张姨并没有联系他们。这让老丁有点意外,因为按照他自己的做派,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主动给对方发照片了,如果没有收到对方的回复,一定会再发微信,对照片进行说明,或解释发这张照片的目的与原因,而不会这样有头无尾地行事。
这件事对他们俩来说,不仅仅是意外,还让他们有些失落。经过两天的沉淀,老丁已经想通了许多,如果真如自己判断的那样,张姨在新雇主那边遭受虐待想回来,那就再让她回来,没想到张姨却在发送照片之后再没有下文了,难道让自己上赶着求她回来?也不是完全不可以这样做。比如老丁假装自己很忙,当时没注意,今天才看到发来的照片,发一条短信回去,说:“抱歉,刚刚才看到,张姨,你怎么了?”或者继续装糊涂,发一条短信问对方是谁。对了,这样更好,不用说抱歉,就假装根本不知道“放飞自我”是谁,就能不用自己上赶着也能达到把张姨请回来的目的了。
老丁认为像张姨这样的人,如果她发照片的目的是想回来继续做,那么这时候老丁无论以什么方式回复她的微信,张姨一定会给点阳光就灿烂,自己上赶着回来。想是想好了,但老丁并没有立刻这么做,因为他想请张姨回来的事还未跟安小娃商量,还不知道安小娃的意思。这个原则老丁有,就是在与安小娃商量并达成一致之前,他不会贸然联系张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