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里的游鱼在天上(中篇小说)

作者: 杨仕芳

父亲给我打来电话说:“你叔出事了。”我没出声也没感到惊讶,觉得那是意料之中的事。暑假我没有回月亮湾,留在重庆打暑假工,其实是为了避开人们,以免被问起叔叔的事。“人家怀疑你叔是强奸犯。”父亲的声音微微发颤。我仍然没有出声,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说啥。“你叔死了。”父亲的话里透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悲凄。

叔叔。强奸犯。死亡。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想说几句安慰父亲的话,结果从心底冒起的话被堵在喉咙出不来。“孩子,你还是回来吧。”父亲的声音越发低沉,还夹带一丝强装镇定却掩饰不住的乞求。父亲没等我说什么就匆匆挂断电话,可能他误会我因嫌弃和怨恨叔叔而不开口,从而拒绝回家为死于丑闻里的叔叔奔丧。

叔叔叫余叔同,其实原名叫余志远,是爷爷给他取的名字,顾名思义,爷爷希望他胸怀大志。应该说爷爷是有资格给予孩子理想和抱负的,他是手艺精湛的石匠,名声响彻十里八村。爷爷打算把衣钵传给父亲或叔叔。父亲为人老实巴交、规规矩矩,是个可信赖的人,可惜天赋不高,无法继承爷爷的衣钵。叔叔自小就显示出极高的天赋,在爷爷身旁耳濡目染,还不到十五岁就能一眼辨出哪座山上有好石头,还能把粗陋的石块刻成精美的艺术品,雕刻的人像更是栩栩如生,许多时候连爷爷都自叹不如。叔叔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爷爷,是因为一个叫莲芝的寡妇。叔叔着魔似的迷恋她,每天晚上跑到她家门口唱情歌。村里人取笑他是一只早熟的小公鸡。叔叔不气不恼,只要天一黑,必定出现在寡妇门前。叔叔的嗓声圆润清纯,不少妇人躲在角落里偷听,然而寡妇那扇日渐落寞的木门,却从来不为叔叔打开。叔叔不甘心也不死心,回家叫爷爷提礼物上门提亲。爷爷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于是在一个夜晚敲开寡妇的家门。没人知道爷爷跟寡妇说了什么。不久后,寡妇带着女儿跟一个货郎走了,从此再也没回月亮湾。

叔叔知道后,把气全都撒在爷爷身上,再也不碰爷爷视为珍宝的凿石工具,整天跑到小镇上跟几个小青年瞎混,时不时被抓到派出所里,每回都是父亲到派出所把叔叔领出来。叔叔非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在小镇上四处赊账,每回都记在爷爷头上。爷爷却拿叔叔没有办法,只好每过一段时间就到镇上还账。

叔叔十六岁那年,到镇上办了身份证,回到家跟爷爷说:“我想通了,还是觉得学门手艺好。不过我有个条件,得宴请亲戚朋友来聚餐,向大家宣布我为石匠传人。”爷爷见他满脸真诚,便爽快答应了。在旁边缝补衣服的奶奶说:“你瞧,孩子不是懂事了嘛。”爷爷就对奶奶傻笑,转身叫父亲去安排宴席。

举办宴席那天,亲朋好友都来祝贺。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爷爷端着酒杯站起来正想开口,却被叔叔按回座位。叔叔举起酒杯站到椅子上说:“各位亲戚朋友,今天请大家来喝酒,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宣布。”他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亮给大家看,说,“人的名字嘛,就是一个人的符号,‘余志远’是阿爸取的,可惜没经我同意,本人不同意怎能算数呢?所以我今天到派出所把名字改了,从今天起我叫余叔同。”

大伙听了哄堂大笑,不少人还拍起手打趣。爷爷气得脸色发青,从椅子上站起来,抓起手杖抽打过去,叔叔像猴子一样逃到两丈开外。父亲想去把叔叔拉回来给爷爷认错,到处找也没见叔叔的影子。没过多久,几个孩子跑过来说,叔叔往山外的小路走了,还唱着:“水里的游鱼在天上,天上的阿妹在我心房。阿哥我呀带你去流浪……”

爷爷吃不下饭了,父亲搀扶他回家,他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忽然爷爷从床上跳起来,扑向角落里的楠木箱子。箱子已经被撬开了,爷爷从箱底拿出棕色的木盒子,拿出仅存的几张零碎的钞票。“志远把钱拿走了,这个孽子啊,这会毁了自己的。”爷爷痛心疾首地说道。

“阿爸,你放心,我这就到镇上把老二找回来。”父亲看着爷爷说,“老二可能拿钱去赌了。”我不服气地说:“叔叔才不去赌钱,他说他要做他想做的事,他还对我说让我以后也要像他那样,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父亲瞪着双跟,没有说话,却用力拍打我的后脑勺。我感觉到了钻心的疼,显然父亲使劲了。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拍我,我又没有说谎。

父亲到镇上去找叔叔,爷爷坐在家门口等他们回来。天黑透了,父亲才从镇上回来,而且只是他一个人。爷爷直愣愣地坐在那里不动,脸上的悲伤被从窗口漏出的灯光映亮。父亲蹲在爷爷身旁,说:“那些跟老二玩的人也不在镇上,他们像是商量好了似的。”爷爷没有说话,也没有看父亲,只是闷头抽旱烟。“不过听说老二没有去赌,他把钱给了一个女孩,那女孩住院动手术。”爷爷依然没有说话,微微抬起头看着夜空,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听说老二碰过那个女孩……”爷爷没等父亲说完就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

叔叔再也没有回过家,外出打工的人回来,偶尔也带回叔叔的消息。有人说在东莞看到他,他染一头红头发,像一只兴奋的斗鸡;有人说在宁波看到他,他穿着僧人的衣服;有人说在海南的工地看到他,他光着膀子捞沙;还有人说在一家地下赌场看到他,他在那里当保安……人们说得有板有眼,消失的叔叔成了大伙儿取乐的谈资,至于真假没人去深究。

直到几年前,小镇的两个青年来到月亮湾,告诉我们叔叔的死讯,说他们一起去“淘金”,突遇泥石流,叔叔来不及逃跑就被埋了。青年说的淘金,其实是盗墓,遇到灾难也不敢报警,叔叔就这样命丧他乡。村里人听到这个消息,并没觉得惊讶,还露出先知先觉的神情。父亲想去寻找叔叔的尸骨,把他带回家乡安葬,却连叔叔死在何方都不清楚,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最终在乱坟岗上给叔叔砌了座衣冠冢。

爷爷突然闯衰老了,再也刻不动石头了,就把凿石工具封存起来。奶奶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在两年后的冬夜,爷爷撒手而去。仅隔一天奶奶因伤心过度也跟着走了。亲戚们在大雪纷飞中给他们下葬,似乎山川大地都披麻戴孝。

当人们快要彻底遗忘叔叔时,他却在两年后的除夕复活了。

那天傍晚,我和初中的几个同学挤在一群年轻人身旁听他们闲聊。他们几个边抽烟边聊天,聊起哪个后生讨老婆,哪个姑娘要出嫁,当然聊得最多的是外出打工的人。我们几个同学听后也对外边的世界想入非非。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山路上,他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们看清他是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他身上裹着破烂的军大衣,抓着木棒当拐杖,肩上耷拉着帆布包,摇摇晃晃地向村庄走来。弟弟和他的小伙伴也看到了那个乞丐,他们把手里的鞭炮点燃丢到他脚下吓唬他。那人看都不看,还是自顾自地往前走。那个人不仅是个傻子还是个聋子。孩子们发现新大陆般兴奋起来,叫喊着跟在他身后,不停地往他脚下丢鞭炮,但是鞭炮没能够吓着他。那群孩子更加来劲了,尾随他而去,鞭炮放完了他们就叫喊着。乞丐依旧不理他们,摇摇晃晃地走到村口,也没有抬头看我们。乞丐缓慢地走进村庄,村里人见到他都远远地躲开,却又站在不远处看他,想知道在除夕之夜他到底去谁家。

乞丐竟然跟着弟弟朝我们家的方向走去。刚刚还兴高采烈的弟弟这下可被吓坏了,以为乞丐要去找我们的家人算账,弟弟知道自己刚刚用鞭炮炸过乞丐的脚,就吓得哭喊起来:“阿爸,阿爸,快来啊,救命啊!”父亲听到叫喊声从楼上跑下来,差点跟乞丐撞个满怀。父亲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了好几步。

“哥,我回来了。”乞丐的声音很小,还有点发颤,但我昕得清清楚楚。父亲满脸迷惑,上上下下打量着乞丐,忽然怒吼起来:“你这死人还回来干什么?”父亲举起手打了乞丐两巴掌。当父亲的手掌再次举起时,乞丐没有躲避的意思,而父亲举起的手慢慢垂下去,最后落在乞丐的肩膀上。他猛地用力摇着乞丐,大声叫喊:“孩子他妈,孩子他妈,老二回来了,老二还活着!”

父亲从厨房里提着两桶热水,我拿着父亲干净的衣物,弟弟抱着干毛巾和洗发水,送到一楼的洗澡房。父亲见叔叔还没下楼就叫喊:“志远,志远。”父亲忽然想起了什么,尴尬地拍了拍脑袋才继续叫喊,“叔同,叔同,快下来洗澡,水都快凉了。”叔叔还是没下来,父亲就让我上楼去叫。我噔噔噔地跑上楼,叔叔跪在神台前。我走到叔叔身旁小心地说:“叔叔,阿爸叫你去洗澡,水快要凉了。”叔叔抬头愣愣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的话。我又重复了一遍,他才站起来跟我下楼。

叔叔在里头洗澡,父亲在门外蹲着,我和弟弟就挤到父亲身旁,我们的目光都落在洗澡房的门板上。洗澡房里没什么响动,不知叔叔是不是睡着了。正当我们感到迷惑时,忽然从洗澡房里传出沙哑的歌声:“水里的游鱼在天上,天上的阿妹在我心房。阿哥我呀带你去流浪……”

父亲浑身猛地哆嗦起来,像被人往衣领里塞雪团似的。叔叔的歌唱得真好,连过路的人都纷纷往大门里探头想看个究竟。父亲渐渐地忧虑起来,我知道父亲在忧虑什么。叔叔从里头走出来,换上父亲干净的衣服,精神焕发,判若两人,竟有几分艺术家的气质。

那个除夕夜,月亮湾人都在议论叔叔,猜测他这些年都到哪儿去了,又遭遇了什么,最后都摇头叹息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些议论,最终传到我们家人的耳朵里,我们对此闭口不谈,生怕勾起叔叔的伤心事。叔叔却满不在乎地说:“嘴巴长在人家身上,人家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末了他还告诫我和弟弟,让我们不要在意这些话。父亲终于放下心来,说:“老二,这些年你在外边都做了些什么呀?”叔叔摆了摆手说:“没什么好说的,不提也罢。”父亲还想说什么,嘴角抽了抽,欲言又止。

年初一晚上村里举办晚会,表演唱戏、打鼓、弹竹板等。叔叔不屑地说:“这些都跟不上时代了,要是有吉他,我可以表演给你们看。”村里有个音乐特长生杨柳忠,他有把旧吉他。我就屁颠屁颠地去跟他借吉他。杨柳忠说:“你叔是搞音乐的?”我情急之下撒了谎,说叔叔是流浪歌手。他说:“就你叔那副模样还是歌手?”我说:“我叔说了,要是弹坏了,双倍赔给你。”他才小心地把吉他递给我,说别弄坏了。我说:“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叔叔穿着破烂的军大衣走上戏台,台下一阵爆笑。叔叔走到戏台中央,突然站在那儿不动了。大家以为他紧张,不由得又爆发一阵哄笑声。我都为他紧张,要是唱不出来,那可丢人了。叔叔站在那里,望向深不可测的夜色。人们这才发现他不是紧张,而是耍酷。在场的人渐渐安静下来。忽然,叔叔纯熟地拨弄起琴弦,悦耳的旋律弥漫全场。人们终于发现叔叔非同一般了,他那头飘逸的长发,让人感觉他是一个特立独行的歌手。叔叔一张嘴,观众立马就惊呆了,怀疑叔叔是从电视上走下来的。他那沙哑而沧桑的嗓音,轻盈而纯熟的舞姿,使台下的年轻人疯狂起来,有不少青年跑到戏台上,跟随着旋律给叔叔伴舞,在台下的年轻人也跟着打起了节拍。叔叔就更来劲了,唱得更加投入,似乎是在举办他的个人演唱会。他唱到最后一句,抱着吉他从台上跳下去。虽然台上到台下只有两米高,但他这个突然的动作,还是把观众吓了一跳。年轻人冲过去把他抬起来,又把他抬回到戏台上,高喊着:“再来一首,再来一首!”老人也觉得新鲜,由着年轻人闹腾。

叔叔站在戏台中央把手放在胸口向观众鞠躬,引起台下一阵尖叫。他说:“那好,我来一首黑豹乐队的《无地自容》,会唱的老少爷们跟我一起唱,好吗?”台下的人高声回应:“好!”他们跟着叔叔的节奏唱起来。观众越来越多,年轻人都往前挤,边唱边随着节拍扭动舞步。老年人听不懂,但看到年轻人这么热情,脸上也露出欣赏的神色。叔叔唱完后大家高声叫喊:“再来一首,再来一首!”叔叔又唱了三首歌,最后一首是Beyond的《海阔天空》。唱到最后一句,叔叔抬起脚把吉他踩成两截,而后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后倒。台下顿时寂静无声,大家以为叔叔出事了。正当人们不知所措时,叔叔一个鲤鱼打挺,再次站在戏台中央。台下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叔叔再次向观众鞠躬,说:“不好意思,刚才过于激动,把杨柳忠的吉他踩坏了。”

叔叔从戏台上下来,目不斜视地走过场地,回到家就躺在床上。他一连睡了三天,任凭我们怎么叫,他都不起床。到了饭点也不起,我们只好把饭送到他床头。等我们再去看他时,碗里的饭没有了,他趁我们不在时把饭吃掉了,做贼似的。

现在无论在村头还是在巷尾,村里人都在谈论叔叔,且对叔叔充满崇拜。村里人跟父亲打探叔叔的情况,父亲一无所知。人们就责怪父亲不够意思,说连这点事都要隐瞒。父亲解释不清,干脆不解释了,隐瞒就隐瞒吧,反正也没掉块肉。我也遭遇父亲那样的问题,每天小伙伴们都来问我,我也无从说起,他们就说我不够朋友。这实在是冤枉啊,叔叔的事我真的不知道。他们说:“那你去拿他的军大衣来我们就原谅你。”等叔叔睡着了,我就悄悄地摸到叔叔的床头。哪知,这时叔叔突然睁开跟说:“你想拿什么就拿吧,干吗要偷偷摸摸的?”我还是对他赔着笑脸,抱起那件破衣服往外跑。那帮小伙伴可兴奋了,轮流穿军大衣,学着叔叔唱歌的模样嘶吼。我心里也纳闷,叔叔到底是什么人?在外边都干了什么?怎么会唱歌呢?

第四天清晨,叔叔从床上爬起来,拿出爷爷留下的凿石工具,一件件磨得锋利,然后离开村庄,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第二天,他背着一块石碑往山上乱坟岗爬。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们就怂恿我去看个究竟。我也感到好奇,带上弟弟悄悄地跟在后边。我俩还是被他发现了,他说:“叫你爸拿锄头来,把工具箱也拿来。”我和弟弟得到命令似的,回头往家里飞奔。父亲满脸疑惑,但还是跟我们往外走。我们追上叔叔时,他已经把石碑背到乱坟岗上。他问哪个坟是他的,父亲指着一处小土包说:“就那个。”他让我们都回去。我们站着不动,想看看他干什么。他转过头来盯着我们,我们只好乖乖地下山。等在路旁的人们跑过来围住我们问:“你叔叔到底在干什么?”我们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他们说:“你们不说,那我们自己去看。”他们就悄悄摸上乱坟岗,我和弟弟也跟上他们。一伙人躲在草丛里,屏住呼吸,看着叔叔到底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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