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仙（短篇小说）

歌仙的山歌演唱会一场接一场开，但依然满足不了各路神仙的需要。玉帝建议她办山歌培训班招收学员，她没答应，反过来给玉帝提要求：“我想回人间。”玉帝说：“在人间，人人都羡慕神仙的日子。”“仙界虽好，可人间烟火令我想念。有烟火的地方，才是日子。”歌仙说。“你到仙界多少年了？”玉帝故意问。“回玉帝话，三年多了。”歌仙说。“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你离开人间已逾千年。”玉帝说。“恳求玉帝批准我回人间。”歌仙说，“不管人间多苦多难，我都愿承受，都能承受。”“你忘了你在人间的遭遇？”玉帝问。“没忘。”歌仙说。

玉帝经不住歌仙的软磨硬泡，终于批了一天假，但让她“只许下凡间游玩，不得留在人间”。

美丽的歌仙村坐落在漓江边。唐朝末年，有一个姑娘，因为唱山歌唱得好却遭受苦难而成仙。人们称她为歌仙。歌仙本名杨山梅，她出生在别处，长在别处，在漓江边上唱山歌达十年之久。关于杨山梅成仙的版本很多，关于她的出生地版本也很多，但关于她在漓江边上唱歌十年的传说惊人地一致。村头有三尊石头塑像，其中两座因风吹雨打，已面目模糊，一尊却面容清晰、楚楚动人。三尊石头雕像都是杨山梅。新塑的这尊高大，但在漓江水面远看，并不大，像有个美女活生生站在江边，她像在唱歌，又像在跟远方来的游客打招呼。

歌仙在人间的一生中，她在歌仙村待的时间最长，因此她回到人间游玩的落脚点就是歌仙村。歌仙下凡，穿一身唐朝民女服饰。游了一半，歌仙去参观千年前生活过的屋子。屋子格局没变，只是气息变了。古味极淡，现代气味太浓。老屋翻修重建，最初的建材早已灰飞烟灭，古味古韵随之消散。她对在老屋的生活历历在目，在灯下绣花，在院子里对歌，在西厢房养猪，那段时光就在眼前。歌仙走进屋子，厅堂里有张供奉歌仙的案台，画像贴于墙上，案下香火袅袅。案台上还有一尊较大的歌仙雕像。歌仙踏进来时，画像和雕像冲她笑了笑。歌仙努努嘴，抽来三炷香点燃，为自己供上，鞠了三个躬。歌仙村早已不是千年前的样子，相对来说，只有这座老屋还是。她曾经的寝室、伙房、练功房，后人标示得没错，里面的摆设也差不离。每到一处，都有当年的场景在脑海中浮现，她呼叫那些人的名字，却没有一个应答。物是人非，歌仙已找不到千年前的他们。

歌仙村在后山建起对歌台。歌仙参观对歌台，对比千年前的对歌台，现在这座相当豪华。见到对歌台，像饥饿者见到美食，歌仙忍不住扯开喉咙唱起来：

豪华歌台初相见，心情舒爽泪涟涟。

千年歌喉令又到，想问听众能重现？

天色向晚，行人渐稀，听到歌声，人们急聚，仰望后山对歌台。他们见到有朦朦胧胧的人影，又似乎只见到几朵彩云。“谁在唱歌？”他们交头接耳，相互打听。他们第一次昕到歌仙的歌，听到来自天上的声音。许多人听得醉在草地上。看到村上又聚集了黑压压的人们，歌仙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便收了歌喉。山上声音不再，一群年轻人向后山跑去，他们像围猎一般缩小包围圈。对歌台半台在此山，半台在彼山，两群年轻人都扑了个空。不死心的年轻人在山里找，他们唱着山歌，唱着各种调子的山歌搜山。

天黑了，月亮升起来，有几个不死心的年轻人还在那里等待歌仙。等着等着，他们唱起山歌，欲以山歌诱惑歌仙出来对歌。歌仙不上当。他们唱的山歌不入歌仙的法眼。但歌仙还是很感激他们的热情。下午歌仙的那一嗓子，令村里爱唱山歌的姑娘生畏，她们不敢唱山歌，不敢接小伙子的茬。她们怕一开口就被下午那个唱歌的女子笑话。几个年轻小伙子便喝着啤酒、吃着卤菜，干唱了一夜。

凌晨，漓江水面薄雾升腾。漓江渔火正在退场。早起的鸟儿在漓江两岸飞来飞去。甜美的歌声从江心向四周漫开：

正月梅花香又香，二月兰花盆里装，

三月桃花连十里，四月蔷薇靠短墙，

五月石榴红似火，六月荷花满池塘，

七月栀子头上戴，八月丹桂满枝黄，

九月菊花初开放，十月芙蓉正上妆，

冬月水仙供上案，腊月红梅雪里藏。

歌仙唱的是《十二月花歌》，词是老词，曲却是不一样的老曲。曲是千百年来流行在百里漓江的老曲，又有许多不同之处。歌仙将它推陈出新，旋律动听。两岸正在唱歌的鸟儿自卑地闭上嘴，静心倾听。

天籁之音唤醒了人们，他们冲出屋子，奔向漓江岸边。一只竹筏，一个划船老翁，一只马灯，缓缓行走在江心。立在竹筏一头的歌仙尽情放歌。歌仙的身影影影绰绰，时隐时现，时浓时淡。有人记起，昨天在街上见过这个身着唐朝服饰的女子。漓江两岸已站满观众。有后生悄然开了电动小船朝歌声处驶去。歌仙连同她的竹筏不停地移动穿行，但始终在人们的视线之内。就像人们看电影，场景如何变换都在银幕上，都在眼睛里。后生的电动船来回穿梭寻找，总是不能接近那只竹筏。歌仙小气，她唱不到半小时就不唱了。竹筏、渔翁、歌仙，还有马灯的光亮随之消失。漓江薄雾散去，温暖的阳光打在水面上，射进水底。

观众在岸边议论纷纷，直到第一艘旅游大船经过，他们才带着不满足离开。

第四届歌仙大奖赛即将到来，山歌手正加紧备战。漓江两岸，山岭里充满练习山歌的声音。美影弃了摊位，向后山走去。或许在这些练习山歌的人中能碰到村草。她记不得有多久没见到村草了。她苦着脸，一次接一次怒踢镶进道路中的河卵石。歌仙早注意到了美影。下凡的这几天，歌仙没见美影笑过。因为板着脸，前去她摊位购物的游客少了。生意不好就不好吧，想心事比做生意更重要。美影想。少女心事多，少女心事重。歌仙年轻的时候何尝不是如此？歌仙现在也年轻，人间千年，她在仙界才过了三年。她十七岁成仙，算起来她人间的年龄才二十岁。千年前，歌仙对歌求郎君，一年又一年，没有遇到如意的。歌仙要求高，找不到满意的郎君宁可独身。追求她的后生一长串，可以排满百里漓江岸边。不是她狂傲，实在是他们没有触及她心灵深处的感动。一拨后生知难而退，又一拨后生补充上来。他们对歌不是歌仙的对手，想在生活上打动她，可是歌仙不图名利，不图享受。如何才能赢得歌仙的芳心？“只有男仙才配娶歌仙。”有长者说。长者话一出口，歌仙的追求者又走了大半。“你们谁都没男仙那个能耐。”长者又说。追求歌仙的后生全部走了。兴坪镇上第一大户人家肖老爷不信邪，他说他就是男仙，他有资格纳歌仙为第三个妾。肖老爷带上数十家丁，拉十马车金银财宝布匹粮食到沱巴寨求亲。歌仙家人不在身边，她因为唱山歌游学于此。她做自己的主，一口回绝肖老爷。三番五次被拒绝，肖老爷恼羞成怒。他报了官，给官府送了大礼，诬陷歌仙偷了他家银两。官府派人捉拿歌仙。不承想，消息传出去，上百个强壮的后生挡住去路，并将官府派来的人打回去。官府再次派出人马，镇压保护歌仙的后生。一时间，血流成河，大部分后生命丧黄泉。歌仙悲痛万分，她不能再让百姓为她流血牺牲了。她爬上高峰，朝漓江跳下去，想一死了之。不料一只白色大鸟接住她，并把她驮到了天界……玉帝对她点化成仙……

美影莫不是因为爱情？歌仙拦住美影的去路。“好大的脾气，碰上烦心事了？”歌仙笑问。美影抬头，后退一步，看村头那尊高大的歌仙塑像，而眼前这个女子的长相跟歌仙一模一样。“你是谁？”美影问。歌仙笑道：“我就是我。”“你不会就是歌仙吧？”美影再问。“你为何心事重重？”歌仙不回答，又问。

美影叹气，低头看脚，说：“你又帮不上忙，我凭什么告诉你？我又不认识你，我凭什么告诉你？歌仙我倒认识，可你不是歌仙。我的老祖宗就认识歌仙，可你不是歌仙。你长得再像也不是歌仙。”美影说，“我认识歌仙，她天天站在那里，天天在漓江边迎来送往。一年又一年，歌仙不说话，总是那一个姿势，对我没一点帮助。”

歌仙做出那尊高大的塑像的造型，变换多种表情，把美影逗笑了。美影说：“你要真是歌仙该有多好。”歌仙压住声音扯开嗓子唱起来：

一个雀儿毛又多，听我唱个哄人歌：

昨天看见牛下蛋，今天看见马长角；

鲤鱼走到西街口，兔子游过南门河；

漓江有兜芭蕉树，芭蕉树上结菠萝；

菠萝上面长田螺，一个田螺三斤半；

菠萝剥皮九斤多，切成片，炒下锅；

拿起簸箕把汤喝。

歌仙唱的是桂林老童谣《哄人歌》，歌词诙谐，用的调子新奇，美影是首次听到。“你唱得真好，前面三届女歌仙得主都没你唱得好。”美影赞叹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烦恼事了吧？”歌仙问。

美影爱着村草，可是村草不爱她。村草家在两公里外的雾里村。第二届歌仙大奖赛前夕，美影认识了他，看上了他。那天，他到她摊位上买漓江烤鱼，她眼睛一亮，她对他一见钟情。村草接过父亲种植水果的大棒，种出了新品种，极受消费者欢迎。有个游客是水果商，吃了村草种的金橘，决定进货到他所在的河北卖。通过美影，水果商跟村草达成合作协议，新品种一销而空。村草感激美影，请她吃饭，她说漓江河鲜天天吃，哪还有更好吃的东西？她眼睛一眨，他知道她另有主意。他耐着性子陪她上山。村草时常给美影送水果，但不谈爱情。第二届歌仙大奖赛前，村草来得更勤。因为歌仙村是比赛地，他需要熟悉场地。第二届歌仙大奖赛上，村草离夺取男歌仙奖只差一步。回去后，他努力种水果，努力练习山歌，在第三届歌仙大奖赛上，终于梦想成真。村草没看上美影。美影是单相思，对村草的爱却一天天加深。“你什么都好，就是山歌唱得不好。”村草后来明确拒绝美影。唱不好山歌成为恋爱的障碍，歌仙能理解，美影也能理解。村草追求完美，特别是对钟爱的东西要求高，达不到要求的，他会不喜欢。这性格跟歌仙当年一样，歌仙更能理解村草的内心。

“你能教我唱山歌吗？”美影问。“能。你唱一段，我听听。”歌仙说。美影开口，歌仙笑得肚子疼。美影不好意思地说：“我太差了，我根本不是唱歌的料。”歌仙劝美影：“唱不好山歌不是你的错。你唱山歌无天分，做生意不是有天分吗？”“我什么天分都没有。我家祖传的雕刻手艺，我哥继承了，我笨，学不会。”美影对歌仙说，“我这辈子完蛋了。我怎么办？”歌仙说：“你嗓子差，悟性差，骨子里却有一股对山歌的热爱。我教你，我能教好你。”美影牵着歌仙的手回家，进入她的房间，对着歌仙的小型雕像说：“来，姐姐，我们给歌仙磕头，求她保佑你教得好，我学得会学得快。”歌仙忍不住笑出声。美影严肃地说：“不能笑，要严肃，严肃才显心诫。”算下来，歌仙才二十岁，美影应该超过二十三岁了。美影叫她姐姐，歌仙忍不住笑。歌仙昕来顺耳，也就不纠正。

歌仙从基础教起，教美影练嗓子，寻找最佳发声部位。美影练习到下午才歇息。月亮升起，歌仙又在漓江边上等美影。夜晚的漓江安静，歌仙让美影放开唱。美影担心影响村里的游客休息，歌仙说：“再大的声音他们也昕不见。”美影不信，她用力喊一个人的名字，没有回应。练完歌，歌仙说：“无论你在这里怎么大喊也没人能听见。”美影不信，用力喊叫，没有人来干涉。她跑到家门口大声叫哥哥的名字，哥哥也昕不见。美影说：“神了，这是什么道理？”歌仙说：“没什么道理，只要他们不想听见，只要你不想让他们听见，他们就什么也昕不见。以后我们可以在清晨或者夜晚在家里练唱，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练唱。”美影说：“好。”美影走进家门，她大声喊村草的名字，边喊，边笑，边骂。

雾里村地势比较高，没有河流从村里经过，只有数条时常干涸的小溪。天上下的雨都钻入地下河，灌进漓江了，小溪河床留不住水。小溪因此成不了漓江支流的江河。雾里村历史上就穷。缺水的地方都穷。山多，峰林多，雾多，美是美，就是不长庄稼。这个村出山歌手，辈辈如此。有人说，村里的山歌手都是穷出来的。因为穷，日子苦，大家热衷把压在心里的苦水倒出来，倒着倒着就倒出了山歌，对苦难生活控诉的山歌。苦日子的山歌唱了一辈接一辈，山歌手一代胜一代。现在好了，有了好日子，有了富裕日子，悲苦山歌拿来点缀甜蜜生活，告诫甜蜜生活来之不易。苦也唱，甜也唱，悲也唱，喜也唱，山歌能唱任何日子，能抒发任何情感。村草就是在这样丰富的山歌营养中长大的。

歌仙和美影去雾里村。雾里村名不虚传，飘着雾，薄雾浓雾变幻无穷。千年前，雾里村还没有人烟，野狼出没，歌仙当年未曾踏进过半步。千年后的人间，像是千年前的仙境，天上有飞机，地下有汽车，还有人造声光电，有电影电视，有网络。在千年前人们的眼里，这些东西只有仙境才有。

从歌仙村到雾里村，通公路，美影有辆私家车，她要开车载歌仙去雾里村，歌仙提出走山道。两村之间曾经有石板相连，石板路已经三四百年了。后来人们不走石板路了，石板路被杂草野树侵吞。早些年歌仙村开了歌圩，人们在山上唱歌，在野地唱歌，山歌手又将石板路踩踏了回来。不是歌圩的日子，美影不走石板路。赶歌圩，美影一次不落。村草明确表示不喜欢她后，她想在歌圩场上找个小伙子来代替。歌圩上没有这样的小伙子。骨子里她只喜欢村草。“村草不喜欢你，你单相思有什么意义呢？”她哥哥说。她哥哥跟村草长谈过两次，质问村草为什么不喜欢美影。村草说：“没什么太多的理由，她唱山歌难听败坏了我对她一切美好的印象。”理由荒唐，不能理解的永远理解不了。他们都是唱山歌的，能理解，因此就不怪村草。哥哥叫她放下村草，她放不下。放不下不光因为村草山歌唱得好，还在于他聪明、善良、勤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