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爱人(短篇小说)

作者: 桂琼丽

那天早上,袁春照例去他的汽车修理店,刚拉开卷闸门,进来一对中年男女。袁春以为来生意了,刚要打招呼,男的开口了:“你是胡兰英的老公吗?”袁春点点头反问:“你们是?”女的向前一步,有点咄咄逼人地问:“胡兰英最近去哪儿了?”袁春被问得有点发蒙,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说:“她去外地旅游了,怎么了?”“怕是跑了吧?电话打不通,微信不回。”男人接过话。

袁春警惕地看着面前的这对男女,摸出手机打胡兰英的电话,对方关机。她出去三天了,就在到目的地当天来了个电话,报平安后就挂了电话,后来一直没跟他联系。

男人和女人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收起手机,女人冷笑了一下,说:“别装了,你老婆在外面欠了那么多钱,你不知道?”“欠什么钱?”袁春更纳闷了。

男人掏出一张纸给袁春看。袁春凑近,这是张借条的复印件,债主是梁欣,落款写着借款人胡兰英的名字,还摁了手印。

“她为什么借你这么多钱?”袁春倒吸了一口凉气问。没道理啊,这些年他开着这家修理店,生意不错,目前也有几十万元存款。她何至于要借人家那么多钱?

女人气愤地说:“为什么?这要问她啊!她在外面借的,可不止我这二十万元!我们是同学,我好心借这一大笔钱给她,她还不上利息就算了,现在连本钱都想赖。要不是她不接电话不回微信,我还没想着上门来为难你,我够仁义了。”

袁春感觉自己立马矮了一头。他有点头晕,站在店里四处张望,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这个店铺差不多有一百八十平方米,截成两间,外面大间的用来修车,配件和设备摆得井然有序,里面是卫生间和休息室兼厨房。他在这个店里忙活了近十年,盘大了儿子,盘好了生活,现在却有人来告诉他,他老婆在外面欠了巨款。这太突然了。稳了稳神,袁春去里间倒了两杯白开水递给他俩。“先喝口水,别生气,等我找兰英问清楚情况了,该还的钱,我们认。”他问,“她有没有说为什么借你们钱?”

女人说:“我和她是初中同学,前两年班长突然组织同学聚会。大家都快三十年没见了,通过这次聚会,多数人才重新联系上。胡兰英那天开着车去参加同学聚会,打扮不算时髦但讲究,能说会道,说老公开了两家汽修店,让同学们眼热得很。”袁春不好意思地打断她说:“就这一家,她夸大了。”女人撇撇嘴说:“我家这位也是做生意的,我们的来往就多了。一年多前,她告诉我一个好消息,说她一个朋友是做玉器珠宝生意的,想扩大店面,手上差点钱,承诺给年利率百分之十的好处,所以向我借二十万元,一年后连本带息归还。我本来对这种高利率的东西不太感兴趣,但她拿着对方给她打下的欠条给我看,还信誓旦旦地保证,如果兑现不了好处,可以去对方店里挑珠宝。那个店她也带我去看过了,我想着也就一年的事,就借了。哪晓得这都快两年了,她一直找借口拖着不还,只给了我几个月的利息。前段时间,我去那个珠宝店打听,店主告诉我,她确实跟胡兰英是朋友,但她们并没有金钱往来,胡兰英给我看的借条绝对是假的。”男人横了女人一眼,叹了口气说:“你这个女人就是这么不理智,为了点小利,来龙去脉没搞清楚就乱借钱。”

袁春臊得慌,不敢看他俩,企盼有老鼠洞让他钻进去躲一躲。他做梦都想不到,胡兰英会搞出这些坑蒙拐骗的事。

马上就九点了,修车的伙计们就要来上班了,袁春担心被他们听到,影响不好,忙站起来搓着手说:“你们放心,我先了解清楚,事情要是真的,我不会跑,你们等我消息。”“三天时间。就三天,我要是看不到我们的钱,就告她诈骗。到时弄得人尽皆知,莫怪我们。”男人把欠条复印件交给袁春,并在上面留了电话号码,说,“到时一手交钱一手还原件。”

送走他俩,袁春打了十几个电话给胡兰英,没打通,发了微信,也没见回复,她仿佛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进了家门,他直冲卧室,把家里的衣柜、五斗柜和各种箱子翻了个遍,没有钱,没有她的首饰,没有银行卡,只有她的大部分衣服。他抱着侥幸心理从卧室又冲到厨房、客厅和儿子的房间,只要有窟窿眼的地方,都伸手进去摸一摸,还是没有找到他想看到的东西。袁春的心越来越飘,飘得他走路都开始费劲。他拿出手机,看自己的支付宝和微信账户,里面的钱加起来,不到一万元。完蛋了。他漫无目的地翻着手机通讯录,目光突然停留在小舅子和大姨子的名字上。

他首先打通小舅子的电话。他想着措辞,问小舅子,他姐最近两天联系他了没有。小舅子说没有,大约一个星期前,她过来还了一笔钱给他,饭也没在他那里吃,就走了。

“她借过你的钱?”袁春激灵一下。小舅子愣了愣,明白自己说漏嘴了,赶紧说:“我姐一年前借我的钱……她让我别告诉你,说要给你扩大汽修店的业务,怕问我借钱伤你自尊。”“借了多少?”“五万元。我没要她的利息,她已经全部还给我了。”袁春叹了口气,就把她借同学二十万块钱的事告诉了小舅子。“哎哟,我姐……也太疯狂了!”“她有没有跟你交代什么?”袁春问。“没有,她什么都没说,跟往常一样。对了,她给了爸一些生活费,帮他买了两件过冬的衣服,走之前还抱了抱他。现在想来这有点反常。”小舅子说。“知道了。”袁春挂了电话。

袁春又打电话给小姨子。这回他没绕弯子,直接说了胡兰英的事。“天啊!难怪她一年前向我借了八万元……我姐不会想不开吧?”小姨子语气里充满担忧,“你等等,我给她打电话发微信,看她理不理我。”“没用的,她要是存心躲起来,怕是不会给任何人消息。”袁春的心灰扑扑的。小姨子跟小舅子说的一样,胡兰英也是打着给他扩大汽修店规模的幌子借钱的。“我就说嘛,这么久也没见你扩大店铺啊!不过姐夫你放心,她全部还我了,还给我买了个包包。”

袁春失望地挂了电话。看样子,胡兰英离家出走前做了许多准备。

袁春看着床上胡兰英的枕头,他气愤极了,疯了似的抓起那个枕头砸向床头,好像在用力摇晃胡兰英的肩膀,要摇出答案。枕头下面有一张纸。袁春一把抓起来展开,是胡兰英写的留言条:“老袁: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儿子。家里的钱被我败光了,我还把房子偷偷卖了,这个月底,人家就来收房。我把卖房的钱全部用来还债了,还不够,还欠我初中同学梁欣二十万元。我实在没办法了,没脸面对你和儿子,只能一走了之。你们不要找我。等我自己想通了愿意回来了自然会回来,到时要打要骂要离婚都随你。兰英留。”

房子也卖了?袁春差点晕过去。幸好她没寻死。这么想着,他又缓了过来。

房款加存款,得有一百来万元,她这几年到底做了什么事,能败掉这么多钱?最可笑的是他居然一无所知。袁春脑子里有很多猜测。炒股?网上赌博?投资平台爆雷?还是被电信诈骗?这些东西离生活很近,但离袁春有点远。袁春抱着头,眼泪掉了下来,长大后除了他爸去世和他妈摔瘫外,他没再哭过。

他哭的不仅是这套房子,更是他的这个家。袁春坐在床头望着卧室里的布局,淡灰色和鹅黄色搭配的双层窗帘,让整个房间温馨又不失明亮;雕着复古云龙纹透着暗红色光泽的实木大衣柜,占了整个卧室的半壁江山;床是跟它配套的,床头也雕着云龙纹。他和胡兰英当初去选家具时,胡兰英放着便宜时尚的欧式家具不挑,偏偏选定这么一套看起来笨重的实木样式的。她说,她就是要过一把财主的瘾,这套家具让她躺在卧室时有种旧时阔太太的满足感。当时他还笑她,有点小钱就烧包,条件再好点,是不是要请两个丫鬟侍候着?在袁春心里,胡兰英是个要强、持家、有主见的女人。袁春站起来,走到客厅,又走到儿子的卧室以及客房、卫生间、阳台。在这套房子没几天可待了,他要用眼睛仔细丈量一下,把它们刻在脑袋里。他一边来回丈量,一边回想他和胡兰英这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

袁春记得,那年他刚退伍回来,村里的一个没出五服的婶子,上门来给他介绍她娘家的侄女胡兰英。第一次见面,他对胡兰英的印象一般。他妈妈倒是对胡兰英蛮满意,相亲完那天晚上在饭桌上,她说:“春儿,这胡家女子虽然长得不是很出众,但身架子大,好生养,看着也利落稳重,应该是个能撑事的人。”他笑笑,没作声。“是啊,听说这女子是家里的老大,底下有一弟一妹,前几年她妈没了,弟弟妹妹都是她照顾大的,不娇气,能持家。女子重要的是会过日子,长得好看又不能顶饭吃。何况我们家底也就这样,由不得你挑。”爸接着妈的话说,好像看透了他的小心思。

相处以后,他才知道胡兰英是真的会过日子。她手巧,会织各种花色的毛衣,会钩毛线鞋和围巾。每次到家里来,她很会看袁春父母的眼色行事,抢着做饭做菜。袁春请她去镇上玩时,她只捡便宜实用的东西买,绝不多花他一分钱。最重要的是,看久了,袁春觉得她外表还是有动人之处的。反观自己,除了眉眼上有一点军人的坚毅和英气,别的都很一般。这么想着,心就安定下来了。

谈了两年,两人结了婚。新婚几个月后,胡兰英怀孕了,她开始筹划他们的未来,“你得去市里找点活儿干,孩子出生后花钱的地方多。你在部队不是学会了修车嘛,别荒废了,去找个修车的活儿,干几年手艺精了我们就自己开修理店。”

一个初中毕业的农村姑娘能想得这么远,这让他有点惊讶。他听了她的话,在市里找了家修车店打工,一做就是七八年。直到孩子上小学了,胡兰英放下田地里的活儿,把孩子交给他妈管着,自己也来市里打工。做了一年服务员后,胡兰英去菜市场卖菜去了。这个活儿天没亮就得起来,虽然辛苦,但赚得比以前多了。她说在没找到更好的出路之前,她就一直干这个了。一天收摊后,胡兰英一边择洗卖剩的蔫白菜,一边对刚下班的袁春说:“我琢磨几天了,还是做生意好,手头的钱灵活些。我们把这几年存的钱全部取出来,再找银行贷点款,自己开修理店。”

袁春有点发蒙,怎么有风就下雨?现在修理店的老板挺看重他,他还准备长期干下去呢!“你想打一辈子工?同样是修车,帮人挣和帮自己挣,哪样舒心些?我准备把儿子接到市里来读书,这要钱吧?将来还要在市里买房子,样样离不开钱,你想想。”胡兰英见袁春脸色有点活泛了,趁热打铁道,“明天去街上转转,看看哪里有合适的门面,找到门面后立马辞工。”语气里没有商量的余地。这是她多年前的心愿。袁春瞅着她把择好的绿绿白白的蔫白菜下到锅里去炒,突然有点心酸,胡兰英跟他这么多年,确实没过上好日子,鱼和肉都舍不得多吃,每天都在精打细算。他想了想,村里现在有句流行的话:“搏一搏,单车变摩托。”那就试一下吧。

不到一个星期,袁春就在市西头一个加油站附近找了个七八十平方米的小铺面。他咬着牙签了五年的合同,简单装修了一下,又买了些修车的设备。袁春修车手艺高加上为人和气,生意慢慢好起来。合同到期了后,他和胡兰英商量,又换了市中心这家一百八十平方米的门面。三年前,儿子考上重点大学,家里的房贷也提前还清了。眼见手里的钱多起来,胡兰英就和袁春商量,菜市的摊子她不想做了,每天早出晚归,风里雨里,她才四十出头的人,白头发已堂而皇之地爬上了头顶,也该过几天睡到自然醒的日子了。说是商量,袁春从胡兰英的语气和表情中感觉得到,她已打定主意,只是告诉他而已。

哪里想得到呢?她这一歇,歇出这么大的事来!袁春努力回想,胡兰英这两三年来有什么反常的地方。想来想去,只想出几点。比如,胡兰英刚退出菜市回归家庭那几个月,总是失眠,晚上十一二点才睡,到凌晨三四点就再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翻去。有时把他翻烦了,他就问她在想什么。她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老觉得什么都有了,日子反而过得没意思,心总像浮在半空中,没着没落的样子。他说实在无聊了就出去找个班上吧。她应着,却总也没行动,最后终于在小区的棋牌室找到了乐趣。

棋牌室里是非多,牌友经常为了几十元赌资急红眼,吵起来能把对方祖宗八代问候个遍。胡兰英嫌他们聒噪,玩了不到三个月,撤退了,白丢进去几千元学费。

一天晚上,累了一天回到家的袁春倒头便睡,刚进入梦乡就被坐在床头的胡兰英拍醒:“哎,你说,人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有点大,何况袁春瞌睡正浓,哪有心思掰扯这么沉重的话题?他嘟囔道:“我没细想,反正我活着的意义是多挣钱,让你和儿子过上好日子。”“可我们现在的日子已经好过了。你就没有一些更高的要求?”胡兰英不放过他。“更高的要求?那就是挣更多钱,让我们孙辈也过上好日子。”袁春继续敷衍。“我做姑娘那阵,净想着怎么让我家人过得好点。后来嫁给你,有了儿子,我的心思就全部在你们身上,不敢有别的想法。日子过到现在,好像一切都很好了,但我这些天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我这前半生,都为你们活了,我自己呢?我人生的意义在哪里呢?”胡兰英语气里有袁春从来没听过的迷茫和哀怨。他的睡意去了大半,转身搂了搂她绵软的腰,安慰说:“你把我和儿子照顾得很好,把这个家照顾得很好,这就是你的人生价值啊!”“不,这不够。我总觉得,我还能做得更多更好。”“你如果实在嫌在家闷得慌,你就随便找个工作做吧,赚多赚少无所谓,就当打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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