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北回归线

作者: 罗晓玲

医生把那份手术协议推到我面前。这是一份月子中心的住院协议,上面写着一个待产女人在月子中心的各种养护事宜。南溪的预产期还有十几天才到,但已经出现高龄产妇的并发症,必须尽快做手术。

几天前,南溪就让我请假和她母亲一起到从化这个小镇陪她做手术。

我知道,在这个月子中心,每个人都会签内容相近的协议。南溪所要面对的手术风险也和诸多产妇一样,但当协议摆在我面前时,我还是有种沉甸甸的感觉。这种托付是那么沉重,一位母亲的安康还有一个孩子的降生,都将在协议的保障之下进行。我甚至觉得我无法承受这样的责任。但南溪的母亲不识字,她身边没有别人,我只好为她承担起一切。我在协议上签好字,偷偷地舒了一口气。

这是一座在我看来很高档的月子中心。事实上若不是南溪让我来陪她,我竟还不知道世上会有月子中心这样的机构。在我生活的小县城,女人生孩子,虽然早已不像旧社会那样在家生产,都能去医院生产,但我仍然没有想到还有专门的机构去侍候一个孕妇,让一个孕妇从准备生产时就住进来,一直住到坐完月子再出去。在这里女人只需要安心地养好身子,其余的事情都交给月子中心去做,不会有媳妇跟婆婆合不来的鸡飞狗跳,也没有一把屎一把尿的彻夜苦熬。产妇在这里会得到生理和心理上的优待,会恢复得比较好。

协议上四万元的费用让我的心跳加速了。这笔钱是我在那个偏远的小县城一年的收入。现在的南溪可以不用去挤人头攒动的医院,不用产后一个星期拖着还疼痛的伤口回家养病。这里环境优雅,每个人独享一个套间,客厅也是豪华型家属陪护区,有沙发、电视、空调,设备齐全。手术后的南溪,享受训练有素的月嫂服务,有专人帮忙端汤送水、洗身擦背、陪送理疗、换洗日常衣物。

陪护的人只管嘘寒问暖,并不用做些什么实质性的事情。我甚至觉得我是来这里享受的,而不是侍候月子的。

南溪的丈夫是做生意的,他不在家。而婆家人为什么也没有到场,这个问题竟又一次跳出来干扰着我。按我所生活的小县城的风俗,女人生孩子,娘家人可以不到场,但婆家人是一定要到场的,现在情况正好相反。关于这个问题,南溪的母亲自始至终阴沉着脸,不说一句话。

月子中心特制的衣服散发着母性慈爱的温柔,产妇们拖着未完全恢复的身体,在亲戚或者丈夫的陪护下,缓缓地在廊里走动。

月子中心始终保持着一种自觉的安静,没有产妇生产前撕心裂肺的大叫,也没有亲戚朋友嘈杂的穿梭探视,舒适安静的环境,像一支镇静剂,无形地注入每个人的体内。

走廊的另一边,有一个婴儿室,生下的孩子,被送到那里集中看护。婴儿室不准外人进入,与走廊隔着一层玻璃。产妇和陪护人员一天几次地穿过玻璃看婴儿。但她们认不出自己的宝宝,只是满眼放光地到处搜索,企望从那些晃动的小手小脚中认出自己的孩子。但每天会有几个小时,婴儿们会被护士抱进各个病房,放在他们的母亲身边,与母亲待一会儿,建立亲密关系。到了晚上,护士们又将孩子带回婴儿室集体看护,让他们的母亲睡个好觉,以利于身体的恢复。

南溪的手术安排在明天上午九点。护士每隔两个小时来病房为南溪做各种检查,轻声细语地交代一些要注意的事情。

明天就要手术了,即将为人母的南溪,除了忐忑和兴奋,我隐隐感到她还有些忧郁,她极力掩盖那份忧郁,努力地表现得自然。

手机短信提示音像谁的手指在扬琴上轻敲了一下,余音拖曳出抽象的轻烟。她迅速拿起手机翻阅短信,但很快又放下了。手机放下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隆起的肚皮,像在对腹中的孩子说着什么。

南溪的母亲始终板着脸,一副难以揣测的复杂表情。她肯定是知道真相的,只不过这真相在她们看来难以启齿,所以不好跟我说。最后这位母亲把时间和空间都留给我们,自己走出了房间。

“他为什么不来?他家里人为什么不来?”我无法无视她的煎熬,还是先开口问她。而我也自信南溪会对我和盘托出,毕竟我身在现场,隐瞒是不切实际的。

南溪苦笑了一下,眼泪开了闸般流出来。我为她递上纸巾,让她尽情地哭。横亘在她面前的那段不明岁月,终于随着她的眼泪一起流了出来。

广东和广西同为百越地区,后来以广信县为分界,分别占据东西两个方位,像一对分了家的兄弟,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虽然它们在地球上仍有着相同的纬度,但经度的不同,最后前途与命运有天壤之别。

南溪下广东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年。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迅猛兴起的下海风里,许多人像渴了的鱼,游向了传说中富裕的海。南溪也是在那个时候,不顾家人反对,辞去了在国企的工作,只身到了广东。

在此之前,电脑还是个新鲜事物,书信公文还停留在手写阶段。南溪却不知从哪里买了一台最简单的电脑,下班后她不逛街也不约会,一个人在家疯狂地练习打字。等到她练到每分钟一百多字的速度,又学会了文档的基本操作之后,她向那片浩瀚的大海投去一份简历。那一年我刚大学毕业,因为能分配工作,我对前途命运没有更多的设想,只想被命运安排着走一步算一步。也是那一年,南溪被录用,她毫不犹豫地向广东奔去,像一条鱼扎进了无边的大海。

我几次做梦都梦见南溪在海里游着,时而回头向我招手,像是示意我向她游去,又像是在挥手与我告别。南溪在广东做过文员、话务员、推销员,但最多的是做文员。那些年她换过多少工作,经历过多少挫折,她都没有跟我提过。有一次我问她到底在广东的什么地方,她就顽皮地告诉我说,在荔枝最多的地方。后来我去百度,才知道那个地方叫从化,那里的荔枝曾经出现在我们的初中课本里。每年南溪从广东回来,都会给我带些礼物,她对亲戚朋友总是出手大方。

与南溪相反,我是一个对世界缺少感应、不敢闯荡的人,一心想守着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恋爱结婚然后过平淡的小日子。我们成了活在不同经纬度上的两个人。

我的事业是从一场失恋开始的。大学一毕业,异地的男友便与我分手。我整日沉浸在失恋的悲伤中。而我的第一份工作是死气沉沉的图书馆工作,它并没有让我从失恋的痛苦中挣扎出来,我终日沉迷在痛苦的深渊里,一天比一天抑郁。那段日子,南溪偶尔跟我聊天,提议我多看书提升自己,或者再考一个文凭。她甚至建议我也把工作辞了,跟她一起到广东打拼,脱离一潭死水的生活。但我始终没有勇气像她那样,辞掉工作说走就走。

有好几年,南溪过年都没有回来。问她怎么没回,她总是推说工作忙。我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不像她的性格。我说到广东去看她,她几度慌张地推辞,这更坚定了我认为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的猜想。最后南溪终于受不了我的追问,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她患上了乙肝。

南溪从事过许多工作,不知是哪个环节让她染上了这种尴尬的病。因为这个病,南溪成为极度自卑的人,她像一个带着瘟疫的人,自觉地躲避着人群,清醒地把自己跟外界分隔开来。那段日子,一些经常来往的朋友,也都因为她的病而疏远了她,或者是南溪自己主动疏远了别人,包括恋爱中的男友。南溪不敢告诉家里人她得病的事,一个人在外面挣钱,自己悄悄地治病。等我们知道她的病情被控制好的时候,她已经过了最佳的择偶年龄。

“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梦吗?”南溪问我。我知道,她曾跟我说,她总是梦见自己在一条狭长的暗道里行走,孤独阴冷,好像总也走不到头。但我不知其意,总是不以为然地回答她:“没事,白天多运动运动,晚上就睡得好了。”

窗外的风又吹进病房,我已经无地自容。这么多年来,我终是没心没肺地缺席了她的苦难。我无法想象南溪如何一个人泅过了那片苦海,我的脑海里浮现着一张蜡黄的脸和一个渐渐消瘦的身体,形单影只地站在峭崖边,面对黑暗的深渊。

南溪说她累了,要休息一会儿。我走出她的卧室,到月子中心的公共走廊里走走。

南溪的母亲正在跟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人聊天。“你是妈妈还是婆婆?”南溪的母亲问那个女人。“婆婆啊。”那位朴素的女人回答道。“你是妈妈?”这回是那个女人反问了。南溪的妈妈尴尬地点点头。但那个婆婆显然并没有把南溪妈妈的尴尬放在眼里,还是自顾自地说个不停:“唉,多贵啊。在这里坐月子,好几万元呢。非要来这里生,好像在医院就生不出一样!”那个婆婆显然在责怪儿媳的“奢侈”。这让我想起自己的剖腹产,也是被婆婆不乐意了好一阵,反复地对来探望的人说:“就五斤多重的娃,哪用剖腹产啊?”

婆婆那一遍又一遍的数落让我极不舒服。剖腹产是因为医生说子宫里的羊水一滴不剩,没法顺产,不剖腹孩子会有危险。这完全是医学意见,然而她置若罔闻,依然反反复复地责备我无用。剖腹产手术后的第三天,她又开始责怪我奶水不足,害得她的孙子得了黄疽。她一见到亲戚又是不停地数落,我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创伤。孩子生下来,我并没有成为婆家的功臣,却成了乱花钱与害孩子得病的罪魁祸首。

月子过得像炼狱。出院后我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每起来一次都觉得十分困难。而丈夫早早地与我分房睡了,晚上给孩子喂奶、换尿片,都是我一个人顶着伤痛去做。一天天反复折腾,我的睡眠严重不足,精神状态极差。但这不是最痛苦的,月子里不能吃青菜,少吃水果,不能用尿不湿,不能用电热毯,不能……无数的规矩和禁忌横在我的月子里,像一块块大石头,不停地作梗,又像一颗颗炸弹,随时可引爆我与婆婆之间的战争。月于是噩梦般的存在。最累的并不是身体上的透支,而是与老一辈在育儿问题上的巨大分歧。孩子不准用尿不湿就只能用尿布,只要半夜一尿湿,孩子就哭,我就得起来换。天气冷,没有空调,我在冰冷的空气中一个人完成给孩子换尿布、喂奶的事情,然后才战战兢兢地睡去。刚过两个小时,孩子又醒。这样反反复复,不得消停。从此,我落下了巨大的生育阴影。人与人之间的观念鸿沟,就像被剖开的腹部,无论如何漂亮地缝合,最后都会生出别扭的疤痕,像蜈蚣一样狰狞地爬行在女人身体上。我始终不愿意提及二孩,我不能容忍这样的经历再来一次。

那个婆婆还在不停地责备儿媳妇,我的内心充满悲哀。南溪妈妈的表情似乎不再复杂,反而生出了些许庆幸。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在想,南溪的婆婆不来,也许是件好事……

有一年冬天,四十岁的南溪突然领回来一位比她年龄稍长的张先生。

张先生与南溪年龄相近,且是生意人。南溪告诉所有人,她已与张先生登记结婚,现在回来是见父母的。

“她把她老公领回来之前,从来没听她说过有男朋友。一回来就说领了证,我们只顾高兴,可谁知道是这样……”南溪妈一边哭一边说。

南溪终于对我说出了实情。张先生是她在一次朋友聚会中认识的,他们初次见面便互有好感。南溪相信了眼前这个人。两人很快生活在一起,不久南溪有了身孕。南溪劝张先生早点与她结婚,但张先生说要看看南溪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南溪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但已经晚了。

一开始,南溪选择了侥幸,寄希望于肚里的孩子是个男孩,然后母凭子贵地得到应有的名分。但到胎儿成形后,彩超显示是个女孩。张先生最后扔下一笔月子费和抚养费,弃南溪与未出生的女儿而去。

我问南溪:“为什么知道了他是这样的人,还要把孩子生下来?”南溪苦苦一笑,说:“孩子是无辜的。”

错过最佳婚育年龄的南溪,选择了赌一把,赢了就有了家庭和孩子,输了她至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总比一直单身的好。

南溪生的果然是女儿。女儿长得可爱又精致,像一颗圆润的小玉石。南溪看着她,悲伤着也喜悦着。

月子中心的照料很仔细,包括止痛、产后伤口护理、合理饮食、各种理疗,他们有一整套科学流程,把产妇照顾得无微不至。才几天时间,南溪就能下床自如地走动了。

我又想起我的剖腹产,在拥挤的医院住着的窘迫和尴尬。拥挤嘈杂的多人病房,新生婴儿的哭闹声,满是血迹污秽的卫生纸堆满了厕所的一角。病房的空气中充斥着血液、药水、母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恶心却又无从选择,伤口痛到不停地呻吟,而护士忙得焦头烂额,甚至没有时间去管你。

南溪的房子离月子中心不远,每天我们去月子中心陪她半天就回到她家里住。无事的时候,我就到附近转转。

小区附近有一个北回归线公园,我是第一次听说为某个地理概念专门命名的公园。公园里有一座北回归线塔,塔上圆孔的垂线与塔底正中的经纬线交点相互垂直,北回归线正从这个圆孔经过。每年夏至六月二十二日中午十二时二十六分,太阳直射光线经过这个网孔,人站在这里,有立竿不见影的奇观。

从化荔枝远近闻名,初中课本里王朔的《荔枝蜜》,也让我对从化荔枝充满了向往。我曾经问过南溪为什么从化盛产这么好吃的荔枝,南溪说就是因为从化处在北回归线的位置上,特别适合荔枝生长,所以从化荔枝长得比别的地方好。一种水果,找到了适合自己的水土,它就会长得好。“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呀,我的大作家。”南溪偶尔也调皮地调侃我。我问孩子以后怎么办,南溪说既然生她出来,就该好好将她抚养成人。

南溪再也没有去找过那个张先生,她切断了与他所有的联系,聘请了一个保姆,一个人带着孩子在从化打拼。我仍然守在小县城,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一眨眼人已至中年。但南溪总说我是块好料子,她常常在朋友面前不遗余力地夸我是个好作家。而她也不知道,在生完孩子之后,我患上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爱的缺失与家人的不理解,让我觉得生活无望而难以为继。我不停地为自己的精神寻找出路,最后找到了文字这种形式。起初只是写写日记,发泄日常情绪,后来写着写着,偶尔往网站上投稿,竟然获得诸多好评。得到文字上的收获后,我便把写作当成了一件正经事去做,让自己慢慢走出抑郁,走出平庸的家庭生活。而南溪是一直鼓励我的,她偶尔会从从化寄些书给我,与我分享一些读书心得,鼓励我继续写下去。

南溪继续在从化打拼着,她仿佛有着无穷的后劲。现在她每年六月初夏,会从那里给我寄来一箱荔枝。

一晃五年过去,南溪的孩子五岁了,长得俏皮可爱,南溪倾尽所有,给孩子营造最好的教育条件。现在我渐渐不再担心南溪。我也慢慢地成了一名有长进的文字创作者,在文字中找到营养以弥补生活的裂缝。我与南溪就像两棵荔枝树,找到了自己的北回归线。

每年的六月二十二日,南溪都会到北回归线公园,站在塔下,等着那特殊一刻的光线照耀在自己的身上,然后拍一张照片发给我。

“那是瞬间的奇迹。”南溪说,“那一刻,我摆脱了所有的阴影。”

[作者简介]罗晓玲,士,瑶族,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民族文学》《飞天》《虹豆》《广西文学》《四川文学》《散文选刊》等刊物。曾获《广西文学》年度散文奖。出版诗集《月光照在黛瓦上》,散文集《像白鹭寻找池塘》。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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