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晒场

作者: 黄格

我小的时候,在傍晚时分,常常在屋前晒场的竹席上,四肢伸开,仰躺着一动不动,可内心还是充满奇怪的幻想。可以说,晒场是一块理想的土地,会生长梦,会让心思飞翔,会让人一辈子停靠在灵魂的岸边。

我的老家在广西中部偏西北的都阳山脉腹地。一个小小的洼地里,四周竖立着石山,像一个不规则的摇篮,摇动着近二百年前迷途奔波而来、不断延续下来的家人。山的东西两边各有凹陷的臂弯,是我们走向山外必经的地方。在初中毕业之前,我只能在离家十公里远的两头集市间奔跑,在家和村小学之间奔跑,在家和初中学校之间奔跑。跑来跑去都是山、都是洼地,抬跟所望只有山峦消失于天边。或许我们起初没有“远方”的概念,认为能赶集能上学的地方,就到了世界的边缘,就是全部的生活。渐渐地我们从书本里知道山外有山,便生出希望、有了梦想,当然也带来了莫名的烦躁。回到家,坐在自家的晒场上,便胡思乱想,当然也想不出什么花样来。

晒场做得很简单,如山里汉子般质朴实在。到山上砍来二三十棵大腿粗的树,锯掉上截,留出权口,均匀地往泥土里竖插,或直接搁在石窝里、石块上,间距五六步。在权口架上横条,再用纵条连着,然后用小竹条或小木条均匀密集地铺开,用绳索或竹篾把它们缠绑牢固,一个晒场就做出来了。勤劳的人家,用芸香竹直接编成一方方席板,拼接铺上去,更为牢靠耐久。

山里造这样的晒场,因材利用,因地制宜,一般架在干栏木瓦楼边,和二楼板面打平,便于谷物的晒收,最好早晚阳光都能照得到。我家坐北朝南,晒场就在前门,是房屋的延伸,和生活起居息息相关。那个年代,家庭生计总让父辈们奔忙愁劳、筋疲力尽,晒场能摊晾谷物也就可以了。只有家庭妇女在闲暇时或劳动间隙,常会拿跟前的事物来评论男人的是非功过,过过嘴瘾罢了,其实还是为一事一物心生感激的。

有了晒场,就要有竹席、竹匾之类,铺放谷物用,还要有竹筐,用于搬运和临时存储。家里家外的活儿,父亲几乎都有份。编竹器的活儿,是放在雨天出不了门的时光,是饭后别人还在桌边磨蹭的工夫,是伤病干不了重活儿的那阵子,有时候心急火燎,有时候慢条斯理。从外面回来,他肩上不是锄犁、柴草,就是一根根慈竹。我们还在桌边闷头舔筷,不知何时他就搁了饭碗,很快传来了磨刀声。奶奶慢慢嚼着那些没味的山苦荬,她真能嚼出甘露醇香来?母亲风风火火的,劈头就数落:“那些玉米棒要赶紧脱粒,拿出去晒……”

屋角的磨刀声,早已变成了刀刃与竹片摩擦的声音,那是有节奏的,多声部的。手腕粗的慈竹,在父亲的手中一破为二,各边再均分。我除了在晒场上摸爬滚打,也对破竹、编席好奇,会偷偷模仿,拿到手来才知道绝非易事。破竹时,我总难得要领,弄不好就会割肉伤筋。编席时,我总停留在编河口、收边的关卡,乐意于挑一压二、收篾圆边、割剩头,还能用竹尺、竹刀、平头刀之类的工具,满足一下手痒的愿望。及至编竹匾、勃篮,我所知的皮毛,自然用不上。那些手艺,到了父亲那一代就没有再传下来。

竹席配套晒场而来,往那里铺开,就可以晾米粒晒豆子了。收获时节,把地里的苞谷一担担收回来,脱了粒,一堆堆金黄的苞谷,均匀扒散耙匀在一方方竹席上,就等被火辣而匆忙的阳光慢慢将它们烘干了。

其实,山里人忙着搭建晒场,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各家各户收来的苞谷一夜间堆积如山,人们迫不及待地搭建晒场、编织席箩和打造粮仓。于是并不算宽敞的厅堂里,都摆开了架势,又薄又长的篾条随处堆放,而刮擦的竹丝如白白的毛发,被小孩偷去玩烧火、造鸟窝。至于门外的院子里,拉锯推刨操斧的,木屑锯末刨花到处堆积,那是留作生火烧饭用的。

入夜,脱粒成了各家各户的头等大事。有用手的,就着箩筐,先顺粒行从头到尾开条道,然后拇指往一侧搓,皮薄肉嫩的常受起泡之苦,所以力气大的就用玉米芯代替大拇指来搓,有用竹签的,尖头往玉米芯中间插进,在竖起的半开席筒里,把苞谷砸向安好的木凳上,颗粒顿时被震飞,速度快,效率高。有直接用木棒的,成堆打砸,最后筛出碎芯,这适用于较为次等的苞谷。在煤油灯的映照下,脱粒的合奏曲,沉闷而热烈。小孩子们做起来吃力,感到越来越乏味,或许只有在白天,相互间比赛脱粒速度,才有娱乐的轻松。

天刚亮,各家用箩筐装了米粒,提着、抬着运到晒场,大致平分到各席子间,然后操起耙子,把它们匀平。一眼望去就变成了一块块黄色的毯子,中间会点缀极少红色的、紫黑色的颗粒。这样的晒场,着实让人有底气,心头不觉一阵阵兴奋。农家人几个月的辛劳,就这样明明白白地晒出来。汗水砸到泥土里,变成了实实在在的颗粒。晒场是成绩单,灿烂如花,换来了餐桌边爽朗的笑声、深夜里踏实的鼾声、课堂上孩子的琅琅书声。

很多时候,大人们站在自家的晒场边,愉快地交流。早晨的阳光斜射过来,影子拉到晒场的另一头。

烈日下米粒浑身舒坦,人就难受了。可以戴顶草帽,悠着点,边耙边和邻家同样在忙活的小伙伴偷偷唠上几句。

话说回来,房屋建在哪个方位,晒场的地位就不同,居高的自然享受更多的阳光,也适合于呼朋唤友。我家建在山洼的半坡,晒场就像高处的舞台,优越感顿生。

一天午饭后,我拿起长长的木耙走上晒场。耙子一推一拉,从这一边耙到那一边,过了一席又一席,米铺得厚些的还要纵横交叉耙一次,或对角交叉耙。不一会儿,就站到了房屋这边的场沿。不经意间,我一个小小的后退,猝然踏空,翻下了晒场,落到瓦槽水经常滴打的泥窝里。当我沾满沙土的脑瓜慢慢抬起来后,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夸张地张大嘴巴,努力抻长脖颈,舌头伸出来,眼眶涌出了泪水,如屋檐滴下的雨点。二哥刚好走出前门,发现了异常,急急喊道:“出事了!”很快,家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一个个脑袋陆续从门口闪出来。不一会儿,我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气流冲上来了。母亲跑到了我身边,吓得脸色苍白。

原来,我从晒场边沿栽下去时,脑瓜刚好转到下方,直直地戳到泥板里,脖子上挫,一时闭了气道。还好是雨后,泥土松软,如果是硬实的,或是碰上石头,那么今天世上可能就没了我这个人。

许是惰性所致,许是壮举的后遗症,后来我发现自己的记忆力日渐式微,单应付考试就异常艰难。不过还好,虽然历尽千辛万苦,我还是幸运地考上了中等师范学校。

竹木晒场架空,通风好,不蓄水。看着天不会下雨,夜晚便直接把竹席对边交叉拉上,用事先留在下边的绳索在中间一扣,就搁在那里。有时也用薄膜覆盖上。第二天,收走薄膜,把绳套解了,展开席子,又把谷堆耙散,迎来普照的光芒。

收获之后的晴日里,晒场的白天属于谷物。阳光映照金灿灿的颗粒,是金黄的绸缎,搭在屋腰,嵌在村庄里,远望有一种诗意的感觉。如果雨不期而来,人们全乱了阵脚。我们大呼小叫,男女老少赶紧冲向晒场,先把席子卷起捆住,拉薄膜覆盖,用木头小石块之类的东西压上,以免风把薄膜掀开来。有的人家大人都出了远门,只有屁大的小孩在,还得赶过去帮忙,能护住多少算多少。忙完之后,雨帘铺天盖地在前山飘动。头顶的瓦片,被雨点杂乱敲击,水迅速从瓦槽冲下屋檐。如果家里缺水的,赶紧用各种盆或者桶接住。也有雨逗着人玩的,忽悠几分钟,又是艳阳高照。如果离天晚的时间还长,我们又乖乖地把稻谷一筐筐搬出去晒。那些只卷起席筒的就偷着乐了。

那天,大概是父亲上山砍柴,母亲到另~个垌场给庄稼除草,我放学后玩累了,在家里待着。打雷了,轰隆隆的声音从屋脊上滚过来,接着闪电甩出令人恐惧的光鞭。雨点开始零星敲打瓦面,如打击乐,叮叮当当,大小错落。这时父母前脚跟着后脚进门来,是赶在大雨前摸着黑跑回来的。我揪紧的心放了下来。

雨哗啦啦地下着。我跟父母打一个照面,就又坐到连着晒场的屋檐下,聆听司空见惯的雨声,任水珠溅到脚板上。我坐在厚实的木墩上,想着走亲戚的奶奶。奶奶在家时,饭前饭后陪我们在晒场边,任由我们在她怀里折腾,相互逗着乐。突然一阵雷声,我和脚下的木头一起塌了下去。接着的事,我记不起来了,只知道支撑的木条腐朽崩断,让我好没脸面。

我们还是喜欢待在晒场上。

傍晚,或坐或躺,咀嚼脆香的烤玉米。吃烤玉米可以消磨时光,磨到开晚饭的时辰。艰苦年月,求的是填饱咕咕叫的空肚子,能睡个踏实觉,如果能睡出香味来当然是美事。

饭后,有薄薄的月辉映照村庄。我们还到晒场上来,特别是热天,乘凉到该洗脚上床时。用煤油灯看书会让父母发愁,他们干活儿要照明,油也要一点一滴节约。我们倒不如再烤上一根玉米棒,把玉米粒放到竹席中央,人在边上玩耍,有时趴到玉米堆里,不时把几颗玉米粒打飞出去,免不了小屁股被装模作样扇几下,可改是改不了的。有时躺在那里,没了吵闹,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架起来的竹木晒场是多功能的,更重要的是不受禽畜的侵扰。母亲可以随意把被套、蚊帐、鞋袜之类的放到晒场上晾,或挂到边沿的竹竿上,不用过于操心。不是晾谷物的季节,在边柱绑上更高的木条,中间拉一条线,就可以晾晒衣服。衣服一字拉开,成了一道风景,就是那些补丁有些不雅。也可以在晒场上劳作,比如剥南瓜苗、掰豆荚、灌血肠……似乎在晒场上做任何事,心情都特别好,人特别放松,笑声特别爽朗。

在这里,可以眺望汽车从公路上驰过,仰望飞机拖一条白色的“尾巴”切过苍穹,追踪老鹰俘获家鸡的霸道,其实这样的景象并不多。更多的,是我们很快能看到客人从山道上走下来,走进了哪户人家,有时候是帮大人们瞅着,他们要等的客人来了没有。一旦发现了身影,就屁颠屁颠地去报告。其实心里期待的是可能会沾上的口福。

我们在晒场上看跟前有限的一切,看蜻蜓翻飞的身姿,看蝴蝶美丽的衣裳,看萤火虫摇着灯笼,看夜幕上的月亮星星……我们还喜欢在这里看云彩,那些变幻的画面,捉摸不定。大人们看天上的云彩,试图识破天气变换的面孔,揣摩该晾晒东西还是该收东西进屋里。似乎,山洼这么窄小,我们才会看到更多的东西,树木、山崖、雾气、瀑布、飞鸟、流星……这么窄小,想象的空间更大,大到天涯海角、银河宇宙、神灵地界。

晒场上很难有父亲的身影。父亲忙碌的身影,在屋子里,在土地间,在林萌下,在病人床边。父亲把汗水变成了晒场,把勤劳变成了谷物,把付出变成了风景。

父亲是典型的大山汉子,无法给人生贴上亮丽的标签,但踏踏实实的每一个脚印,给家人温暖,送他人星光。他的晒场有他一横一竖的热心,有他一笔一画的精彩。我们以父亲的晒场为荣耀,不是它有地位,而是父亲在我们心中一直占据着无可替代的地位。

大约在我读初中的时候,父亲终于把竹木晒场拆了下来,在屋前砌起了平整的石阶,改变了我们家一直走西侧门的窘境。那时,我正忙着用笨拙的脑袋啃书本,待回到家时,只能触摸到那些温热的石条,心里既感到失落又感到无限的美好。在汹涌的暗流下,父亲用微薄的力量,试图擦亮每一块泥沙里的石头,我们无从知晓,却不时收到惊喜。

晒场迁移了,建在西侧没有建起房屋的后厅平台上,以及后侧那块整理填补出来的地块。我只有在学校的假期时,才得以在那里参与收晒谷物,在那里逗留。

二十世纪末,政府正好推广种植“正大619”玉米良种,我买了两包给父亲。他种了约三分地,剩下的被母亲偷偷丢下石洞。母亲一直小心谨慎,怕种坏了土地,更怕那些种子害人。可到了秋收,那三分地的收成却是翻一番。后来良种推广开来,各家各户的粮又增多了,各家各户的晒场又扩建了。

春光流逝,岁月如歌。父亲没能守住自己的晒场。他的五个儿女都先后跑到县城购地盖楼,顾不上老家的建设了。年老的父母一直没能跟别人家一样,把晒场搬到楼顶上。待到孙辈们接连来到人世,他们便恋恋不舍地弃家进城,为儿女揽过教育的重任。后来我们把摇摇欲坠的老屋推倒,建起了钢混结构的楼房,也没有可以晾晒的粮食了。如今,洼地里还在耕种的,只有几块平坦的土地了。沿坡而上,树木渐渐长大长密,成为鸟兽的乐园。山里的老家,渐渐失去了原有的色彩,渐渐没有了喧闹的欢声笑语。我有一次回去,老叔说另外两位老婶,平常会为鸡毛蒜皮的事争吵。我开玩笑道:“吵得好啊,不然就太寂静了,只是吵了之后还要好好坐在一起吃饭。”大家都笑。

深山里的老家炊烟不再,成为我们偶然回去体验乡愁的地方。父亲的晒场,离开了我们的视野。它独有的姿态和生动,留存着我们的欢乐、疼痛和梦想,连接着我们的昨天、今天和明天,连接着亲情、友情和怀念。记忆中的竹席、勃篮、簸箕、箩筐、晾衣绳,还有绵长的时光,一切来于寂静而归于寂静。

父亲的晒场,它不可能来到城市的楼群中,它也不愿意和飞快奔跑的时代对话了。它只有放在我的心窝里,放在文字的大海里,深潜下去,轻微地呼吸,努力焕发出原本灿烂的色彩。

[作者简介]黄格,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生,广西大化人,现为河池市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报刊公开发表文学作品约六十万字。著有纪实文学集《大山见证》、散文集《聆壶散记》、新闻作品选集《时光印痕》等,负责编辑出版二十多部文学艺术类书籍。

责任编辑 梁乐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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