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海河边的三姐

作者: 廖红日

我的故乡有一个诗意的名字,叫那海。其实,那海并无海——从大山褶皱里流淌而出的百布泉像岁月的摇篮,默默孕育出一片广袤的田野,形成那海(壮语里“那”即田,“海”为宽阔之意)。那海河也由此得名。

千百年来,川流不息的那海河如母乳般润泽了一代代生命,也滋养着其两岸女人们似水的柔情、如玉的肌肤和山一样坚韧的秉性。

时隔四十多年,三姐出阁的情景我一直记忆犹新。

那是一个万籁俱寂的冬日清晨,“嗷……嗷……”随着几声尖厉的猪的惨叫声刺破黎明,轻纱似的薄雾笼罩着的村庄渐渐喧闹起来。

母亲把我从梦中拍醒,边给我披上新制的土布衣服边唠叨:“今天你三姐‘下楼梯’(壮语,指出嫁),你负责扛‘命盒’。那个盒子很重要,一路上你千万不能回头喏。”我嘟嚷一句:“为什么不能回头?”母亲一脸正色道:“回头就不吉利了!

三姐其实是我的堂姐,在家族同辈中排行老三。我们的家安卧于一个叫同圩的状如荷花的小缓坡上。村子四周田垌平整,翠竹环抱,木棉挺拔。两条自大山深处迤逦而来的小河如同飘逸的丝带于村前缠绕,形成蛇形环岛。村后则是雄浑连绵的山峦,其势如尽展双翅的山鹰,故名飞鹰山。“同”壮语为宽阔的田野之意,“圩”即集市。这名字多少透出其昔日的荣光。这片寂静的山川水土依然是我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最大依靠。

时光之舟驰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贫穷仍是农村的主色调。三姐为家中老大,其下弟妹众多,每年都要向生产队“赊粮”才能度过青黄不接的三四月。于是,还没等到小学毕业,三姐便肄业回家,以其稚嫩的双肩挑起生活的重担。

每天,朝霞初现,三姐便挑着水桶踩着露珠,在虫鸣鸟叫声中到河边汲水。之后推开木筏,划入微波荡漾的河心,手执两根竹竿叉取河底水草。这些青嫩的水草是当时极佳的喂猪饲料。待到父母下地干活儿,她一边照看弟妹,一边浣洗衣服。村后的山坡上,蕨草丰茂,是做饭的好燃料。日落时分,三姐又赶往后山挥镰割取蕨草。纺纱、织布、纳鞋,这些当年女孩该有的技能三姐也得心应手。

苦涩的岁月挡不住三姐成长的步伐和对生活的期许。她总喜欢扎着两条辫子,鹅蛋形的脸,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容貌虽说不上如花似玉,却也端庄自然、落落大方。从十六岁开始,媒婆们几乎把她家的门槛踩烂了,三姐仍缄口不答。她告诉家人,她的婚姻她做主。

三姐天生一副百灵鸟般的好嗓子。每年农历三月三歌圩,她以一曲曲婉转、动听的“那海嘹”惊艳四座,更撩拨起远近八方卟哨(小伙子)们驿动的心。二十二岁那年,三姐终于等来了自己心仪的男人。他们在歌圩上相识,男的家住东村。男人颀长的身材、清秀的面庞、深厚的嗓音,令三姐暗生情愫。两人爱情的火花在嘹歌声中被一点点划亮了。于是,男方家里取走三姐的生辰八字。经过测算,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桩美事就此瓜熟蒂落。

我洗漱完毕,穿戴整齐,蹦跳着来到三姐家。此时,和煦的阳光已轻挂枝头。房前屋后的空地上,临时垒起的灶台炊烟袅袅。一家喜事百家欢,婚庆是村中头等大事。这一天,全村男女老少都放下自家活儿齐心帮忙。杀猪的、搭灶的、择菜的……人人脸上溢满了笑容。

三姐家的房子属于典型的壮族“干栏”式民居,分上中下三层,上层以木格架设,置放粮食、杂物,下层设磨房、禽畜圈,中层为人居,以木板铺就。踏上大青石铺砌的台阶便是厅堂,厅堂两边为卧室。我走进三姐闺房,三姐正仰卧在竹椅上,脸上涂满薄薄的白灰,一位婶婶手系细麻线,轻拉慢绞,手口并用,全神贯注地给三姐“绞面”——这既是古法美容,也是出阁前“开脸”仪式,祈求一生好运。

晌午时分,饭菜准备停当,三姐和送亲的亲友在主屋用膳。酒足饭饱,良辰吉时已至。在宾客的翘首期盼中,头扎小红花、身着对襟红衣的三姐款款步出闺房。她手捧瓷杯,双膝着地,给端坐厅堂的父母敬奉甜酒。“卟(父)呀……咩(母)呀……”随着悠长的哭嫁歌声,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今天我出门,嫁到别人村。想到父母恩,一生偿不完。”三姐头埋在母亲怀里,字字句甸,如泣如诉,凄切缠绵,满堂亲友无不哽咽泪目。闺中好友扶起梨花带雨、泪湿衣衫的三姐,三姐一步步走出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屋和父母的视线。挑着新被褥、床单、布鞋等嫁妆的送亲队伍紧随其后。我肩头扛着一个小竹盒,竹盒里装有三姐生辰八字的红字条。这个就是“命盒”。“命盒”虽轻,却是所有嫁妆中最宝贵的。也许是当时我聪明乖巧,才有幸担此重任。走在石板村道上,我耳边满是母亲的千叮咛万嘱咐。一路不敢张望更不能回头,于惴惴不安中来到新郎家门口。迎亲的人接过“命盒”,给我一个装有五角钱的红包。那可是当天所有回礼中最“厚重”的。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庄稼人的日子平凡而细碎,如同村前静静流淌着的河水,年复一年。

从出阁那天起,三姐就成了别家的人。能嫁给自己想嫁的人,尽管生活依然艰难,但如同她嘹歌里唱的“我和情郎在一起,喝着凉水心也甜”,他们像蚂蚁一样一心一意营造自己的窝。按壮家习俗,正月初二是已婚女儿回娘家省亲的日子。出嫁的第二年正月初二,三姐抱回一个大胖儿子。此后每隔一年添一个,一口气连生四个儿女,这才停歇。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改革的春雷激荡着神州大地,唤醒了人们沉寂多年的奋斗激情。

三姐的男人也躁动不安,家中那一亩三分地已盛不下他的梦想。蓄谋已久之后,他第一个走出村子去到省城。他带回一堆大大小小的药瓶子,说是兽药。圩日,他便拿上这些药品到集市摆卖。当时农村家庭副业方兴未艾。男人的摊前咨询的、买药的竟络绎不绝。晚上三姐和男人躲到被子里像贼一样偷偷数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钞票,每点一张,心里就乐开了一朵花。

三姐以为她的美好生活画卷就此徐徐展开。然而,命运的轨迹谁都无法预见,剧情的跌宕让人猝不及防。

随着家里的钱袋子越来越鼓,三姐和男人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听说男人好赌,三姐屡劝无效。一个月朗星稀的中秋之夜,男人喝了几瓶“马尿”(啤酒)之后,武戏开演,男人把三姐的嘴角打出了血。三姐哭得惊天动地,男人却消失在朦胧的月色之中。从此,他竟人间蒸发,了无踪迹。

家中一下子没有了男人,三姐的天都塌了。那些年里,三姐踏遍四邻八方苦苦寻找。然而,信息不灵、交通不便的年代,过了一年又一年,鞋子磨烂了一双又一双,男人还是如泥牛人海,一去不返。

闻此变故,已到县城读书的我,心里忐忑不安,暗地里想:扛那“命盒”时我是不是回头了呢?

望着年迈体弱的公公婆婆,搂住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三姐很快擦干了眼泪,挺直了腰杆。

农忙时节,她像男人一样赶着牛儿耕田犁地。十几岁的大儿子很懂事,看不得妈妈的艰辛,欲辍学回来帮衬。三姐狠狠地骂了他。三姐说:“妈妈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把书读完!”三姐待公婆仍敬爱如初,一个人再苦再累,地里的重活儿也不让二老沾手,只让他们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儿。

三姐学起了裁缝。巧手绘新图,凭着一把尺子、一把剪刀,她拾回了生活的自信,成为远近闻名的裁缝师。后来手工制衣退出舞台,她的目光转向时装行业,到街上开了一间成衣店。生意风生水起,独领风骚。

前些年,二老相继离世,几个孩子或已成家立业或已大学毕业。三姐也老了,便转让了店铺。在县城工作的大儿子叫她到县城享清福,三姐却拒绝了。她一如既往地特立独行。

她在老家翻盖了新房,从乡里领回一块“壮族嘹歌非遗文化传承站”的牌子高挂门楣,并收了几个小徒弟。“春风送暖人欢畅,乡村振兴有希望。我用嘹歌唱一唱,哈嘹哈嘹响四方……”每当夜幕降临,这天籁般的旋律便飘荡乡间,让人如痴如醉。年逾古稀的三姐仍健步走在重振民族文化的征途上。

去年中秋,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在村里炸开,有人在深圳地铁口看到三姐的男人,他衣衫褴褛、目光呆滞。三姐闻讯,彻夜未眠。尘封已久的大门倏忽打开,昔日相爱的情景、遭丈夫抛弃后一路艰辛的往事如影片一样重放,各种滋味就像倒翻的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三姐心头。

一夜的辗转之后,三姐做出了一个决定:把落魄的男人接回来!也许几十年的恨意在三姐心里早已消散,剩下的只有深埋心底的善良。

几天后,三姐让人把男人接回乡里,送到养老院,男人的伙食费由三姐按月付给。三姐说:“他无情我不能无义,只是我已不可能与他同住一个屋檐下了。余生,就各自安好吧。”

至此,我终于释然,那年我扛“命盒”的时候回不回头又有什么关系呢?

也许岁月负了三姐,但她不负岁月。如此,足矣。

[作者简介]廖红日,笔名那海,壮族,百色市作家协会会员,平果市财政局干部,在《当代广西》《广西日报》《广西民族报》《右江日报》等报刊发表过散文多篇。

责任编辑 练彩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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