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往事(散文)

作者: 顾元锋

求医记

八岁那年,我得了可怕的肺结核。这事让我们一家人猝不及防,父母黯然神伤。如何诊治,父母亲的意见是统一的。父亲顺着母亲,只要对病情有益的意见,他都会支持。这是一种要命的病。那时候医疗条件尚落后,缺医少药,民间更有“十痨九死”之说。父母为了我的这个病操碎了心,他们害怕我突然死去,想到我这个病都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那里肺结核往往被视为不治之症,得这个病相当于被判了“死刑”,更何况当时我还是一个少年。后来我看了《红楼梦》,知道那病恹恹的可怜人林黛玉,得的就是肺结核,她在十七岁的雨季就香魂归天了。

父母整日眉头紧锁,害怕“少年夭折”真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有病拖不得,得赶紧医治,这是父母心里的想法,他们到处寻医问药,不肯放过任何一丝希望。在那段日子里,父母带我跑遍了大大小小的医院,我的病情仍不见好转。

我们家住的地方,距离医院挺远的。那一个月的时间里,父母亲每天轮流背着可怜的我去医院。天气特别冷,母亲紧了紧衣服,就把我背在身上。那时的我不足五十斤重,但也像一块石头压在她身上,她只能慢慢地走。渐渐地母亲越走越慢,走得气喘吁吁,还咬牙坚持着。我说:“不用背了,我能走路。”母亲说:”你走不了。我能背得动。当年我能挑一百斤哩。”母亲自嘲说,“一个母亲,连个娃都背不动,多让人笑话。”可我身体实在太弱了,连从母亲背上下来的力气都没有。即使放下来,我也走不了路啊。看着天空飞过的小鸟,我真像折了翅膀的鸟儿。

有一次,在陵城卫生院,关大夫看着我苍白的脸,摇摇头说:“你这孩子没得救了。”说完,关大夫沉着脸,摇摇头,轻轻把门关上了。那一刻,我似乎看到死神正向我招手。而父母却没有丝毫放弃,又把我送到县医院找闭大夫。闭大夫说:“有种特效针,打上三针也许能救你孩子。”已经愁煞了的母亲,听他这么一说,立即要求打这三支特效针,不管多贵都打。但针是打了,最后也没什么效果,副作用倒是有。闭大夫解释说:“我是说,有可能有效果而已,就看你的孩子有没有那造化。”

打了那三针之后,我的腿疼痛不已,肿得厉害,且还有化脓的倾向。钱打了水漂,肺结核没治好,还引发了另一种病。老病加新疾,父母痛不欲生。母亲看着我,默默地流着泪,内心的痛苦不言而喻。

父母没有放弃,继续四处打听,获知有一位老中医医术较好,能医治各种疑难杂症。于是父母带着我去求医。这老中医看过我的脚后说:“这病得及时治,否则以后会成瘸子,走路会拐,恐怕连娶媳妇都难。”老中医给我配了一些草药,让我回家敷三天,结果很快消肿了。

但这位老中医也直言没把握能医好肺结核,就推荐了另外一个老中医,说:“我只能消肿,要医好肺结核,你们可以去六地坡找这个梁老中医试试。”母亲如获救星般“喔喔”地直点头,又说:“谢过了。”

天无绝人之路,在父母万念俱灰之时,梁老中医就这样出现了。母亲一刻也不愿停,马上张罗着去找梁老中医看个究竟。东打听,西询问,终于寻得六地坡梁锋老中医的具体地址,也打听到他确有妙手回春之术,在一些疑难杂症的治疗上有显著疗效,已经医好了无数人。母亲大喜过望,决定找这位老中医试试。

过了圭江桥就是六地坡了。这里是一个城乡接合部,县委大院就坐落在六地坡村。六地坡的梅菜和苞谷很出名,是北流有名的特产,当时梁老中医的医术像它们一样出名。

那天正好是冬至。在北流有“冬至大过年”的习俗,各家各户都关着门,忙着准备节日的家宴。

母亲心里急着为我求医,也顾不上过节了,她背着我挨家挨户寻找梁老中医住所兼诊所的房屋门牌。

好不容易找到了那门牌号,半旧的木门却紧紧关闭,斑驳的木板上有两只黑色的铁环,在冬日的夕阳下安静地垂立着,像是两只大眼睛默默注视着门前来往的过客。母亲把我放下来,走上前去,用手上下掀动铁环,铁环发出叮叮的响声。不等里面回应,她又抬手用力敲了敲门,同时大声往里面问道:“请问,这里是梁医生家吗?”

“正是!正是!!”一个脸色红润的老人家打开虚掩的门,从里面走了出来,打量着我们母子。

“您就是梁医生吧?我们是六靖过来找您看病的。”母亲的话还没说完,不远处就传来几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冷风吹来,夹带着一丝硝烟味。我往远处看了看,有几个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在放鞭炮。我母亲应该也注意到了,赶紧补上了一句:“今天可以看病吗?麻烦您了,拜托您!”

老人家果然是梁医生,他问道:“要看什么病?”

我母亲赶紧回答,说话都有些颤抖了:“肺病,肺结核。”

“就你们母子两人来的?冷不冷?”梁医生又问。

我母亲哽咽着回答:“就我们两个,不冷不冷。”说完,母亲把我拉到老中医面前,让我叫爷爷好。

梁医生仔细地看了我几眼,点点头,像是已经明白了什么,也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样,对我们说:“进来吧!”

这梁老中医,冷静和霭,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母亲见找到人,满心高兴。她拉着我,弯着腰,不迭地道谢。屋里就是厅堂,厅堂进去是厨房,摆着一张八仙桌,几个人围坐着。饭菜已经摆上桌,但他们还没开始吃。梁医生让他们先吃,然后问我们:“吃过晚饭了?”

“吃过了。”我母亲赶紧说,对梁老中医不断施礼,还暗暗捏了一下我的手。我懂的,她曾经教导过我“礼多人不怪,油多菜不坏”,不随便吃别人家的东西也是礼仪的一种。

我们进了医馆,坐了下来。聊着聊着,方知道梁老中医是六靖乡沙冲村人,说起来还是我们的同乡。彼此因此熟络起来,便没了生分。再聊下去,发现还有一点点亲戚关系,母亲那牵着我的手,也加重了几分力量。我不由得看向她,发现她的眼睛像是被什么点燃了,突然亮了许多。她嘴唇虽然抿着,但嘴角有上扬的弧度,或许那就是信心吧。

北流南部的人最讲究情谊,注重亲戚关系。一旦攀上亲戚,感情更加不得了。第一次见面,就能扯上亲戚关系,此事让我印象颇为深刻。

母亲噙着泪水,有些唠叨地述说我的病情。母亲在一旁提示我坐端正,我立即正了正身子。梁老中医话不多,他让我坐下,把手放在桌面上,手臂、手心向上平放,露出手腕。手腕的边缘处有个凸起的骨头,他用中指摸到它,然后再往内侧按过去,在它对应的位置摸到一条血管,就在这个地方把我的脉。他一边思考,一会儿说关脉,一会儿说寸脉,又说了尺脉。母亲也听得似懂非懂。他把脉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了,连呼吸的声音也听不到,我甚至听到树叶从屋顶上飘落到天井里的窸窣声。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我的手腕处。把了几分钟的脉,又凝神观察思考了约莫一分钟。我母亲就坐在一旁,神色显得有点慌张。在这沉默的间隙我听到了她怦怦的心跳声,她担心老中医得出一个不好的结论。而这个结论,关乎我脆弱的小命。

梁老中医摸摸我的脉,又让我伸舌头观察了一番,还问了我和母亲一些问题。走完了望闻问切的流程后,他忽然松开了我的手,又是沉思片刻。我母亲也再度紧张起来。

“怎么样?我家孩子有救吗?”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眼眶里含着泪,紧紧盯着梁医生。

梁医生拍拍我的手说:“可以一试。”

听到此话,我母亲顿时笑逐颜开,泪水却从眼眶里流了出来,那是痛苦和喜悦交织的泪水。她胡乱地擦了很久,却怎么也擦不完。我在旁边昕到,也仿佛有了绝处逢生的信心,浑身迸发出蓬勃的生机。

“病人和家属都要有信心。信心比黄金更重要!”梁医生抛出这句话来,就低头提笔给我开中药处方,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老中医的这句话,给几乎绝望的我们母子带来了莫大的希望。在我们看来,他这就是成竹在胸了。

经过他一段时间悉心的诊疗和调理,我的病情奇迹般地好转了。这个围困我生命之神的“八卦阵”终于被梁老中医破了。我遇到了梁老这样的好中医,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小命。

梁老中医妙手回春的医术在我身上得到了印证,母亲到处说梁老中医的好:“梁老的方子,怎么开就怎么见效。”

做籺记

落水饺是北流上里最普遍的美食。

它又叫落水狗、米助或籺。做法跟饺子差不多,本质区别在于它用米粉而非面粉,做出来的籺也比饺子大很多。在挑刺的上里人眼里,如果你做的籺和饺子差不多一样大,那就显得小家子气了。

逢年过节,北流南部家家都会舂米做籺,舂好的米粉雪白细腻,这就是做籺的原料。

做籺是北流南部乡村妇人必须要会的厨艺,否则在一般人眼里就说不上有多灵巧和贤惠了。我母亲是做籺的好手。平日里,稍有空闲,她就给家里人做籺。在过去,一般只有过节才会做籺,而她却不是这样,只要孩子馋了她就做。

做籺时,全家都动员起来了。但最忙的还是母亲,她挂着围裙,先把准备好的五花肉、韭菜、豆腐皮、木耳等切成细细的馅料,然后挖两大勺猪油放在锅里化开,再放五花肉炒出油来。等肉炒出香味,变成浅黄色,最后放其他素菜馅料一起炒。等菜都炒熟了,馅料就炒好了。往往这个时候已经满屋飘香,除了帮忙烧火的姐姐,在院子里晃悠的我和其他堂兄弟也被吸引过去了,一起挤进了厨房,围着灶台一边看着煮熟的馅料,一边吸溜着口水。

馅料炒好后,另一个锅里的水也开了,母亲赶紧舀水和粉。八仙桌上的簸箕里团着的干粉,像个雪堆,在干粉中间挖了圆圆的小窝,等下就是从这个窝里倒水进去。和粉成团是一个充分体现体力和巧劲的活计,添水得慢慢来,一点一点地加,多了可能粉不够,少了可能粉团太干,做成的皮会有裂口。从这点看,母亲确实是个高手,加了两回水就恰到好处了。她一边倒水,一边用筷子搅动米粉,米粉迅速粘成一团。等第二次加完水,簸箕上就出现了一半粉疙瘩一半干粉。为了增加黏度和韧性,她事先捏好两块饼子煮熟,这时就放到米粉中间,把那些散落的疙瘩和干粉抹上,覆盖好湿饼子,再来回、纵横地搓揉、拍打,才将这些糅合在一起。揉粉团得花大力气,一两个脸盆大的粉团,可把她累得满脸通红。

和好的粉团,不用醒,直接就揪出一小团,放在掌心搓成一个圆团子,用一只手托着底部,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配合,旋转着从边沿往圆心轻轻地捏薄。把粉团捏成一个手掌大小的碗状后,就可以往里面放馅料了。最后一步是收口,就是把开口的边沿捏合拢,如此就成了一个米籺了。

籺的吃法有两种,一种是水煮,另一种是香煎。前者为籺的传统吃法,而后者如今似乎占了上风。我们那时是水煮,也许“落水狗”的别名就是这么来的。生籺做好了十几二十个,大家也有些饿了,母亲又开始在灶边忙煮籺、捞籺,盛放在碗里,然后就开始一个个地喊家人的名字,我们就知道籺煮好了,就一窝蜂地围过来。那时家里一做艳,全家人都其乐融融,堂兄弟们也一起乐呵呵。那场面多年后想起仍然感到温暖。

家人都吃过籺后,就到了我们的分享环节了。母亲总是乐于跟别人分享美食和幸福。这么多年,只要做籺,她总是多备一些材料,做的数量特别多,自家肯定吃不完,就给邻居及亲戚捎一些过去,联络联络感情。北流南部的乡村群众,大多数人都对籺情有独钟,即使我们进城工作和生活了,也对这个小吃心心念念。也许这是最能引发浓烈乡愁的一道美食。时过境迁,现在在城区的一些饭店,也常有籺这种小吃,还是以前的手艺,还是一样的配方,还是当年那个味。

吃着籺,心里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乡愁,我会怀念母亲亲手做的籺。她呼喊我们名字时,那洪亮的声音里带着欢乐、骄傲;灶火映照下她那闪着光的脸庞,那亮晶晶的眼睛里有着她的小幸福和大满足;大家围坐在老房子里吃籺时,咕噜咕噜的喝汤声里有我们一家人的其乐融融。

[作者简介]顾元锋,一九七四年生,广西北流人,公务员。发表小说、散文数万字,论文一百多篇。曾任北流市书法家协会主席。

责任编辑 蓝雅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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