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是哲学家(散文)

作者: 张惠

我发烧三天,老韩照顾我三天。

老韩几乎不生病,她说她的血液里有各种中药在发挥作用,以前吃的药都没有白吃。老韩吃药有二十年了,自从高血压和糖尿病相继驻留在她身上,老韩就与药朝夕相处,与药相亲相爱。

老韩也像是我的药,四十九年来一直在给我喂药。

老韩这辈子没有怎么让我操心。她记得吃药吃哪几颗,药吃完了自己走路出小区买,她很少麻烦我。周围的人都羡慕老韩省心省事,倒是我让老韩一辈子都在操心,她最自责的是没有给我一个好身体,让我十三岁前一直和她现在一样不曾离开药。

如果不是老韩告诉我,我都不知道我是胎里吃药长大的孩子。老韩说我生下来的时候,额头特别突出,像是没有发育完整的猴子。老韩被抛弃前其实在心里祈祷过无数次,希望这次生的是个带把头的孩子,那样她就可以改变被抛弃的命运。

老韩说,生下我的第二天一早,再次确定了被抛弃的事实时,睡在人家炕上的我睡得踏实,不闹不折腾,她觉得这个孩子不一样。后来老韩说最庆幸的是我脑子没有问题,她说刚生下我时最怕我不会说话,接着怕我不会走路,后来还怕我脑子有问题。“如果生了一个傻孩子呢?”我问老韩。

老韩坐在花园的白色椅子上,每当说起这段往事,她就严肃认真起来:“傻子也是孩子啊,肯定不能丢。”我笑老韩虚伪。

老韩不乐意了,她抬起头,腿却放在凳子上,像尊佛的样子盘坐在那里,很较真。我说错话了,老韩有自己的底线,有些事不能当笑话讲。

“好了,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就算我是一个傻子,至少也能说话,还能自理。”

“你两岁时开始生病,接下来有两年多的时间都反复进医院。很多人让我丢掉你,再生一个。”老韩时常跟我讲过去的辛酸往事,但要丢掉我这事让我吓坏了。半晌我都没有作声。

“要是你知道我十年时间都在反复发烧、反复患肺炎、反复住院,打了七年的青霉素,你一定后悔没扔了我。”

我说出这句话时,老韩腾地跳下凳子,说:“那都不是人干的事。”

我想起那晚我发烧,我看见她进我房间给我端水,拿干净的水给我。我烧得晕乎乎但记得会传染的事,嘶哑着声音赶她出去。我怕传染给她,但她不理会。她把水放在床头右边,再把水果切好配上牙签和纸巾,完全不理会我的驱赶。

第二天夜里我烧得更厉害,她进进出出地照顾我。烧得糊涂的我,依然固执地赶她出我的房间。她转头回我:“他们都去上课了,只有我在家,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

她给我擦身,给我拿水,给我按摩酸疼的四肢。她的手还像以前一样粗糙,像砂纸一样硌手,我的皮肤很敏感。我幼年时她的手就是这样,几十年来,她的手从来都没有光滑过。我看着她的背比早两年驼了,这两天人也憔悴了,我的眼湿湿的。这个女人真的很伟大。她用一己之力改变了我的一生,最关键的是在我幼年疾病缠身时,只有她坚信我能活下来。在长达十三年的求医过程中,她从来没有放弃过我。

这些天,她在我清醒的时候絮叨着往事:“你是三个孩子里头发最茂密的,你是孩子里最爱读书的,你是最孝顺的孩子。你虽然是干脑力劳动的,但我觉得你最辛苦。脾气也是你最大,对人也好就是性格太直。不过你也是身体最差的,从小我就以为养不大……”

在她絮叨的过程里,我在梦境里见过很多场景,想起她给我扎辫子,给我的白衬衣绣花,给我做黑布鞋……我觉得老韩像一个哲学家,在她念叨的事里,我的心结,她居然都知道。

我越发心疼老韩,是在李叔去世的第一年。

如果老韩有文化,如果老韩是作家,一定会写出自己的故事,不需要任何修辞手法,老韩就是一本励志史。

从女人的角度来说,老韩的婚姻是幸福与不幸福同在。很多女人只能结一次婚,她结了三次婚,她是幸福的。不幸福是前两次婚姻都嫁给了混蛋,只有李叔才像个男人。这是老韩的原话。

我曾经写过父母的爱情,就是写老韩和李叔的,那两个混蛋男人我也写过,但老韩听说后就说不要写他们,不值得写。这算是什么思维?后来才明白老韩的苦心——她希望我忘掉那两个混蛋,混蛋没有必要去回忆。但老韩不知道我不是金鱼,我的记忆一直很好。

李叔离开六年,老韩学会了照顾自己,学会了一个人生活。记得最初时,老韩时常在夜里醒来,也时常失眠到天亮,电视机的声音在整个楼道循环,导致住在对面的邻居要戴着耳塞睡。我在二楼有时候也能听到楼上的电视声,要么过去提醒,要么就忍着,直到她关电视才能睡。幸好邻居一直很包容。

那时我看见老韩一个人拉推车去买菜,孤独的背影让我滋生这样一个念头:如果她遇上一个喜欢的老头,我愿意她再找个伴。想法很自私:床头的药我分不清,几点吃药、什么时候量血压我都不知道,这些都是李叔的事……那一刻,很感念李叔解放了我,他替我照顾老韩二十一年,让我自由了二十一年。

过年时,我跟老韩开玩笑:“有没有喜欢的老头啊?”老韩瞪我一眼,说:“吃饱没事干了,找个老头回来添麻烦……”

我知道,她觉得这年头的爱情越来越不靠谱,像样的老头也会找中年人,有本事的找姑娘,谁会找她一个老太婆?况且老韩的床头摆满了五彩的药。

我赶紧解释:“没有嫌弃你,是怕我照顾不到你。”老韩看了我一眼,说:“你也单着,你看你还年轻,都找不到,还让我找老头?不如你找个老头回来。唉,哪里有什么好老头?像样的老头都有人爱。”我知道,老韩想那个爱她的老头了。

今年六月,我去张掖前,老韩就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你去做你喜欢的事,不用去见那些亲戚,你也不喜欢那些人。”我想经历了上次在老家住的半年,她看到了亲戚之间的冷漠与贪婪。每次当她需要人拉一把时,没有人拉还会被人嫌弃。我知道她内心的抱怨与遗憾。

这两年我时常引导老韩,说:“父母在,家才在,你父母走了二十多年,你何必在意那些亲戚?”老韩慢慢地不再公开抱怨,但我知道她内心里有疙瘩。

老韩说遗憾的是兄弟姐妹到最后都像陌生人,还有的像仇人。我知道那个和她像仇人的舅舅是个怕老婆的人,也因为怕老婆而对我外婆不孝顺。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那势利的一家人我已经三十年没有见了,在我心里他们连路人都不如。据说那个舅舅患病多年,体重比从前轻了几十斤,儿子也一样学到了他怕老婆和势利眼的“本事”。

故乡有记忆,一定有一些温暖的事。这些温暖的往事也一直在升温,而不是变成冷冷的故事。

我在南方定居的二十多年里,老韩时常说南方很多家庭更团结,一个大家族可以做成很多事。我带老韩去过朋友的家,她看着人家兄弟姐妹和睦相处时时常充满了羡慕。我想这是她这一生的遗憾,也是我的庆幸吧。

老韩从前活得糊涂,自从唯一的儿子意外离开、老韩在漫长无边的墓地痛哭几场后,被我拉上车还要死要活。那半年我都怕老韩出事,夜里总是去看看老韩,直到有一天老韩醒来看见我在房间里,她认真地说了句:“以后不要半夜来吓我,我不会想不开,我以后还要帮你做饭。”

时隔两年,谁也没有想到老韩不但挺过来了,还成了大家眼里的哲学家。每次有朋友来家里吃饭,聊起一些烦恼的事,老韩就会开导人家。

最后附录上老韩充满哲学味道的语录,以此证明老韩是一个哲学家。当然有人称她为哲学家时,老韩会说:“人活明白就老了的。”

以下是我和她的对话。

老韩:孩子小时,父母总在操心,孩子大了,孩子会关心父母吗?

我:老的懂得疼着小的,小的也会疼着老的。

老韩:朋友圈的层次高低重要吗?

我:好学生跟好学生一起,好人跟好人一起。这是一定的。

老韩:容姐带我们参观自己的新房子。

我:好房子,有了家,心里就淡定了。

老韩:外婆种的菜又被偷了。

我:偷就偷吧,就当鸟飞来吃了。

友人斌哥说,阿姨是被生活重担耽误了的学霸。我觉得如果老韩读了书,假如老韩不听话、叛逆些,老韩应该像苏格拉底。就算不是苏格拉底,老韩也是我的药,是我的解药。

[作者简介]张惠,女,一九七四年出生于甘肃,现居北流。北流文学院院长。曾出版散文集《暖色》。

责任编辑 蓝雅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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