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
作者: 贾京京1
你近前来吧,现在又是晴天了。我说着张开了双臂。小秋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下。我的双臂空着,却沉重如铁。突然有人打开厂房的大门,朝里边喊,小秋,小秋。
我捧起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没有在意大门口的喊叫声,只是朝那望了那么一眼。我放下那碗藤椒味的泡面,双手在裤子上抹抹,站起身来,提提松垮的裤子说,你觉得我这样说怎么样?
我又给小秋说了一遍。四周暗了下去,配合我的话语,所有的灯光都聚焦在脸庞。那满是卷曲的络腮胡的脸,头上没有王冠。确切地说,是只能看到我的侧脸,一道眉毛紧缩,眼睛看着前方。我边感觉着边走到正中央,脚步温柔,空空如也的双手,就那么端着。小秋扑哧一声笑了,然后从暗处走了出来。她拍拍我的肩,我松弛下来。对不起啊,我又破功了。小秋大笑的声音在空洞洞的厂房里回响。
小秋,小秋,有人找。从房门探出一个头来 ,朝小秋招招手。小秋跑了出去。
我静静地整理自己的衣服,等着她回来。十几斤重的铠甲,金黄色的,一片一片。剧服有些大,穿的时候,感觉整个人被罩在里边一样,走起路来很费劲。借来时,小秋一看尺码,说你是一个即将要上战场的国君,你看战场的兵将,哪个有穿这么松松垮垮的衣服啊?衣服都得是贴身束口,这样子不容易被敌军抓到。我说,那我去换呗。小秋说,不用了,又不是正式上场,对付对付也可以。可是每次我一抬脚,还是感觉到这衣服确实是个问题。不是合不合身,而是比起小秋的确实是重。小秋穿的是西式的蓬松圆领的绿色短裙,虽然不是现在流行的蓬蓬裙,但是连我看着都觉得有些现代感了。当她用轻快的步伐蹦跳着回到这个屋子里时,我想起了她说的那些话。我说,是不是给你借的,你穿着也不行啊?小秋撩撩自己的裙摆,低头说,啊,也没关系,中世纪的贵妇,一般都是那种V形领,然后高腰的那种长裙。她边说着边用手比画,两只手摆成一个高脚花瓶的形状。拖地的那种。她又补充道。
我知道小秋说的是哪种衣服,在一排大衣柜里,挂着各色各样的裙子,什么年代的都有。我说,需要一套西式的男服和一套长裙装。胖胖的女老板正坐在门口吃麻辣烫,她张开那油乎乎胖嘟嘟的嘴反问,女的是个什么模样?男服让我自己挑,她对女服却发表了自己经验性的见解。得知是小秋,她指着最里边的一排说,你去那里找。全是短装洋裙,大多是白色的,这些好像也不适合小秋。女老板说,她啊,就适合这些,你找那样的,她架不起来。
虽说我对戏剧造诣不深,但是在剧社待久了,大概知道中世纪的贵妇穿什么。小秋的身高不到一米六,肤色略黑,长得也瘦小,甚至说有点干瘪,是一个能被一阵风吹倒的体型,细胳膊细腿,好在身材比例不错。小秋曾送给过我几本西方艺术发展史画册,里边的欧洲宫廷画像,那些贵妇个个白白胖胖,那种最大限度地凸显身材、高束腰与低领型的长袍并不适合小秋。我说,你就适合这种短短的,露一点腿,这样比例上协调得很。小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我都行,只是戏里就不真实了。我极力圆着话,戏里要真实了,人家看戏的就觉得你穿得不真实了。
老李从后面的操控室走出来,说,你们还要不要练?已过了中午的饭点,他还没吃饭。老李是剧社的灯光师,负责舞台的灯光和美术设计。小秋说,李师傅,你可以撤了,以后咱们再练。老李关掉舞台的聚光灯,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走出了厂房。再过一个小时,这个厂房就不属于我们了,青少年宫的孩子们要来这排练舞蹈。我把剧本递给小秋,说,还有不到一个小时,时间是老板租的,我们不能浪费啊。小秋说,对,得利用好每一分钟。说着,她脱掉裙子和高跟鞋,我们走走位。
这是一个闲置厂房,一百多平方米,屋子的一角还有几台淘汰的纺织机器,几块满是灰土的塑料布盖住了它往日的荣耀。小秋拿出粉笔,在地上画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框。她用手指给我说,这边是入场,那边是下场,不要走错了。然后她用嘴充当起老李的功能——她站在一边,先是说一声,好,红色灯光起,王后上场。她自己从左边迈进方框内。再说一声,红色灯光落,全光起,台词一。她滤过了台词,紧接着招呼我,全光落,绿色灯光起,国王上场。她两只手对我摆摆。
每次在这个时候,我都表现出慌张的一面。虽然不知道戏剧课老师平日是怎么给学生上表演课的,但是在我眼里,小秋像是一个老师,尤其是她对戏剧严谨、苛刻的态度,哪怕少走一步,多说一个字,都要一板一眼地给我纠正过来。有一次我说到“多伟大”时,她用左手的拇指,插到平躺的右手掌上,高高举起,示意我停下,说,你少了一个“啊”字呀。我笑笑,台词这么多,少一个半个的就没记住。她板着脸说,“啊”是一个叹词,你知道在这里咏叹出来,得有多么的气势啊!你知道它身后有多少主人公的情绪吗?说着还双手呈现拥抱天空的姿势,又给我示范了一遍——多伟大啊!我有点想笑,却不敢,但从此以后对台词和动作不敢怠慢。现在她这么一喊,我像是在赛场上听到了发令声,啪的一声我冲了上去。
步伐我已经练了不下百遍,随着小秋的号令东跑西走。我突然觉得有必要和小秋沟通一下这步伐,总觉得节奏快了一些。我觉得国王没必要那么着急上战场啊,他毕竟还是个国王,就算战前指挥,大敌当前,对自己的领土也应该有自信,有时候太快反而显示内心的慌乱。我慢慢地放慢脚步,走到小秋面前说,接下来的国王与王后,应该加上这么一段话,是不是更好?我又一次自我演说了一番。
直到我们离开厂房,小秋对我的建议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觉得应该给她这个艺术总监思考的时间,况且我的建议也不一定对。我递给她一瓶水,问,明天咱们还是这个时间吗?我顺手把她手中的大黑塑料袋接了过来,里边装的是她的戏裙,有些沉。
她打着哈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说,明天啊,我就不来了。
我“哦”了一声。小秋说,你自己先单练一下吧,正好把台词背背。我说,这个剧演出时间紧张,我有点担心咱们练得不够。其实我担心的是自己练得不够,对于小秋,她上场永远都是那么完美。小秋走远了。在厂房对面就有公交站,她却要绕过笔直的中间竖着铁栏杆的长长的马路。平日她的步子好快,现在略显笨拙。我笑笑,单薄瘦小的弱女子,每次在舞台上是怎么爆发出那么大的女王气场?一分钟的时间不到,她已站在对面朝我挥手。
我要去赴一场宴。确切地说,是去谈一桩生意。
上午老李来时捎给我一个文件夹,里边夹着形形色色的合同。老李说,这是头儿让拿来的,下午你用得上。在小秋还没到之前,我已经在厂房的大门外翻阅了一会儿合同。这些合同杂乱无章,有几个未完成的,还有好几年前的合同模板,我用了半个小时才只整理出一个思路。我没心情看合同,上午排练的剧有些不顺的地方,正琢磨着怎么跟小秋说。我心里是忐忑的,我从来没在表演上这么主动过。以前的我,对于排剧,永远是一个被动者的角色。即使我演的是绝对的主角,可在现实中都是听小秋的安排。我并没有她那种与生俱来的管理能力,更重要的是她对于剧本与表演有独特而精准的艺术判断力和解读力。她是正儿八经的艺校毕业生,我则是半路出家。好在在小秋的带动下,我正慢慢进步,现在也可以大着胆子发表自己的见解了。
不主动是不行了,主动才能生存下去。这话是这些天头儿经常说给我听的。头儿是剧社里我们几个对吴老板的称呼。他四十多岁,面不算善,光头,脸上有横肉,脖子上还戴一条粗金链,尤其是夏天,那条金链更加亮眼,在他紧身T恤外随着圆鼓鼓的肚子晃来晃去。一开始他吩咐我负责租借演出剧服。服装摊的女老板对我说,你们的头儿吴老板,以前是我的同行,连批发带租戏服什么都干。我打趣说,你俩很熟?女老板呸一声,人家本事大着呢。我问,那他怎么改行了?做戏剧比卖衣服有意思。女老板撇嘴不语。
吴老板对我和小秋说,成立剧社,是圆他的艺术梦。只是每次接触吴老板,他给我提及的都是关于生存的大事,竟然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合同丢给我。我有些抗拒,说,我就是一个演出人员,哪会这些事?老板说,你以为我们这个小小的剧社是大戏剧院啊,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工资又不少给你,干什么不是干?
我走在路上,拿着这些杂乱无章的纸,边走边想怎么个谈法。吴老板说,这场戏,你和小秋现在排练的这场,还没有着落呢,拿下这次的演出单子,你们才有上场的机会啊。我的脑子是糊涂的、混沌的,就这样战战兢兢地去赴了宴会。宴会是小秋帮我定的,只有我和浩哥。浩哥原名王浩,吴老板告诉我,王浩是他生意场上好朋友的儿子,在一个很有名的经纪公司担任头衔。什么头衔吴老板没说,就说要好好招待好这位财神,把单子签下来,钱呢,当然越多越好。
出了饭店的门,我给吴老板打了电话,说合同没谈成。饭桌上的浩哥听我讲故事入了迷,到走都没有动一下筷子。剧本是讲完了,浩哥也听完了,但就是没表态这个演出是接还是不接。我对浩哥说,您看怎么样?他把背往后深沉地一靠,两只手来回摩挲,盯着我问,演员都有谁啊?我说,小秋。浩哥放下跷起的二郎腿,头微微前倾,问,谁?我又说一遍是小秋。浩哥摇摇头,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啊,缺明星。我问,哪种明星?浩哥说,就是大家都认识的呗。我说,小秋不算吗?浩哥说,现在的状况就是这样,剧本再好,没有流量就带不来观众,没有观众买票,我们做经纪演出的,怎么回本啊?
我拎着打包好的饭盒往外走。小秋在这个城市吃得开,可放到省里、全国就不行了,我就更别提了。我们都不是明星,我又安慰自己。事实上,生意黄不黄和我一毛钱关系也没有。我手里握着那张加了百分之二十服务费的发票,把它揣进兜里。
下雨了。吴老板已经不再接我的电话。天黑下来,车灯人影,坑洼不平湿漉漉的马路,顿时成了一面面明晃晃的镜子。斑驳中,我走一步,踩碎一面镜子。
2
第二天,小秋没来。我一个人在偌大的厂房里练台词。没有了小秋的加持,效率并不高。一大早,我推开门,看到老李坐在地上。我说,李师傅今天不用灯光和彩排了,小秋不在,我一个人在这单练就行。老李用深邃而坚毅的目光望着我,说,确定不用啦?那我就回去了。这个时候拒绝他有点残忍。老李的腿脚不好,一条腿有些瘸。老李属于临时工,我们每个月有固定的保底工资,老李没有,干一天给一天的钱。这个时候让他走,是在坏他的财路。老李有个瘫痪在床的老婆要养,处处需要花销。我笑着说,要不把灯开开吧,我一个人也找找感觉,你出去溜达溜达,这里暂时不用你。老李拍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有前途,好好练。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我懒洋洋地躺在空旷的地上,把剧本抛在一边,仰头看着屋顶,背一会儿台词就发一会儿呆。屋顶斜梁外露,光秃秃的几根横梁穿插而过,支撑起整个破败的房顶。横梁很细,让我想到了小秋。什么时候我也能像她一样成为梁柱子呢?屋外的阳光透进来,照得屋顶阳光灿烂,地下却十分冷,我坐起来,看到了那几台机器。我走过去,撩开塑料布,是几台缝纫机。生锈了,有的机头和手摇器都坏了,就堆在那。以前的这里应该是做衣服的厂房,想想百十号人每人一台缝纫机,踩动踏板、手摇转盘的情形,该是多么的壮观啊。这样想着,耳旁就响起了轰隆隆的机器声,好像千军万马奔踏而来。
小秋经过时,我正搬着一个大大的画板。吴老板一边喊着慢一点,一边扶着那画板,嘱咐我当心点。我在画板的背后,听到一声清脆的叫声,很刻意的声腔,说了一大段我听不懂的词。我直起腰向前探头望了望。一个清瘦的姑娘,矫健的身姿,一只腿高高跷起,一只脚尖着地,在转圈,一圈、两圈、三圈……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像一只旋转的陀螺。我看得聚精会神,重重的画板突然从手中脱落,咣的一声砸在地上。陀螺停止了。我看到一张漂亮的脸,眉清目秀,哈哈一声她笑了,大概是扶不住了,差点倒在地上。老板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贵着呢。我赶紧去检查那块画板。确切地说,这是一块背景板,是吴老板为一场歌剧定做的,上边画有碧绿的湖水,还有两只天鹅。好在画板没有事,却引起了小秋的注意,她走过来。
吴老板指着她对我说,这是我们的台柱子,小秋老师。我朝她点点头。小秋问吴老板,这是你新招的?吴老板说,对,刚招来做剧务的,跑跑腿。吴老板和我签订了劳务合同,我负责租借演出道具和舞台布置。就这样,我和他们混熟了。每次布置完舞台,我都静静地坐在台下看他们排剧。小秋是整个剧社的灵魂人物,她是资格最老,也是这座城市最出名的演员。我们这个小城市并不大,提到无忧戏剧社,没有人不知道小秋的。我不敢靠近小秋,觉得她有成就,在舞台上又是少有的严肃之人,小秋却故意招呼我。有时候排练的角色缺席,或者缺个路人甲,她总是笑着大手一挥,叫我顶上。我不会演,她就手把手教我,教得很严格,我也很认真地去学。有一次,演出完很晚了,我一个人默默地拆架子,小秋从后台走出来,说我来帮你。我惊讶,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这活重。小秋穿着剧服,还带着妆,在这个剧里她演一个三十年代的贵妇,我觉得她演得很好,边拆着架子边竖起大拇指说,老师你演得真好,不比电视里的明星差。穿着旗袍的小秋笑着哼哼两声说,谢谢。然后问我,你悟性不错,为啥一直干剧务?小秋说这话之前,我并没有对我的工作怀有过分之想,但当她问起这话的时候,以后的好几个日夜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吴老板训斥我,你不是干演员的料,按照我给你安排的,老老实实干活挣钱就得了,别想那么多。小秋对吴老板的话嗤之以鼻,对我说,你干剧务,顶天也干不过他这个样子,有什么出息?后来小秋的男搭档暂时有事回乡,一时没有对戏的人,小秋坚持让我试试。这一顶替,就一直干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