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路上· 之一

作者: 杨献平

额济纳的孤独与美

在一个地方久了,总有一种难以平息的焦躁、不安之感。那一天,初秋的阳光依旧霸道而又直接,但风却藏不住内心的凉意。路边的马莲、月季、芨芨草,尤其苜蓿等植物尚还青青。外地的几个朋友,已经在大门外等我,我远远看到,一辆车和三五个朝我不断巴望的脸孔。我加快脚步,皮鞋在柏油路面发出黏滞的响声。开始的道路我异常熟悉,这是著名的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沿途是一色的大戈壁,间或有些沙丘,不规则地起伏着。远处一片苍茫,行走其中,有一种置身汪洋的飘忽与动荡之感,古老的弱水河在狼心山下,沿着宽阔的河道瘦身前进。在戈壁沙漠地区,水当然是至为珍贵的,还有水衍生的草木和人类,当然还有其他的生灵。

到大树里,这是酒泉卫星发射中心的管辖之地,所有由此过往的车辆和人必须例行检查。保密是一个军人和集体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之一,我们把各自的身份证递给司机。再度上车之后,道路忽然开阔起来。路过狼心山的时候,我想到匈奴的壶衍鞮单于,公元前八十七年,他率领的军团在这里遭遇暴风雪,一夜之后,冻死者成千上万,与此同时,又遭到祁连将军田广明率军进击。那一次,匈奴彻底失去了再度称雄西域的实力和机遇,在西汉的强力打击和围堵之中,慢慢龟缩,由统一走向分裂。

远处来的朋友们听我这样说,惊讶地问我是不是对匈奴和这一片地域的历史研究很透彻了。应该了解自己所在地域的历史及其文化,但很多人对自己所在地域的历史文化是熟视无睹的。这种近者无知,或者熟者无意的忽略和不在意,也是人之常情。说话间,车子若即若离地沿着弱水河向着额济纳奔驰。路上车辆很多,从不同的车辆牌照看,几乎囊括了整个中国。十月份,是孤悬于阿拉善高原和巴丹吉林沙漠深处的额济纳最为美好、最迷人的时节。每年此时,都有大批外地游客到来,当然也包括从南美洲、西欧、东欧以及亚洲各国和地区来的游客。对于我来说,因为久居此地,受惯了生活在沙漠戈壁的孤寂与寥落,乍有大批人涌入,一方面觉得是一种吸引的快乐,另一方面也有些隐隐的不习惯。

很多人旅行只是一种浏览,一种眼福的饱和与美景的摄取。等他们疲倦、看够了,就会转瞬离开,把原本属于额济纳的照旧还给额济纳。这就是旅游的不尽如人意抑或尴尬之处。这一次,远方朋友们来,要我陪着一起去额济纳,其本意也大抵如此。有所不同的是,我去过多次,他们却都是第一次来。他们心情欣悦,满眼好奇,我则是一种轻车熟路的顺从。如果说这样的旅行于我个人的最大快乐,那就是可以从经年累月的某种境地中暂时解脱出来,到天似穹庐、胡杨灿烂的额济纳解放一下身心,使得灵魂在无拘束中得到一种自由和安妥。

中午了,车里人多,再加上太阳当头,无遮无拦,大家热得全身出汗,偶尔有人发出惊呼,有人感叹,看着窗外的天空,说这里的天空看起来真的像是一口井,越是接近额济纳,越是幽深。深得万物无根,终极无极。有人说,这天空蓝得让人没有话说,甚至想到泰戈尔笔下的秋叶之静美。这里真是悟禅得道的最佳场所。有人说,这么干旱的地方,居然还有草,还浑身绿色。我说,每一块泥土都有自己的用处,植物们也是的,气候和地质造就它们的形态和脾性,就像阿拉善高原的双峰驼。

到建国营附近,窄小坑洼的马路两边有了成堆的红柳树丛。一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沙枣树枝干弯曲,浑身皲裂,即使浑身枯枝,仍旧有青苍的枝条在空中沐浴阳光。这建国营也是一片牧场,其中还有不少的土尔扈特蒙古人居住。周边的田地里,种植着哈密瓜、黄河蜜和白兰瓜,正是成熟季节,浓甜的味道使得空气都有些黏稠。那些红柳,大致是沙漠中最坚韧的植物,它们跨越的时间甚至比人类还要漫长。不一会儿,路过一座桥,桥下是弱水河,虽然水不多,但可以看到水在河道之中柔软移动,这也是一种幸运。《史记·夏本纪》“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中的“弱水”便是此弱水,所谓的“流沙”便是巴丹吉林沙漠的古称。偶尔可以看到小片的芦苇地,躯干矮小的芦苇们,像是一群懵懂的孩子,羞涩地贴附在河岸上,短刺一样的叶子相互摩挲,在阳光下郁郁苍苍。而其中少许正在发白的苇花犹如将军头盔上骄傲的盔缨。偶尔有一些野鸭,从稀少的海子(方言,湖)中拔身而起,在蓝空中,画出一道闪光的弧线。

到额济纳旗政府所在地达来呼布镇外围,戈壁照旧浩大,四野空茫。迎面的额济纳变了模样,至少,它已经不再如三年前一般简陋了。新式楼房,拓宽的马路,更多的车辆和行人,乃至更多的服务店点,让我忍不住惊愕。经济的力量是强大的,至少可以让一个城市在外表上得以改变。这对于额济纳一无所知的人来说,当然值得惊奇。但我知道,额济纳的生态环境远没有这座城市的外在表现那样乐观,沙尘正在吞噬它外围更多的草场和村庄。记得一九九八年,我第一次去到额济纳,正是冬天,在达来呼布镇南侧,额济纳旗中学背后,看到无数的黄沙,已经堆在了居民的家门口。为了阻止沙子登堂入室,他们用红柳编制了一道防沙线。成堆的沙子一天天增高,人们再用架子车或者拖拉机把它们运出去。

还有一次,我到额济纳所属的古日乃草场,除了不高的芦苇,几乎没有其他草了。窄小的领地里,羊群被大地抬高,善奔的蒙古马还没有展开驰骋,就被迎面耸立的沙丘阻挡了前进的途程。

达来呼布镇街边的饭店全部爆满,随处可见各种车辆,载着许多满眼新奇的诸多外地人。找地方吃饭。饭店不是太干净,苍蝇飞舞,各种垃圾上面盖着一层灰土或者油垢。但饥饿锐不可当,不得不将就。同行的朋友有的吃面,有的吃米饭。我虽是北方人,但从来不喜欢面食,与北方那种面食氛围格格不入。出来后,天色渐晚,驱车到弱水河边,迎面看到黄色的胡杨树。车上有人惊呼,有人发出绝美的赞叹。

临河的胡杨树大面积倒映在水中,金色夕阳与斑斓的胡杨相互映照。在无数的无尽灿烂的胡杨树叶子面前,世上所有的颜色都失去了光泽,所有的目光都被金子般层叠的叶片吸引。我站在桥边,忽然想到,这金色的林帐,不就是传说中的纯金宫殿吗?不就是历史黎明时期乌孙、月氏和匈奴王在额济纳的黄金甲帐吗?一个人在如此庞大的绝世的金黄之间,比蚂蚁和沙粒还要微小,至此,也才会觉得,所有的绚烂梦想都是苍白的,一阵风都可以戳穿。

同行的朋友临水照相,背景是灿烂的胡杨。夜幕升起之时,我看到大面积的黑,正在与胡杨的金黄对抗,两种颜色,一个自然地明亮和照耀,一个则按部就班地履行黑色的义务,双方各不相让,隐隐可以觉察出一种空前的激烈。我坐在胡杨下温热的沙子上,心想,这片沙漠中的微小绿洲,旷古荒寂之地,竟然有胡杨这种不朽的存在,而且每年的秋季,使得整个大地灿烂如昼。这种近乎绝望的光芒,在沙漠腹地,暗喻了世上所有事物的生命景观,特别是终极旅程。

想到这里,我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动。趁着夜幕,在回住处路上,我坐在车上,用手机短信形式写道:

这一切比我想象的更美,当夜色隆重

黄金从不败退。更多的沙子之上

簇拥起的是这世上最安静的良心

和梦想。可惜我只能在一角或者下面坐坐

举着脑袋看着星空,把此刻之外的一切人生

还有纠缠不休的奇怪欲望,像一只甲虫

把身体压进泥土,把纯粹的灵魂

放置在微水静波,乃至黄昏的额济纳风声之上

因为我们去得仓促,订不到宾馆,晚上只能住在农家。有土炕,还有木床。主人家早早收拾好了,我们坐下来喝酒。几瓶酒下去后,开始唱歌。领头的是一位裕固族人,他从肃南来。朋友们都很癫狂,我也是,自我感觉就像是一个习惯了父母溺爱与管束而首次脱缰的孩子。有些忘乎所以,还有些丑陋甚至不明所以的放浪。深夜,分男女各自睡下,我怎么也睡不着。嗅着木床上浓郁的柴火味道,听着旁边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我忽然觉得,这种状态似乎是我们每个人生命历程之中少有的。通常我们一本正经,道貌岸然,比圣人还要君子,比君子还要矜持,而现在因为异地的酒,乃至额济纳的胡杨和它的黄昏,一切都被剥蚀掉了,除了肉体,余下的才是最本真的自己,抑或我们原本就是这样的人。

第二天醒来,阳光已经铺满院落,黄瓜和西葫芦等蔬菜正在开花,青色的蔓秧沿着已经架好的支架攀缘而上。我想若是没有那么多的欲望和俗事,我完全可以在此居住,养花弄草,如每年十月之外的胡杨,过一种隐居的生活。事实上,这只能是一个想法,永不可能付诸实现的想法。

到街上吃饭。那么多人,拥挤着,连吃一碗牛肉面都要排好长时间的队。有几个人竟然自顾自地跑到厨房,自己下手。我始终站着,昨夜的酒意还没过去,是那种浑身轻飘的眩晕,令我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吃了几口半生不熟的牛肉面,喝尽了汤,才觉得好受一点。

再次走进胡杨林深处。阳光消失,黄色的浓荫取而代之,感觉整个世界都是纯金打造的了,人在其中,好像是黄金上的一只蚂蚁或者一只乌鸦。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一种颜色的笼罩,就可以使得人产生诸多的错觉。这大地万物,真的是令人热爱和景仰,如果没有它们,人类的生活该是多么单调啊。

走在松软的沙子上,感觉就像是踩上了肥厚的地毯。遮天蔽日的胡杨叶子整齐灿烂,黄得让人觉得那就是传说中的黄金宝库。静心听,叶子们在相互击打,发出金子般碰撞的清脆的声音。

走累了,坐在枯树桩上。汗水当中,满身灰土。再坐一会儿,觉得浑身发凉。而林帐之外,阳光暴烈,草木发蔫。我说,晚上在这里扎一顶帐篷,摆几瓶美酒,再有些开水和茶叶,比住宾馆更舒服,也更有诗意。我还说,要是有最爱的人,一定要在这里露宿几个晚上,在胡杨林间的拥抱是世上最纯粹的拥抱,在夜的胡杨林里肌肤相亲是世上最美好的天伦人欲。朋友们则说到诗歌:大喧哗和大宁静,大悲哀与大幸福,其实都可能在同一种境界乃至同一个灵魂完成,绝不用借贷其他形式及物质。

我还想到,世间纯粹的爱情有几个?所谓的爱除了责任和义务、欲望和本能,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真正的梦想已经丧失殆尽,所谓的美好多是用物质堆积和补充起来的。坐在灿烂的胡杨叶下,我觉得是一种自我放逐的美好。我们本来一无所有,那些所有,都是暂时的、流转的,包括生命和生活本身。一个人最终能够留住并且绝对属于自己的,唯有这具肉体及其在尘世的种种摩擦和遭际而已。

我抓起一根枯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再画一幅自己的肖像。我忽然发现,人只有在可以随意自我放置的时候,才会获得人性深处那种幽谧的快感。唯有这份快感,才是属于他自己的,也永不会被他者分享和取代。

出胡杨林,去策克口岸。铁丝网内外,两个国度,同样的戈壁。在界碑前,我真实地懂得了祖国,还有领地的意义。遥望蒙古国的天空白云成堆,如各种猛兽与神仙驾乘。天空愈加幽深、博大,无所不及。到居延海,我发现,这面深陷于大戈壁的水泊之地,当年王维、胡曾写诗的地方,居然是如此的安静与平淡。岸边芦苇一人多高,发白的苇花随风摇曳,捕鱼和喂食的木船惊飞了深处闲游的野鸭。临水站定,水汽弥漫,笼罩周身。中心岛上长着许多青草,倒映在水中,犹如仙境,美轮美奂。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王维当年到此看到和书写的情境,依然如此。大地的变和人世的沧桑,在这里有了鲜明的对照。向北的山顶上,有一座敖包,哈达的经幡不断翻飞。流沙沿着山坡的沟槽,向下奔腾滑进似俯冲的兵团、杀戮的战阵。再看看日益缩小的居延海,我感觉到一种不安。或者说,这种周而复始的填埋运动就像某种人生,不断地涨溢,不断地失去,如老子所说的“极则反,盈则亏,此天道也”。

坐在居延海边唯一的阴凉房屋中,朋友说,居延海竟如此之美,要是周边有草木和沃土,风沙少一些,在这里建房而居,无所作为地消耗一生,肯定是一种理想境界。据《居延府志》记载,当年的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没入流沙”,最终到达居延地区;还有传说中的中国性学鼻祖、养生第一人彭铿彭祖也曾在这里修道。当然还有西去昆仑,去往瑶池约会西王母的周穆王,也都与居延海(今天的额济纳)有着深刻的联系。即便是“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的匈奴及先前的乌孙、月氏等,也都与额济纳渊源深厚。

额济纳这个名字本身就出自匈奴语,也是至今唯一保留的一个匈奴语地理名字。海子有一首诗的副题是《献给萍水相逢的额济纳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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