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一

作者: 丁小龙

我走出监狱大门的瞬间,已成为一个有力量的新人。

此刻是冬天,眼前的梧桐与三年多前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不过那时候是秋天,树上还挂着很多叶子。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微微战栗,仿佛还没有做好赴死的准备。看着眼前的光景,我流下了冰冷的泪珠,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终将毁灭的万事万物。当然,我也知道自己的人生走到了冬天,也不再会有春天。在这一点上,我羡慕树的四季轮回、生死更迭。我并不害怕死,我害怕的是在死前没能尝尽作为人的所有滋味。

等了半个小时左右,我才看到儿子的身影。他从白色面包车里走下来,穿着黑黝黝的羽绒服,仿佛是失去翅膀的巨型乌鸦。他比三年多前胖了不止一圈,留着邋遢的胡子,眼神中依旧没有光。看到我后,他迟疑了半晌,然后招了招手,喊道,你过来吧,我在这里等你。不知为何,我在他的举动中突然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在我走向他的时候,冬天的寒气灌入体内,发出轰隆隆的鸣叫。突然间,我体会到了人生的寒冷。

他比我高出了半个头,而我在不断退化,不仅是身体,还有心灵。他从车上取出一件黑色棉袄,递给我,说,这是我妈给你拿的,你快穿上吧。我原本想问他们这几年过得好不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于是,我穿上了黑棉袄,寒气也因此长出了翅膀,飞出了我的身体。

上车之后,儿子递给我一支烟,帮我点燃。我猛吸了一口烟,想象着尼古丁催醒我每个细胞的场景。真实的情况是,我被呛出了泪花,随后便扔掉了那支烟。在我缓神的时候,儿子扭动了钥匙,启动了车。也许是因为沉默了好几年的缘故,我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交流,于是转过头,看着不断倒退的冬日风景,思索着如何面对接下来的生活。过了一会儿,儿子打开了音响,里面传来可怕的口水歌。这么多年了,他依旧喜欢听垃圾音乐、吃垃圾食品、看垃圾视频。作为父亲,我应该随时指出他的问题。然而对于蹲过大牢的我来说,我早已经被剥夺了作为父亲的权利。这么几年来,他和他妈从来没有去监狱看过我。我非常理解他们的心情和处境。他能在今天接我回家,我已经非常欣慰了。

过了一个多小时,儿子把车开到了平阳镇,最后在镇子南边的幸福洗澡堂停了下来。他对我说,后座上有你的衣服,拿进去冲个澡吧。我摇了摇头,说,浪费这钱干吗?还是回家洗吧,再说我身上也没啥味道啊。他拉下脸,嚷道,你身上都臭死了,再说家里也没有你洗澡的地方。我自觉理亏,便不再说话,从后座上拿出了那个蓝色塑料袋。他给我塞了二十块钱,说,你进去吧,我就在外面等你。我点了点头,转过身,走向眼前巨大的熔炉。某个瞬间,我感觉自己走向了自己的火葬场:现在的我和死去的我就要在此诀别。

很多年前,每逢春节前,我都会带儿子来这里洗澡,洗掉整个冬天的寒气与脏气。对于那个时候的我们而言,洗热水澡成为某种清洁的仪式。那时候,儿子最爱的人是我,最信任的人也是我。我曾经答应带他去城里游玩,而他也发誓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将来带我去城里生活。我们依靠这个美梦生活了很久。后来,梦破碎了,而我们早已伤痕累累、面目全非。他没有考上大学,甚至连高中的大门都没有进过,而我呢,自从进了监狱,也失去了作为父亲的资格。此时此刻,我赤身裸体地站在澡堂的浴池里,回想着往事,回想着曾经甜蜜的梦。此刻我和他们都赤裸着身体,看不出彼此的身份,也看不出彼此的差别。此时此刻,我们都是同样的人。每一次对肉身的清洗,我都感觉身上的罪孽少了一分。从澡堂出来后,我觉得自己如同轻盈的鸟儿,只不过是被剪断了翅膀。

再次见到我后,儿子说,终于有点人样了,以后再也不要干偷鸡摸狗的事情了。我原本以为自己对所有的痛苦早已经免疫,但他的话还是刺痛了我的心。很多年前,没有人敢和我这样说话。如今的我,早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底气,只能依赖儿子的脸色而活。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适应全新的法则。一路上,儿子都没和我说话,而是跟着广播唱着那些难听的歌。过了铁路,快到村子的时候,他关掉了音乐,板着脸说道,回去吃完饭后,你就住在我婆家,我刚有了娃,住在一起影响不好。我苦笑道,啊,我终于有孙子了,我是不是应该给娃准备些啥礼物?儿子冷笑道,你连一毛钱都没有,你想准备啥礼物啊?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重,他又补充道,等会儿我给你一百块钱,你就当着我媳妇的面给娃,就当是见面礼了吧。我没有再说话,而是点了点头。也许他并不知道,自尊心对我而言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

越是靠近家,我越想逃离。然而,我无处可逃。这个家也许是我最后的避难所。

下了车后,面对着眼前的二层楼房,我心里又喜又悲,喜的是儿子终于有了新房,悲的是这里已经没有了我的房间。儿子咳嗽了一声,打开门,把我领进楼房。我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我的媳妇春花。春花挤出了笑,说,利民,你回来了啊,把你的包放在沙发旁,饭马上就好了。我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把包放到了沙发旁,然后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也许儿子看出了我的窘境,他打开了电视机,把遥控器递给我,说,你看看电视吧,你不在的这几年,这个世界都变了样。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的国际新闻,试图了解世界的每一次改变。其实世界并没有什么改变。我换了一个电视台,看一个普法栏目。

听到孩子的哭声后,我把电视调到了静音,站了起来,看着儿媳妇林萍抱着孙子走进屋子。也许是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看到我后,林萍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笑道,爸,你回来了啊,看,这是你孙子东东。随后她对怀里的孩子说道,东东,这是爷爷,快叫爷爷。孩子盯着我看了半会儿,眼神中满是疑惑,随后便转过了头,哇的一声哭出了声。我走上前,掏出一百块钱,塞到孩子的口袋中,以此作为见面礼。在东东的身上,我看到了儿子的幼年。我哼了哼过去的歌,东东转过了头,盯着我,止住了哭泣。我原本想去抱抱孩子,林萍却找了个借口,抱走了孩子。

晚饭是我最喜欢的韭菜大肉饺子。春花还特意做了两盘凉菜。儿子也准备了半瓶白酒,然而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开口叫我爸。我知道,我是他的耻辱,而他也从来没有原谅我。由于我的存在,他在村子里始终抬不起头。要是我死了,他肯定会过得很好。可我并不想死,我还想好好活着。特别是这次出狱后,我想成为一个好人,想重新成为让儿子自豪的人。喝了三杯白酒后,儿子对我说,你先住在我婆家,等以后有机会再回来住吧。随后,他又补充道,你以后就给我干活吧,我会给你养老的,不要再做那种事情了。我们都不再说话,怀着各自的心事吃完了饭。从头到尾,我吃到的全是苦味。临走前,春花把打包好的饭交给我,说,这些你拿给妈吃,以后不要再干蠢事了。不知为何,转过头后,我差点流出了眼泪。

母亲的家在村东头,旁边是一条大壕沟。壕沟里长满了树木,那里曾是我们孩子的秘密森林,如今却成为村民们倾倒垃圾的场所。如今的村庄,早已换了模样,而我所认识的很多人已经被埋到了后山坡,其中包括我的父亲和我的两个哥哥。终有一天,我也会被埋在后山坡上,沉默地守护着村庄。我不想和他们埋在一起,因为我已经受够了他们的聒噪与浅薄。走到母亲的家门前,我突然嗅到了死亡的气味。

我犹豫了片刻,然后冲了进去,喊着母亲。我进了房间,一股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而母亲也不见了踪影。我悬着的心升到了嗓子眼,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吐出来。准备出去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母亲的咳嗽声,心才重重地落回原处。看到我后,母亲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诧,她走上前来,拉着我的手说,民娃,妈都有好几天没见你了。也许是看出了我脸上的疑问,母亲又补充道,你爸昨天出门了,出远门给你们赚钱去了。我帮母亲整理了头发,说,妈,我爸十多年前就死了,现在埋在后山坡上呢。母亲推开了我的手,骂道,你这娃咋胡说哩?我昨天还和你爸吃饭哩,难道是我哄你哩?我苦笑着说,妈,我哄你哩,你说得对,我爸就是赚钱去了。说完,我把饺子端到了母亲的旁边,打算喂她。母亲笑道,我又不是娃娃,我自己会吃。随后母亲又问道,民娃,你好几天都没来看我了,你都干啥去了?我说,妈,我出去修铁路了。母亲说,我娃就是有出息。说完后,母亲开始吃水饺。我知道,母亲有好多年没出过大门了。她活在记忆的王国,把喧嚣的世界挡在了门外。很多时候,我羡慕她的这种生活方式。

晚上,我独自睡在一个房间。其实没有半点睡意,于是我从柜子里翻出了那本泛黄的书,也是我的圣书。这么多年来,我的精神导师始终都是尼采,我最爱的书还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也许除了母亲之外,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庆幸的是,母亲并不认识字,她无法通晓儿子真正的灵魂。在我迷惘的日子里,尼采的书挽救了我的命,在漂泊的日子里,尼采的书成为我的护身符。如今,我重返山洞,重新翻开这本书,又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心跳,又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力量。是的,我可以摧毁自己,也可以重建自己。我就是超人。因为生命的轮回,我又重回母体,重回山洞。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才能感觉到自己作为人的快乐。

凌晨两点,我关掉了灯,凝视着黑暗,回想着自己的前半生。奇怪的是,我找不到连续性的画面,所有的记忆就像是掉落在水泥地面上的花瓶,变成了碎片。我听到了破碎的声音。我躺在黑暗中,试图用记忆的针线,缝补同样破碎的自己。在进入梦境的瞬间,我多么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

二十岁那年,我人生的航向再次发生了调转。那年夏天,我高考又落榜了,这一次距离大学仅差三分。这是第三次高考落榜,但我还是不甘心,不愿意向命运低头。离开学校后,我走到曾经熟悉的街道上,眼前的一切都灰蒙蒙的,没有生命。我走进县城唯一的书店,来到哲学类的书架旁,随手翻开了眼前的一本书。让我惊诧的是,这本书说出了我想说却无法说出的话,我仿佛是遇到了专门为自己而写的书。看了其中的五页之后,我就买下了尼采的这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基本上用光了我身上的零花钱。没有钱坐公交车回家,接下来的二十多里路我只能步行。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但我是多么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

我把自己落榜的消息告诉了父亲。听完后,他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失望,以及失望后的释然。我请他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让我再去复读一年。他点了点头说,民娃,咱家都快揭不开锅了,你就回来帮忙干活吧,再说啊,人的命,天注定。说完后,父亲转身离开了我。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流进了嘴角。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得父亲老了,不再是我的靠山了。我并不责怪他,因为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力气。我责怪的只有我自己。于是,落榜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除了必要的劳动之外,我基本上都不怎么出家门。我的房间就是我的山洞,尼采的书就是我的圣书。独自一人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尼采所谓的超人;与庸众相处时,我觉得自己就是先知。尼采启发了我、鼓励了我、点燃了我,让我找到了心灵深处的声音。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乡村的思想家,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启蒙那些未开化的乡民。

在村子里,我成为他们眼中的怪人。因为我从内心看不起那些蝼蚁般的人,看不起那些不知生死奥义的人。他们古怪的眼神塑造了更加圣洁的我。有一天,村主任来到我家,对父亲说,民娃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要不要带娃去看看病。平时还算温和的父亲,脸色突然变得难看,骂道,你们脑子才有问题呢,我娃比谁都正常。村主任叹了叹气,转身离开,再也没有来过我的家。自此之后,村里人都说我被恶鬼附体,已经无药可救。村里人像是躲着瘟疫那样躲着我的家人。甚至还有另外一条传言,那就是他们将在合适的时间要将我当众烧死。母亲在家时不时会哭泣,甚至扬言要把我送到精神病院。每到这样的时刻,父亲便会站了出来,说,咱儿子咋可能有病?有病的是那些看热闹的人。听到父亲的话,我才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人生活在这孤独的王国。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害怕看见人,害怕外面的世界。在这秘密山洞里,我已经通晓了关于人的所有奥义。

在我二十四岁那年,发生了两件改变我命运航向的事情——那年三月,祖父因为与子女的矛盾而悬梁自杀;十一月,我把春花娶回了家。虽然我还是喜欢独处,但为了家庭,我不得不重新走出山洞,抑制心中的疯狂,尝试与村里人打交道,试图过上所谓的正常人的生活。春花是一个爱热闹的开朗人,喜欢和左邻右舍打交道,而这也多多少少地感染了我、改变了我。只不过像村里的那些女人一样,春花从来不读书,也没有什么精神生活。这不是她的错,而是因为我太挑剔、太古怪了。为了避免再次疯狂,我把尼采的书全部交给了母亲,让她替我保管。从母亲的房间出来后,我感觉解除了魔咒,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然而,我的本质是自由的精灵,我经常在午夜听到尼采的召唤,经常在梦中遇见查拉图斯特拉与狄奥尼索斯。我从来没有告诉别人这些梦,更没有告诉别人查拉图斯特拉和我的祖父长得一模一样。

结婚后的第三年,我们迎来了我们的女儿有慧。为了肩负起作为父亲的责任,我更加卖力干活,农闲时也外出打工干活,甚至还去过邻县的煤矿。我尝尽了世间的苦涩,看惯了别人的脸色。每次回家看到女儿的笑容,一切似乎也值得了。我从来也没有告诉过他们,有一次发生了事故,我被埋在了地下,差点化为尘土。更为可怕的是,我有时候甚至期待过在事故中死去,这样就不必在生活中忍受煎熬,还可以让矿上给家里赔偿一大笔钱。我受够了作为人的命运与责任。我曾经幻想过早点死去,永无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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