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路上·之二

作者: 杨献平

金塔:河西走廊和巴丹吉林沙漠之间

越过大片戈壁,迎面撞来一道峡谷。戈壁中所有的山,简单而光秃。峡谷中无论啥时都是穿胸的大风,冬季冻得人心疼,一秒就是一年。夏天只想在其中能够多站立一会儿,感受自然风的吹袭。峡谷向下还是一道峡谷,弱水河流经此地。无休止连续涌动的水,犹如柔软的刀刃,将干硬的戈壁开凿出一条蜿蜒的河道。河岸以杨树、沙枣树和红柳树居多,还有一些芨芨草、狗尾巴草等匍匐其中,芦苇独立成片,极少和其他植物混生。我在车上或者桥上看,只觉得亲切并感到一种来自上天的恩赐。这荒漠之地,最美的事物大抵就是水和水引发、滋润并贯穿的事物了,当然也包括每一个人、每一头牲畜,以及生生不息的草木。

从前的道路并不从这里经过,而是沿着东边的村庄,宛若断续的蟒蛇皮,一端伸向酒泉和祁连山,另一端则扎入巴丹吉林沙漠,直到额济纳、阿拉善右旗和阿拉善左旗,当然也可以抵达贺兰山,以及策克口岸之外的阿尔泰山等地。从表面看,戈壁整体上就是一条不分方向的宽阔之路,只是其中的低山和沙丘,还有流沙虚掩的陷阱,总是引得人以为坦途中充满生命危险。这世界总是奇诡,看起来明确无误,往往隐藏着吞噬和杀戮,那些貌似崎岖的地方,却总是给人带来惊喜。

再上一道山坡,一座县城赫然立在平坦之处。这就是酒泉市和巴丹吉林沙漠之间最大的也是最后的一座城市金塔。金塔县却不被我们以及当地人所青睐。原因是它的面积和规模太小了,繁华程度不高;其次,它距离酒泉市太近了,两者之间不过半个小时的车程;再者,金塔也只是酒泉市下辖区县之一。对于喜欢追逐物质繁华之地的当代人而言,金塔最大的问题是无法满足附近人们的消费需求,特别是对城市的某种心理和消费领域的期待。若是兰州距离酒泉只有两个小时车程,那么酒泉的命运也会像金塔这般被人冷落。

河西走廊之所以文化灿烂,是因为它自身所持有的长度和宽度处处蕴藏生机。金塔属于走廊北山领域。所谓北山,当然是与南山相对而产生的。只不过走廊南山是冠盖缟素。巍峨奔纵的祁连山,因其雄奇与丰饶,曾被匈奴人称之为天,也是整个河西走廊的母山。走廊北山则是对合黎山、龙首山、马鬃山等一系列靠近沙漠戈壁的荒山秃岭的统称。金塔盆地就窝在走廊以北的山地与戈壁当中,自身又被一块大戈壁切割,与其下属的鼎新镇构成了两块较大的绿洲。金塔在西汉时期,曾设立会水县,之后又被称为王子庄,此名与沮渠蒙逊长子分封有关。由此也可以看出,河西走廊从来就是一个整体,其文化、政治、信仰、风俗与其他地域有着明显区别。

河西走廊是一条天然的坦途,城镇与城镇之间,即使有山也基本无险可守。一路的戈壁、盐碱地,祁连山伸出来的低纵山冈,使得军队无法藏身,也不可能实现迂回。河西走廊自古以来就是一个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整体,任何王朝和地方势力都不可能在这条走廊上孤立生存。金塔以及与金塔同处在走廊北山的永昌、金昌、高台、玉门等地,只能视为河西走廊的侧翼。唯一不同的是,走廊北山在游牧民族逐鹿河西和西北的时候,又是战争的前沿,是进出漠北和蒙古高原的钥匙。公元前九十九年,李陵建功心切,出酒泉,带着他的五千名将士,沿着弱水河,经过金塔,纵深额济纳,转而进入阿尔泰山中段,遭遇匈奴主力并与之激战七昼夜,最终被俘。

峡谷的一侧,有著名的鸳鸯池,其衍生的故事也效仿其他地方。传说有一对相爱的男女,不被双方家人允许,双双投池自尽,之后化作一对鸳鸯,故有此名。此类的传说大都是民间的一种情感和文化赋予,为的是在枯燥的现实生活中有一些精神和情感上的安慰和寄托。如今的鸳鸯池,随着弱水河水流的减少,面积逐渐减小。说到底,弱水河的流量取决于祁连山,而祁连山的雪线却在逐年上升。这就涉及全球气候变暖这个人类的共同问题了。

工业乃至信息科技的发展,看起来是一个文明的进步,甚至是人类智慧的有形体现与实践的成果。根本的问题是,人类文明的每一次进步,都是用消耗甚至摧毁自然的平衡性为代价的。金塔县城凹在一面低洼处,二〇〇〇年前,好似一个大的镇子,酒泉到额济纳的公路从其旁边经过,一眼看过去一切都是灰蒙的,唯有夏天,茂密的杨树使得整个西北都有了生机。对于这一块地域,酒泉人说,金塔人是酒泉的犹太人,其意思是,金塔人聪明也狡诈,会做生意,有城府和心机,使得其他地方的人有所忌惮。如此等等,可能是酒泉当地人对金塔人的一种观察和经验判断。

得益于整个国家的繁荣,这座紧靠巴丹吉林沙漠的县城基建也很迅速,楼房很快蔓延到了公路边,一栋栋一幢幢,看起来崭新。一侧的山头上,还修建了人工湖泊,再加上流水、亭榭、环绕的松树、花坛里的玫瑰和格桑花等,使得路过的人赏心悦目。当地也效仿其他城市,意图打造某城后花园。而金塔最根本的,则是发源于祁连山八宝河,由张掖倒淌至酒泉,转而经由金塔进入巴丹吉林沙漠的弱水河,以及其沿岸的文化遗存和自然生态。

关于弱水河,当地称之为黑河。我不知道这个名字由谁确定,但肯定也正确,黑河之名显然弱于弱水河。弱水河多好的名字,而且出自《尚书·禹贡》,“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这好像是禅语,满含天机,也使得人有所思,心神荡漾。在弱水河鼎新绿洲与巴丹吉林沙漠衔接处,肩水金关、大湾城、地湾城,以及十里一座的烽火台等都是金塔境内有名的人文遗迹,也是出土居延汉简最多的地方。花城湖、海森楚鲁(俗称石头城)、胡杨林等自然景观,是弱水河在进入巴丹吉林沙漠的时候,给予金塔县最好的自然和文化的馈赠。其中的花城湖,在酒泉市区和金塔县之间的怀茂乡境内。所谓的湖泊,其实也是弱水河在地表上形成的一片水潭,湖中多野鸭和天鹅,遍生芦苇,以至于形成了一面看起来幽秘、广阔的水域。十多年前,我以花城湖为背景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将唐代与西北各游牧民族的关系,通过一个底层武官的命运呈现出来。其中的武侠意味、官场和人心,以及对时代与个人的关系等审视和思考,我觉得还是有些意思的。

而在现实中,我对花城湖的理解和认知,除那令人惊奇的戈壁湖泊之外,常听当地人说,这里出产的青辣椒极好,在任何菜肴中加入一个,便可使得整个菜都辣得人口水直流,甚至口舌麻木、喉咙如割。与此相连的城镇,同样的土地,却难以生长出如此的青辣椒,也端的是奇怪。距此不远的金塔县城以西数公里的弱水河畔,有一片胡杨树。虽没有额济纳的胡杨多,但成堆的黄沙连绵之间,有些水流,每年十月中旬,胡杨叶子前赴后继地变黄,似乎镀铜的锡纸,一张张地挂在树枝上,在风中摇晃。坐在树下,用心谛听,真可以听到黄金叶片制造的音乐,犹如天籁,清脆、轻柔、结实,听得久了,还可以从中分辨出一些凋零的悲伤,以及面对死亡的慷慨、沉郁。

世上万物都是同心连体的,人和万物的关系从来没有分开过。金塔县附近有如此美景,也是弱水河所赐。一条河的恩泽,使得原本荒芜的戈壁顿然有了无限的生命的蓬勃景象。离开县城,再向前,路过深陷在红柳和杨树之间的几座村庄,迎面而来的又是一面巨大的戈壁滩。它没有名字,先前的道路从戈壁中间穿过,去往额济纳旗的道路忽高忽低,颠簸异常,这里被人们称为十八盘。新路沿着弱水河修通,这片戈壁便被人彻底遗忘了。但每年春夏,只要稍微下点雨,戈壁深处就会长出沙葱。这种鳞茎密集丛生的植物,居然也属于百合科。

当地人把这戈壁深处称为山里,其中有少量的煤矿、铁矿,大致是马鬃山深入巴丹吉林沙漠的余脉。沙葱凉拌最好吃,具体做法是:洗干净,水煮,捞出,拌上醋和少许盐就可以了,吃起来很脆。其功效与韭菜类似,还可以治疗冻疮、秃疮和痢疾,提高免疫力。我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时候,几乎每年都可以吃到,每次绝对一根不剩。据进山采沙葱的人说,有些人比较狠,连根都挖掉了。沙葱根当然可以吃,但这种斩草除根的采挖方式,有些竭泽而渔的意味。很多年前,每次去酒泉,到这片大戈壁的时候,客车上几乎人人都在睡觉,再睁开眼睛,以为已经进城了,却不料窗外还是无边的戈壁,只是戈壁以西有一条不规则的山冈,寸草不生,满身赤红,好像僵死的巨大蜈蚣,横亘在视野之内。

穿过弱水河大桥,鼎新绿洲赫然出现在眼前。这也是一座有历史的镇子,明清和民国时期称其为毛目,弱水河绕镇子而行,如一湾弯眉,而鼎新则像眼睛,故有此名。至二十世纪初期,鼎新则为毛目县县城,斯文·赫定曾在这里收发邮件。这个写有《亚洲腹地探险八年》的瑞典人,在弱水河流域的古迹当中,发掘了诸多汉代和西夏文物,成为名噪一时的世界知名学者。那是一个西方对东方进行大探索的年代,西方探险家和科学家对这块古老大陆的探索涉及了各个方面。中国灿烂神奇的文化和文明使得全世界都张开了惊奇的眼睛。

鼎新绿洲当然也是弱水河的造就。镇子不大,多数是黄土夯筑的土坯房,形式也都是四合院。因为风沙大,这样较为封闭的建筑是沙漠边缘村庄最为合适的民居。鼎新镇向南两公里,峡谷之间有营盘水库,截停弱水河,形成一个巨大的人工湖。由于水分充足,这里还生长着几棵胡杨树,水库四周多草甸,还有一片较大的湿地。这里也是天鹅和野鸭的栖息地。

有一年我去的时候,看到坝基上有许多的野鸭羽毛。当地人说,有人拿猎枪射杀了不少黑翅长脚鹬、红颈瓣蹼鹬等飞禽。这令人痛惜和愤怒。但不仅仅是这一带,即使在其他地区,各种野生动物都被贪婪的食客习惯性地作为食物,甚至野味和美味。我也注意到,巴丹吉林沙漠虽然绿洲极少,气候高寒,但飞禽其实不少。目前发现的居然有三十二种之多,其中有北红尾鸲、石鸡、地鸦、反嘴鹬、野鸭、伯劳、凤头百灵、金眶鸻、赤麻鸭、天鹅、夜鹭等。

出镇子继续向北,沿途都是大小村庄,被更多的杨树围拢,大都是新疆白杨,还有沙枣树、红柳、梭梭、榆树、洋槐等。这些树木对于村庄和这里的人们而言,绝对是一种从生活到灵魂的遮挡和护佑。十多公里之后,迎面一座较大的村落名曰双城,是一个乡政府所在地。一条街的两边是商铺和饭馆,乡党委和政府办公的地方处在其中最显眼的位置。每逢初一、十一、二十一,双城有集市,远处的人们会带着衣服、农具和其他货品前来摆摊售卖,近处的也会把自家种的蔬菜、水果等运来,默默地蹲在一角,耐心地等待顾客。临近春节,集市最为热闹,附近人们几乎倾巢出动,姑娘小伙子们也加入其中。这里的妇女也喜欢打扮,每次上街,都会涂脂抹粉,屋子里光线暗,涂了粉自己觉得很美,可一旦被太阳照耀,脂粉就和皮肤剥离开来,肉身发黑,脂粉愈发地洁白,犹如黑瓷盆上洒了一层面粉。

与鼎新镇相同,双城乡的人们种植的主要经济作物是棉花,此为多数人家最主要的收入来源。村庄里,房屋排列整齐,东西或者南北方向展开,中间是街道,也是乡道。家家户户屋后有果园,种植有苹果、苹果梨、大枣、杏子等,树下也可以开辟菜园种植番茄、黄瓜、韭菜、白菜、萝卜、香菜等。街道对面,大都是厕所和牲口圈棚,养着驴子和羊,养马和养牛的极少,除非确实需要。夏天的门前,多数有着绿叶茂密的葡萄藤,一串串的葡萄藏在大叶子之间,晶莹的表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春秋和冬季,人人关门闭户,大风携带着巴丹吉林沙漠无尽的沙子和粉尘,在这一片天地之间不断发出尖啸,犹如雾气一般缓慢覆盖。

在沙漠生活不仅是地理上的偏远与自然样貌上的荒芜,更重要的是对外面世界的疏离甚至隔断。从双城村再向前,还是一色黄土结构的村庄。其中的一座,我熟悉得可谓深入骨髓。从一九九七年中秋节那天开始,我就不断地来这里,其中有许多个春节在这里度过。姻亲是人世当中最具有偶然性的一种人际关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起初各在世界一方,相互不知对方的存在,却在某一个时刻偶然遇到,进而恋爱、结婚,成为一家人。这种机缘,其中有着诸多的蹊跷甚至天意的成分。因为这里的一个人和他们一家人,我有了人生第一次婚姻和第一个儿子。这对于我这个来自太行山的异乡人而言,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恩典。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很想留在这里,与岳父母、妻儿一起在巴丹吉林沙漠一侧忙忙碌碌地生活一辈子。那时候,我总是以为,婚姻的很多成分是亲情,而且是极其牢固的。

但命运无常,十多年后我调往成都。妻儿也去了。但不久,婚姻就分崩离析。我一直觉得有愧于岳父母,当年说好侍奉他们终生,却选择了再度迁徙。为了弥补这种缺憾,即使身在成都,我也坚持每隔一年回到这里过年。直到二〇一六年,我哭着从这里去到酒泉,乘车返回成都。几年来,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是我当年没有想到的,同时也庆幸。倘若我当年真的选择留在了这里,前妻如此这般对我的话,我的命运就被母亲多年前的话预言了。第一次婚姻之初,母亲就多次忧心忡忡地对我说:“到时候,你离开部队或者退休了,人家不来咱们这里,孩子也不跟着你。你在外面混了一辈子,最终也还是啥也没有。”对于她这样的话,我很是厌烦,以为是老思想、老观念,是不信任人的表现。现在我却觉得,尽管母亲没有上过一天学,也不懂得当代人的趣味和情感,但她却始终是生活和人情世故的在场者和经受者。她可能看惯和听多了诸如此类的事情,才对我的选择表示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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