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往事

作者: 顾艳

城西往事0

1

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我高价买到一张回国机票,经过一系列核酸检测,终于从华盛顿飞到了杭州。在杭州酒店里隔离半个多月后,我走在阔别多年的街上。故乡已今非昔比,尤其是人群熙攘的闹市区,新建的立交桥让我弄不清回家的路。正犹豫着从哪条路回家时,忽然听见有人喊:“英子——英子——”

我转过头去,一个满头银发、脸上满是沧桑的女人朝我挥着手。我一下没有认出来,她说:“我是赵文,你不认识我啦?”我这才想起来,她是我从前美院同事杨星光的妻子。她欣喜地对我说:“你一点也没变,依然年轻漂亮。”

在她的赞美声中,我的思绪回到那遥远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

2

那时候,我与杨星光都是美院的教师。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我们先后辞职。他创办新陆工艺美术品进出口公司,专营仿古工艺品和名人字画。我在旧金山一边进修英语,一边在唐人街端盘子,完全是一个洋插队的知青形象。

毕业后,我在旧金山一所中学教中文,而杨星光的公司资产早已过亿了。他来信讥笑我国内大学教师不做,到美国当中学老师,明显降低了身份。可我认为凡是自己喜欢的就是最好的。我一点也不羡慕他,相反我在美国教孩子们学中文,是一种很有国际视野的工作。

这会儿,赵文站在街口与我谈起了杨星光。旧事重提,往事历历在目。二十年前,正当杨星光的事业如日中天时,他突然失踪了。他失踪后,我还专门从旧金山飞回杭州,加入了亲友团的寻找队伍。

一个热浪席卷杭州城的下午,我骑着自行车穿大街走小巷,翻过西泠桥来到杨星光的公司。公司招牌制作得非常醒目,门面装潢得古色古香。那个叫洪水水的副总经理接待了我,带我穿过古董架,去参观整个公司。

公司呈现出一种衰败的迹象,那些仿古假货零零散散地散落在各个角落里。如今老板失踪,仿佛树倒猢狲散,公司里的一些人蓄谋已久,卷走了公司里的真货,一走了之。这样的惨状,出乎我意料,而副总经理洪水水竟显现出一种幸灾乐祸的得意。他对我说:“杨老板很会做生意,却没有福气享受。这就是命,是上天要把他的财产让大家瓜分。”洪水水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说,“他死了,有这么多财产,人却死了。”

我一边听洪水水说,一边被杨星光公司的神秘气息所吸引。大厅光线幽暗,灰尘在从窗帘缝隙里射进来的一缕阳光中飞舞。那飞舞的精灵仿佛是杨星光的死魂灵,跳着鬼魅般的舞蹈。我嗅到了杨星光的气息,那气息在办公室里逐渐凝固成他的特征和形象。他与从前完全判若两人,以倔强的姿势坐在那张黑色转椅上,挥斥方遒。

我与杨星光曾经是同事,对他还是有所了解的。他那么想拥有财富,如今却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这使我对他的失踪有许多疑问。也许那些疑问永远没有答案,但我想解开疑问的决心是毫无疑问的。于是我想到了他的妻子赵文。赵文在他的公司挂名副董事长,但从不管公司的具体事务,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我必须到她家里去找她,听听她的说法。我的这一愿望没有落空。

赵文比以前明显瘦多了,眼角还挂着泪痕。她的思绪似乎像她的头发一样蓬乱,语无伦次地向我说着。我第一次听她诉说,也是第一次知道她与杨星光是青梅竹马的恋人。我把她语无伦次的诉说整理出来,还原他们的故事。

3

赵文不敢相信杨星光失踪了。因杨星光经常出差,有时十天半个月根本回不来,有时回来了到公司转一转又出差去了。赵文从不过问公司的事,他什么时候走,去什么地方,她大多不知道。不过她总是等着他回家,她等着等着,就听见丈夫的敲门声了。这时候她心里是最高兴的,仿佛回到了童年等着他一起做功课、一起玩耍的日子。

赵文的母亲是杨星光读小学时的班主任。杨星光作文写得好,有一次还得了市里的征文赛大奖。赵文的母亲非常喜欢他,还送给他书包和学习用品。杨星光第一次得到新书包,逢人便说:“这是老师送给我的新书包!”

杨星光五岁那年,父亲去世,母亲与他相依为命,靠糊纸盒艰难地维持生活。杨星光是个懂事的孩子,一放学就回家帮母亲糊纸盒。有时糊到半夜,第二天上课哈欠连连,同学们都叫他瞌睡虫,但上语文课时他从来不打哈欠。老师在班里读他的作文,他更来精神。他喜欢语文课,下课就往语文老师办公室跑。

赵文家里有很多世界名著,杨星光每次去都赖着不肯走,赵文母亲就会选几本借给他。他通常在吃饭的时候才会阅读,所以还回来的书,有的书里还夹有几粒米饭。有一次他来还书,赵文的母亲踩着缝纫机,他坐在旁边一声不吭。赵文的母亲说:“星光啊,你母亲养你不容易,你将来就当个作家吧!”赵文母亲的话语里,带着对她学生的希望。杨星光并没有因为老师的希望而开心,他依旧一声不吭地坐着,直到离开也没有吱声。

实际上杨星光一声不吭,是想向老师借钱。因为他母亲失业了,家里一时断了生活来源。可是杨星光始终没开口,他也开不了口。不是老师不会借给他,而是他觉得借钱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就在这时,赵文透过门帘的缝隙,看见杨星光在那里绞着手。他衣服上绿色的补丁,仿佛是一种希望。赵文觉得自己忽然喜欢上了他。

杨星光初中毕业后,就开始自己挣钱了。他会画画和雕刻,有时给人画一幅肖像,雕几个小玩意儿,挣来的钱正好够交一个学期的费用。有时运气好,还能贴补家用,买上几斤盐。赵文很羡慕他除了作文写得好,还能画画和雕刻。杨星光自然也非常得意,向赵文透露他唯一的心愿:把高中读完,还要挣钱给母亲。

杨星光的这个心愿没能实现。那天赵文跟他一起到西湖边摆摊子,杨星光把雕刻的小狗小猫等玩意儿统统摆在地摊上,自己坐下来边雕刻边卖。一上午就挣了两百多元。赵文催杨星光收摊回去,免得被管街道的人没收钱物,但杨星光想趁着生意好多挣一些,执意要继续摆下去。傍晚,生意十分红火时,戴红袖章的人果真来了个突然袭击。杨星光一时无法躲避,只能束手就擒。一般没收了钱物就行了,但那个高个子却要把杨星光带走。杨星光不想被他带走,稀里糊涂地伸出拳头就向他猛击几拳。这下倒霉了,杨星光被几个人一哄而上抓走了。赵文不放心,跟着他们走了长长的一段路,最后被他们呵斥,才不得不回家。赵文回到家不敢把这事儿告诉母亲,怕母亲对杨星光有看法。

不久后,杨星光回来了。他似乎换了一个人,脸色蜡黄,沉默不语。赵文的母亲不知道她的学生杨星光经历了如此一劫,看他无精打采的样子,问:“杨星光,你怎么啦?”杨星光心里一惊,说:“没事,我没事。”

杨星光暂时不能雕刻了。有一天上课,他左腰部忽然疼痛得厉害,后来被医院确诊为肾结石。治疗肾结石可以开刀,也可以吃中草药打结石。杨星光选择吃中草药。吃中草药需要一笔费用,他就要求退学。赵文劝他不要退学,她可以把零用钱拿出来替他交学费。

杨星光不接受她的好意,说:“我不能花女孩子的钱。”赵文说:“那我先借给你,以后你挣钱了再还给我。”杨星光还是不肯要。赵文并没有因为杨星光的拒绝而难过。赵文认为这样的男子日后一定有所成就、有所创造。赵文心里暗暗地越发喜欢杨星光了。

杨星光退学后,到车行做了三轮车夫。这份工作虽是挣辛苦钱,但只要勤快,每天都能挣一些。只是好景不长,人家说他未满十八周岁,不能再用他了。他只能回家重操旧业,雕刻小玩艺儿,偷偷地拿到街上去卖。那天有一个老师,一下子买了五个木雕小玩意儿,还赞扬他手工精细、木雕造型优美。杨星光非常开心,梦想着有朝一日开一个玩具商店。

过了一个多月,那个老师又来到他的摊位前。这次他不是来买玩具的,而是邀请杨星光去他们学校当一名临时教师。那是杭州唯一的工艺美术学校。杨星光听到这个消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跑到赵文家对着赵文的母亲说:“老师,我要当临时教师啦!”

一个退学的高中生,忽然要当工艺美术学校的教师,这在当时成为一则新闻。杨星光快快乐乐地当了两年临时教师。那两年杨星光和赵文经常在一起,只是还没有确定恋爱关系。确切地说,杨星光当了工艺美术学校的临时教师后,才真正喜欢上木雕事业。他去图书馆找来很多有关雕塑的书,一本本仔细研读,梦想成为罗丹一样的雕塑家。他对赵文说:“我要雕一尊女性裸体的雕塑,你能不能给我当模特?”赵文有些惊讶,满脸羞红地说:“这怎么行?”

杨星光后来找了一个女学生当模特。那个女学生的观念比较超前,认为人体是最美的艺术。他们配合默契,工作进展顺利。就在雕塑即将完成时,他们被忽然闯进来的警察抓走了。赵文那天正好去工艺美术学校,走到传达室就听见有人说:“杨星光被抓走了。”

一个声音清脆的女生,跑到赵文面前告诉她:“杨老师调戏女学生,被送去派出所了。”赵文一听,全身颤抖起来。她在传达室站了一会儿,就去派出所找杨星光。杨星光正在接受民警的审讯。后来杨星光被判了刑。

赵文知道杨星光并没有调戏女模特,是有人故意陷害他。他们认为一个男人对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模特雕塑,是一件伤风败俗的事。赵文知道后,很想去告捏造事实的那些人,但她没有证据,只能作罢。自那天起她心里很郁闷,一直想哭。母亲劝她想开些,杨星光一定没事的。母亲已看透了女儿的心思,知道女儿爱上了杨星光。

赵文虽然得到母亲的安慰,但心里仍然苦闷。不过从那一天起,她拿定主意跟定杨星光,不管他坐几年牢,她都会等他。半年后,杨星光的母亲病故了,临终前她对赵文说:“星光一定会回来的,我等不到他了,但你要等他回来。”

杨星光的母亲死后一年,他才被释放出来。那时候他见到赵文,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说:“我是被冤枉的,你要相信我,我一定要做一个有出息的人,考进大学去。”赵文被他的决心感动,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后来,杨星光与赵文结婚了。一年后,冤案昭雪,杨星光在赵文的鼓励下考上了美院。毕业后,杨星光留校任教,成了我的同事。

4

我想起来了,那天赵文的话被打断,是因为门铃忽然响了。赵文打开门,向我介绍说:“这是杨星光的表弟东东。”

东东身材高大魁梧,却长着一张神情古怪的脸。他拿着一瓶酒,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如果你能想出一种最难相处的人,就是他这样的人。东东警惕地注视着我,带有恶意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然后冲着赵文说:“六个亿!他赚了六个亿,却对我这个穷人一毛不拔。天底下哪有这样无情的表哥?现在他死了,你总该支援我一些钱吧?” 赵文厉声地说:“我没有钱,你给我滚吧!”“滚?你叫我滚?”东东恶狠狠地骂了一些脏话,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对赵文说,“你小心点,我还会再来。”赵文望着东东的背影,呜呜地抽泣起来,对我说:“都是来要钱的,就是不管我的感受。”

下午热辣辣的阳光,洒在我的身上和脸颊上。我骑着自行车快如飞鸟般回到家,在卫生间洗了一个澡。这时候电话铃声不停地响着,我只得裹着一条浴巾,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向电话机。对方是一个陌生的男人,问我是不是英子。我说是,他说要与我谈谈杨星光。他说他是艺海商行的经理叶金根,与杨星光既是同行又是好朋友。我说好吧,我马上过去。

黄昏时分,我在市中心延安路口找到了艺海商行。这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店内冷冷清清,只有三四个营业员坐在那里聊天。他们见我进来,问:“你是找叶经理的吗?”我点点头。一位梳着独辫的女子引领我走进经理办公室。叶经理见我来了,热情地与我打招呼。“你的办公室真小。”我脱口而出。他笑着说:“可我们的利润不小。”我说:“你们店里连顾客都没有,怎么会有不小的利润?”

他招呼我坐到沙发上,说:“这就要感谢杨星光了。”我有些纳闷,他接着说,“杨星光是一个好人,我们一起做过五六年工艺品生意,从没见他做过什么缺德事。听说你是杨星光的老同事,又专程从美国回来寻找他,可他已经死了。我们正在编一本杨星光的纪念专集,能请你写一篇悼念他的文章吗?”

我没有吱声,他掏出烟来抽。我咳嗽了几下,他就将抽了一半的烟熄灭了。一会儿,他皱着眉头说:“真可惜,这么一个聪明人莫名其妙地死了。”我说:“他只是失踪,谁也没有见到他的尸体,怎么能说他死了呢?”

5

此刻,我从遥远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里走出来,发现赵文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她说:“二十多年,弹指一挥间。意外的重逢,让我感到亲切。我家就住在附近,如果你愿意,先到我家坐坐,回头我再开车送你回去。”

我想想也好,反正我回家也是一个人。

我跟着赵文来到位于西湖边她的家里。一进客厅,她和杨星光的合影赫然入目。她告诉我只要她活着,就不会停止对杨星光的寻找,她相信杨星光一定还活着。赵文这样近乎悲壮的固执,让我感动。

如果杨星光真的活着,还会回到赵文的身边吗?我不知道该如何劝赵文,但我不想沉浸在她对往事的痛苦叙述中。我有一种想逃离的感觉,因此没等到下午,我就借口与表妹相约,离开了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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