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人生
作者: 顾艳除了写作我还喜欢旅游、观察和阅读。想想在四十年的写作生涯中,支撑我坚持下来的,除了热爱,还有不断地补充知识、体察广阔世界。然而在芸芸众生中,我看到更多的是世俗人生。
自去年以来,想回国看看的心情越来越强烈。受疫情的影响不能如愿,就写篇散文《想回家看看》,聊以慰藉。疫情期间,宅在家写作,有了更多的时间上网和朋友微信聊天,铺天盖地的新闻和小道消息布满眼帘。那些民生的疾苦,让我想起遥远的二十世纪末发生在我身边的故事。已过去了那么多年,但谎言的幕布依然遮住苦难和不幸。
我的小说写作,是扎根在现实的基础上的。在写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之前,我都会去实地考察和采访。正因为这样,我暂时还写不了当下在疫情中发生的故事,于是我把目光拉回到我的青年时期。我那时候的所见所闻如同一幅幅绘画,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于是我就写了短篇小说《城西往事》。
也许是太想回故乡看看了,我让小说中的英子成功地回到了杭州。在阔别多年的街上,故乡已今非昔比。没变的是老友赵文那颗破碎的心,依然等待和寻找着她的丈夫杨星光。明知等不到也找不到,可她依然固执地寻找着、等待着。其实这就是一种在虚无中寻找心之依托、魂之所系的活下去的精神力量。然而谁会理解她?世俗的偏见是根深蒂固的,连老友英子也理解不了,最后找个借口逃离了她。
我从前在工艺美术研究所工作。小说的男主人公杨星光的原型就是我的同事。当然生活真实不等于艺术真实。换言之,艺术真实也不等于生活真实。杨星光这个人物,更多的来自生活中的苦难人。只不过他在起伏跌宕的人生中,遇上了一个好女人赵文。
改变命运是多么艰难的事,何况杨星光五岁时父亲去世,靠母亲替人糊纸盒为生。一天要糊多少个纸盒才能养活一家人我不清楚,但我看见他们家徒四壁,冬日里的风从破旧的墙洞里呼呼地吹进来,一双长满冻疮的母亲的手,动作麻利地糊着纸盒。我还看见他们的床上垫着稻草,而我的同学快乐地吃着酱油拌饭。贫穷、白眼、被欺负、逆来顺受,这些杨星光小时候都经历过,帮助母亲糊纸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尽管没有丰厚的物质生活,但他的想象力是丰富的。他凭着小聪明,不仅作文写得好,还会画画和雕刻,受到老师的赞扬,也赢得老师女儿的芳心。这就是他改变命运的最早曙光。人穷志不短的杨星光,不接受老师女儿用零花钱资助他交学费,宁愿到西湖边摆摊子,卖一些自己用木头雕刻的小狗小猫,但很快被没收所得。无路可走的他只能退学蹬三轮车去,只是三轮车也不让蹬。他不得不重操旧业,雕刻小玩意儿,并偷偷地拿到街上去卖。
这样有志气的杭州男人,也为数不少。通常这样的男人到后来总能成就一番事业。苦难和经历是成长的老师,杨星光因为雕刻手艺出色而改变了命运,成为工艺美术学校的临时教师,但随即而来的被诬陷、被抓走、坐监狱,让他跌到了人生的低谷和深渊。从监狱里出来,杨星光的母亲已经去世一年有余。女朋友赵文毅然与他结婚,帮助他复习功课,他成功地考上了美院。这是何等善良又是何等有见地的女人啊!杨星光的确是个人才,毕业后留在美院任教,成了英子的同事。事到如此,本来小夫妻可以生儿育女、享受天伦之乐了,但一个曾经被压抑、贫穷了几乎半辈子的男人,面临改革开放、搞活经济的大好局面,怎么能够袖手旁观呢?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辞职下海的人一拨接一拨,但下海要冒一定的风险。杨星光这种在社会中摸爬滚打的人,早已看透了世态炎凉,厌倦了平淡人生,创造才是他活下去的兴奋剂,或者说拥有财富才是对他曾经贫穷的安慰。
大凡事业型男人,总有一个奋斗目标,杨星光也不例外。尽管他的公司后来有了上亿资产,但他骨子里并不是一位真正的商人。他的最终消失,每位读者都有不同的理解,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失踪后他周围人们的心态。
无论是他的同事盼他死,讨钱的亲戚盼他死,抑或是他的同行盼他死,在他们眼里他必死无疑,只有钱还活着。因此大家都说他死了才是正常的,他的妻子赵文的等待和寻找就成了不正常的。一种无妄的逻辑,往往就产生了某种习惯势力。在这种习惯势力下,同事、亲戚、同行盼他死,都变得合情合理。而他的妻子赵文,一个善良的弱女子,又有谁来关心呢?命运就是这样无情。渴望逃避世俗人生的杨星光,却如同进入如来佛的手掌,不但自己逃不脱,连妻子也是如此。
责任编辑 韦毓泉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