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见三题

作者: 时潇含

加莱的下午

加莱是一座很干净的小城市,小到半天就能转个一干二净,但却让人想要留在这半个月,或者更久。加莱就是一个让人一往情深、不会感到厌倦的地方。

我和阿铉一起躺在厚厚的草垛上,让温暖的太阳光照在脸上,目光的尽头是海天相交之处的英国。学校朋友们的喧哗声慢慢远去,留给我们的只有一片静谧。青草长得很厚,带着一点水汽,人像是喝多了一头倒在床上,盖上厚厚的被子,切实感受到被包裹的柔软。

阿铉扬了扬手机,给我看他收到的一条短信,他手机里的地区被调成了英国,时间也成了英国时间。我说:“要不你干脆游过去算了,反正这么近。”他说:“不了吧,你看英国那边的天空乌云密布,还是在这里晒晒太阳的好。”看来在里尔生活的人,都领教过寒冷又阴郁的天气的厉害。我时常会想起《围城》中的那句话:“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明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积成个温暖的春日。”

里尔其实并不算非常冷,但无奈阴雨绵绵,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放晴过,而且还有不知疲惫的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收到朋友秋天的短信,短信说:“今天风太大了,走在我前面的鸽子被吹得一个趔趄。”如果不是要在里尔度过漫长的冬天,我差点就被逗笑了。

里尔的春天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得到,所以格外珍惜加莱这座能感受到温暖阳光的小城市。就好像是闻一多所说的:“相思是不作声的蚊子,偷偷地咬了一口,陡然疼了一下,以后便是一阵底奇痒。”我在里尔望着阴沉的天花板,躺在床上听雨打屋檐的时候,不仅想念深圳的秋老虎,也想念在加莱那个躺在草地上的下午。这样的阳光突然捂住我们喋喋不休的嘴,叫我们沉默。倒也不是无话可说,只是想留住这里的一份宁静,留住这种踏实的感觉。

加莱最多的是法式花园、圣母院的后花园,用花组成了一只开屏孔雀的小公园都值得驻足,在别的城市我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人们如此热爱园艺。春天没有在这里遗失寂寞的花朵,这里也没有瘦弱的街道和荒郊的月亮,有的是花团锦簇的繁华热闹,色彩缤纷却并不显得杂乱。这里甚至在市政厅的旁边建了一个关于一个小男孩的梦想的花园,从入口走进去就可以看到这个男孩子的故事。我们在这个孩子的梦里徘徊。一开始我觉得加莱政府的童心实在是太浪漫了,甚至有点浪漫得过分。不过从花园的尽头走出来,就看到了一座纪念碑,纪念那些在国外战场上为法国牺牲的加莱男孩。对着纪念碑读名字的时候,我突然想到,那个花园就是他们的梦吗?

他们是那些曾经做梦的男孩子吗?加莱的古建筑其实整体上都透出一股笨重的感觉,乍一看并没有高耸入云或是金碧辉煌的绝美,这是因为这些建筑之前都是抵御外敌的堡垒,所以都是用灰灰的砖瓦筑成的厚实建筑。这个时候想一想隔海相望的英国,再想一想那个男孩的梦境,又别有一番滋味了。

在小城市里走走,看看古老的建筑本身就已经很舒服了,本来就是没有目的的旅行。一句玩笑似的“来都来了”的背后,其实是对遇到的一切都照单全收的乐观。因为我早上喝了太多冰牛奶,急匆匆寻找洗手间时,才发现遍寻不到的不仅是我早已丢失的梦想,还有免费的洗手间。只能匆匆走去海滩,寻找海滩上的移动洗手间。

在我们离海滩还剩五百米的时候,我们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刚才街上的法国人都不见了,原来法国人都知道海滩才是加莱的心脏,早早就躺在海滩上晒太阳了。

加莱的海大概是法国北部的海中最干净的。最先看到的是一片蓝色的天空,就是丹麦舍友望向我的蓝色瞳孔般的那种天空,连云都是薄纱状的,薄而均匀地涂在天空中。海的颜色深邃,就如同一双带着酒气的眸子。沙子细白,像幼儿园里小女孩的脸蛋那样白皙。但是我们最先走到的海滩竟然是封闭的,认真一看,在海浪冲刷的地方有一片黑压压来回移动的东西,原来是上百只小海鸥。大海鸥远远地伏在沙滩上,坦然地晒着太阳。小海鸥在这片海滩出生,在这里长大,还没有离开过,所以迫切地想要冲向海里,但是又被拍来的海浪吓退。它们一直乐此不疲地随着海浪的起落,向前跑又跌跌撞撞地退回来,不知道它们需要多久才能想起来自己有翅膀。现在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冲到开放的海滩上,躺下来听听海浪,看看明晃晃的天空。但是不行,我们要先去洗手间。

法国的洗手间很有意思。大多数洗手间是不分男女的,男男女女都排在一起,而且男生的洗手间都没有门。这也就意味着每次去洗手间的时候,都要经过几个正在解决个人问题的男生。而法国人恰好是很讲礼貌的,万一有眼神交流就免不了要打个招呼,打了招呼之后,在等待的那两分钟里,还要进行礼貌的聊天。在洗手间里聊天能聊什么呢?我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有一次我从麦当劳的洗手间隔间走出来,一个风度翩翩的男生拉开门问我:“你好吗?”还没有等我思考完我今天到底好不好这个问题,他就已经闪身进了隔间。我长舒了一口气,难道我要回答“上洗手间之前不太好,但是现在感觉好多了,你也快去吧”?我的法国朋友一边洗手一边毫不在意地说:“你说你很好就行了,他问这个问题没有期待答案,只是礼貌而已,所以你也不用费心去想。”洗手间礼仪,我又学到了。

而加莱的海滩洗手间非常折磨人。本来大大咧咧的法国人突然讲究得过分,洗手间的地板可以称重,里面只能进一个人,大于一个人的重量就会报警,而且会无法关门。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和别人一起进去呢?而且每使用一次洗手间,门就会在使用之后重新被自动锁上,连马桶带地面清洗三五分钟。清洗完成之后,下一个人才能进去。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卫生间慢条斯理地被清洗了四遍,和身后的法国大叔聊到无话可说,度过了人生中最煎熬的半个小时。

海鸥在湛蓝的海上翱翔,海浪带走白沙,又把白沙送回岸上,海滩上的欢声笑语声声入耳。我远远地看见笑起来有一双弯弯的眼睛的匈牙利小哥在沙滩上教日本小哥后空翻,还有一群法国学生在沙滩上一边吃东西,一边放声大笑。

我们如愿以偿地脱下鞋子,坐在沙滩上,把脚深深地埋进软软的沙子里,看着远处纯净的天空,然后从包里掏出法棍,一边聊天一边用余光欣赏匈牙利小哥在空中画出完美的弧线。

时间好像也不愿意离开了,在这里久久驻足。言简意赅一点,给我一瓶酒和一个朋友,就能在这里从日出坐到日落,看潮涨潮落,看海鸥饥肠辘辘地飞出来再在夕阳中归巢。在法国待着的短短的时间里,我们都快速地沾染上了法国的习惯。比如出门永远带着自己的小饭盒,宁愿坐凌晨的大巴也不坐会耽误半天白天时间的火车,能一天回来的旅行就肯定不会过夜,还永远不急不忙乱逛,毕竟有很多我们以为无法完成的事情最终都能被顺利解决,索性好好看看风景。就像塞利纳口中的法国人:“看上去老是忙得要命,实际上他们从早到晚都在闲荡。何以见得?要是天气不适合闲荡了,比如过冷或过热,就看不到他们了,因为他们都躲进室内,喝咖啡和啤酒去了。”

有一个漫长而无聊的下午,我打电话给Luis,问他想不想去公园,他说他有安排了。我丝毫没有留情面地揭发他,他显然是在床上,躲在厚厚的被子里接的电话,我甚至能感受到电话那头的困倦和温暖。他落落大方地说,这种寒冷的天气,只有要上班和上学的倒霉蛋才会出门,他的计划是躺在床上一边喝啤酒一边看书。

显然,啤酒还是要冰的。丧失了直接又真实的思考方式,法国就不能称为法国了。以至于我现在,在有人邀请我出去玩的时候都会提前说:“请在一个不下雨的晚上,带我去一个不贵的酒吧,要不然我情愿在家里待着。”在那个躺在加莱的沙滩的下午,我还不知道法国具有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感染力。

在布拉格看夕阳

布拉格广场上,日落的光芒烧红了远处的一整片天空,钟楼和雕塑全都沐浴在斑驳的光影中。夕阳消失得很快,天空的颜色迅速变化着,彩色的光晕在天空中游走。夕阳还没有完全褪色,我就因为它终究会消逝而感到留恋了。这种美好的东西,禁不住分析,因为根本来不及思索,就快速地带着你的挽留一起走了。

我看过许多美丽的日落,有一些让我觉得这就是人生中求而不得的那一刻了;有的让我希望身边有一个人,能牵着手,一言不发地望着天空,直到完全被黑暗笼罩,一起看月如何缺又如何圆;还有的让我想和朋友一起冲着日落的地方奔跑,大口呼吸。但是那天布拉格的日落,是那种让人陷入沉闷悲伤的美,美到不可方物。当我望着那片天空的时候,一直在我脑海里徘徊的是:我这一辈子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日落了。

其实来布拉格之前,我对这里一点想法都没有,只知道这里是一个久负盛名的地方。Tinka很不屑地说:“捷克是捷克,布拉格是布拉格,布尔诺才是真正的捷克城市。”

布拉格的城市整体差别不大,和布达佩斯的感觉很相像,好像整座城市都值得一逛,风格也是统一的,不像大部分西欧城市,老城区古色古香,出了老城区,建筑和街区就不再那么有味道了。在布拉格,不论是在河的哪一岸,建筑都以橙顶黄墙为主,风格古旧又统一。

第一天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我和阿铉在城市随意走了走。在广场上到了整点会报时,会有使徒从自动打开的窗户里探出身子,为天文钟驻足。又走到老城的对岸,在长长的桥上看一群快乐的大爷拉手风琴和褪了色的大提琴,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当地乐器。再看看天空中飞舞的鸽子、在河岸边漫游的水獭,还有矗立在桥两侧的基督雕像。

基本上每次路过这里,都会有人卖唱。有一天清晨,桥上的人还不多,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在角落里吹萨克斯。天空蓝得不像话,远处是参差不齐的橙色房顶,伏尔塔瓦河河面波光粼粼,映着天空中的光。风吹过山上的树,吹过山顶的城堡,吹过河面,吹过我,打着卷吹进尖顶林立的城市里,让人觉着这样的音乐和这座城市是浑然一体的。

老城区更繁华,也更有旅游气息。河对岸的城市更加宁静,街上不时开过闪着金属光泽的老爷车。我信步走到法国大使馆对面的列侬墙,心想这个选址也是下了苦心的吧。再看看卡夫卡在这里留下的足迹,那栋《变形记》诞生的公寓,他的“一生都关在了这个小圆圈里”的广场。他就是那只一生被笼子寻找的鸟,是那个被一切障碍粉碎的孤独背影。虽然他已经变成了布拉格媚俗文化的一部分,成了文化衫上惴惴不安盯着你的大头像,但是他依旧是那个砸开冰河,问你“当你站在我面前,看着我时,你知道我心里的悲伤吗?你知道你自己心里的悲伤”,还有告诉你“不要绝望,对你的不绝望也不要绝望”的卡夫卡。

他说“爱情就是,我觉得你是刀子,我用它搅动我的心”。他是桃园三结义里的桃花,伯牙、子期里的高山流水。被定格为永恒的蝴蝶标本成为燃烧的灰烬,脱掉自己的面具,还要把别人搓油摘粉、调胭脂捏出来的假面具也摘掉。

不久之后,天黑了,黑夜中的布拉格也别有一番风味。如果说白天的布拉格比布达佩斯更有味道,那么夜晚的布拉格就更有平静的东欧城市的感觉,而不是像布达佩斯那样灯火辉煌、气宇轩昂。长桥上留着星点灯火,刚好能照亮脚下的路。遥望老城区,城里的灯火不算明亮,只有皇宫城堡之类的高大建筑被光照亮。河岸边的灯光映在水里,拉出长长的光轨,就像慢慢走回家的我,在路灯下牵着长长的影子。好像城市里住着一个讲《一千零一夜》的姑娘,而你正在度过第一千零二夜。躺下是这里,醒来还是这里。

回到住处之后,我听到隔壁房间有声音,洗澡出来发现隔壁的门上贴了用意大利语写着“欢迎”的便利贴。

世界上不是只有一种解决问题的方式,反正大家终究是不能互相理解的,大家都为自己的做法感到自得,还要感叹别人的荒谬。我也不想嘲笑任何处理方式,“不要绝望”,对别人不绝望也不要对自己绝望,大家总有自己解决的方式。人可以选择是否让自己生活在恐惧之中,也可以自由选择,关上门,捂起耳朵,关心一些诸如邻居家的猫爬进了我的花园,花园里的无花果结了果实,墙角长出了迷迭香之类,对一个人来说是更加重要的事。

之后的几天,是在老城区河对岸山上的皇宫里度过的。那里有摄人心魄的彩窗,走到深处还有由天使提着床罩的巨大雕塑。原来我们以为是虚构的东西,对于原来的皇家来说都是可以用金钱和权力实现的。

旧皇宫的窗外是布拉格的全景,阳光把窗棂的影子斜斜地打在柜子上,窗子变成了画框,窗外的城市就是一幅经历了漫长岁月的画。卡夫卡说有很多人爬到伏尔塔瓦河的桥上自杀,但我觉得,不如爬上观景台,看看这个城市。窗外有这样的风景,真会让人想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不远处还有一条小巷,是以前炼金的工坊,建筑里还保留了当年的炼金工具,还有各种中世纪的兵器和盔甲。总之在这里打发时间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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