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新鲜的、世界性的方式相见
作者: 杨献平几年前,我就有一个看法,即一九八五年之前出生的人,农耕文明的气息在一定程度上还是相当浓郁的。在此之后出生的人,则可以看作是“新人类”,也可以称之为工业时代和信息时代的人。这样说的一个根据是,在诸多的文学作品当中,我看到了“新人类”的生猛力量,他们的文学感觉,尤其是对环境、事物和人的看法和判断,完全是新鲜的,已然去掉了泥土和大地的“阴影”或者说局限,进入了崭新的时空与“物理的、思维的、眼界的、情感的和文化的”“新境”之中。
时代的递进是以扬弃甚至以摧毁为主要手段的,而受摧毁程度最大的莫过于人的思维意识和行为习惯。这反映到新的作家及其作品当中,一方面是令人不由得眼前一亮的“惊喜与赞叹”,另一方面则带来了强烈的陌生感与“新异感”。无论是知识结构、文化背景、呈现和表达方式,还是见识、判断力,他们都好像天赋异禀,体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状态与新姿态。比如这位名叫时潇含的作家,我与之素不相识,从其作品也难辨“雌雄”,但作者随笔之庄重或者说举重若轻,对历史和异域的认知信手拈来,其中的语句结实而直抵本质。文章短小,但触角细密,信息量丰富。
事实上,文学作品在一定程度就是让所有事物“异见”和“不从”。当然在我们的认知中,还有细节的力量,情感的力量,思想的力量与结构的、语言的力量。时潇含这三篇作品正是体现了这一点。如《钻进斯洛文尼亚溶洞里》中,时潇含的叙述一语到位,再进行闪跃腾挪,这种方式,是有些随心随意,不拘一格且自然洒脱的。文章之事,从来就是一种自由。很多年前,针对散文写作,我提出了三个关键词,即真诚、自由、妖娆。文章首要的问题是“与众不同”“固执己见”“天马行空”“不屑于与人同步”。这些用来评判时潇含的这一组随笔,我以为也是非常恰当和到位的。
时潇含描绘钻进斯洛文尼亚溶洞里的时候,其中的细节体现着一个身在异域之人的切身感受。或者说在时潇含这样的“新人类”的人生体验和内心当中,根本就没有什么故土与异域,也没有什么种族和文明之别。他们是融入世界最快,最能适时转换身份、语言和思维,甚至习俗的一群人。时潇含写道:“洞穴里面的那些石柱生长缓慢,即使只有三四十厘米长,也有埃及金字塔的年纪,看到它们,我们就能感受到人类生命的短暂与渺小……有的石柱从洞穴的顶部生长下来,我们可以把它们想象成石化的大雨;有些从地上生长起来的石柱因为石灰岩的地表不够坚硬,在生长到一定重量或高度之后就倒塌了,然而这并不重要,因为它们会在废墟上重建一个自我,在残骸上重新生长,缓慢,但坚定。”
如此的文字,首要的是精准,而且还含有一定的哲思。在阅读的时候,我还是惊异于作者的语言能力,甚至可以说,这是一种开放式的汉语及其应有的张力与风度。在她的许多文字面前,我有一种自己已经老化了的感觉。当然,这也是一种学习。很多年前,我就说过,写作的人,一是要向后看,即阅读过去年代的经典与杰出之作;二是要向前看,从更新更年轻一代的文本里“觉醒”自己的思维和写作方式。在时潇含的作品面前,我再一次感受到自己之前判断的正确性,也有意识地向“前”“后”学习和致敬。
文学是人类的,更是世界性的。像时潇含这样的有着极好的阅读经历的新作者,对于世界每一处的书写都堪称信手拈来,他们所做的,只是观察,进而内化,再发挥成为自己的一种看法和态度。文学这个东西,始终是有“态度”的,它是借着一面镜子的反光照耀到另一面镜子及其之外的人、事、物的一种智力行为。《加莱的下午》和《在布拉格看夕阳》这两篇文章我也很喜欢。其中有文章所需要的个人化的“性情”,而且是鲜活和舒展的。或许在时潇含他们看来,这一切都太过正常了,而对我这样的身居内陆、不愿意须臾离开生身之国的人来说,时潇含文章中所体现的那种“宽阔的悠闲”“自由的身姿和内心”状态,却是我向往的。
视野的开阔当然是作文要义之一。时潇含所拥有的,体现了新的人文时代年轻人共同的特点,但是文学的素养与优雅、独特的呈现,则是另一个范畴。在这里要说的题外话是,很多年来,我很怕和一些完全不写作品的文学编辑打交道,最怕的就是那种套公式似的稿件编选方式。我自己也是文学编辑,更多地侧重于作品的独特与差异、气味和方式,对新人更多的是看灵气,哪怕土气、匪气、痞气,只要有过人之处,就觉得好,对成名的则主要看长进之处。生搬硬套,是当下文学的另一种隐形的弊病。
时潇含这些文章是开阔的,她文章中所体现出的那种不拘一格、自由自在的身心状态与文字形式,使我在阅读的时候,总是想起加缪的《蒂巴萨的婚礼》等文章,还有叶芝的《凯尔特的薄暮》。《加莱的下午》同样算作游记,即一个人置身于异域之中的切身观感式体验。文中的诸多感受,是消弭了文明的不同与种族的差异的。时潇含既能在他乡之中体味到人的共同的精神气味,又可以在文化上进行毫无隔阂的穿梭与递进,甚至连同她的内心世界和精神世界,都可以融合性地与之发出共鸣之音。如她在《加莱的下午》中所说:“在法国短短的时间里,我们都快速地沾染上了法国的习惯。比如出门永远带着自己的小饭盒,宁愿坐凌晨的大巴也不坐会耽误半天白天时间的火车,能一天回来的旅行就肯定不会过夜,还有永远不急不忙的乱逛,毕竟有很多我们以为无法完成的事情最终都能被顺利解决,索性好好看看风景。”
人在某地,都不过是短暂的逗留,也都不过是“我到此来过”而已,包括这个世界。但在时潇含的文章中,是没有如我这般年已半百的人特有的那种所谓的沧桑感的。《在布拉格看夕阳》的整体感觉,似乎是一个人躺在自家屋后的草垛上,仰望星空,聆听明月的光辉如梦境般倾泻的灵性时刻,整个世界就在身下,也在内心,仿佛整个人都和这颗蓝色星球融为一体似的。我认为这是时潇含自己拥有世界的一种方式,同时也是每个人所渴望的。时潇含在文章当中所体现的趣味,尤其是其精神上的高度放松与思维上的轻捷庄雅,我觉得是极其难能可贵的,也是最能够反映她从此之后文学写作上迷人前景的“诱因”所在。
世界性的根本在于,使得不同文化、文明、民族和信仰的人,都能为某种情感和文学的呈现产生情感上的强烈共鸣。但人毕竟是有个性的,唯有如此,文学的呈现和创造才千姿百态,相互之间才能进行印证和辉映。但就个体的特质和属性而言,其本身的属性可能始终是明朗的,因为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其文学作品也肯定会独一无二、不可复制。正如博尔赫斯说:“灰色的烟雾模糊了遥远的星座,眼前的一切失去了历史和名字。世界上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人还是原来的人,河还是原来的河。”当然,个体某些时候也可能会被“雾障”,但归根结底是一种灵性的、精神的存在。对于时潇含这样出手不凡,且具有不可限量的潜力的新人,我们只能保持期待。并且我也深深地相信和期待,所有创造力与独异性极强的作家,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充塞”到文学的大道上来,以创造性的、世界的方式,与我们相见。
责任编辑 韦毓泉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