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传奇
作者: 米来过年
腊月二十四到了,驮满甘蔗的乌篷船顺流而下,哗啦啦泊满了河岸。腊月里的阳光,在暖洋洋的湖面上摇晃。湖水退缩到河谷里,湖面上荡漾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散开来,把阳光晃进了眼睛里,仿佛人人都在眯着眼笑。
按照鄱阳湖的习俗,过了腊月二十四,天天都是年。过年当然要笑,笑里还要透着甜。鄱阳湖的水,滋润了一代代人,也滋润了岸上的万物。鄱阳湖的甘蔗,长在房前屋后和田间地头。入冬之后,经过风霜雨雪,青幽幽的甘蔗一夜之间就变甜了。把甘蔗衣去掉,用小刀剃掉节上的绒毛,轻轻地咬一口,甘蔗皮就裂开了。把甘蔗放在嘴里轻嚼,那种沁人心脾的甘甜,从舌尖传遍全身。过年要吃甘蔗,不然如何品尝生活的甘甜?
过年,还有一种甜。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许多人家每年都要做一些麦芽糖,到了春节前几天,人们将麦芽糖与花生、芝麻或炒米花混在一起制作成米糖。米糖的形状各异,可是它们的味道却相差不大,那就是又脆又黏、又香又甜。
当河畔泊满了甘蔗船,当女人们都蹲在湖边洗大麦芽,人们就知道快过年了。腊月的鄱阳湖,空气里散发着甜丝丝的气息。船主们手上轻盈有力,把铁锚扔上岸,把甘蔗一捆一捆搬上岸,让它们靠着河岸人家的石墙站立,或者让它们围成一个圈。然后船主们自己蹲成一排,抽着烟卷,聊着天。
女人们上了岸,挽着竹篮子,心里盘算着去竹街扎个灯笼,去豆腐街称几块豆腐,到肉铺割几斤肉,到水产店里买几尾鱼,到商店里扯几尺洋布,还要瞒着男人们去金银店打个手镯……如意算盘在心里打着,女人们不免笑了开来。
二十四,算小年,门前必须贴对联。男人们搭起梯子爬上屋,扫灰尘,洗旧迹,再提上一桶水,把墙壁门框擦洗干净。男人们又买一盒墨,再买几张红纸,兴冲冲去找老先生写对联。老先生这时走了俏,一副老花镜,一顶旧呢帽,他捋起长胡子,下笔如飞舞。对联贴在门框旁,路过的都要驻足看。一条街上有多少户,有多少对联,是谁写的,人家一目了然。
“二十五,放鞭炮,辞旧迎新好兆头;二十六,裁新衣,年年岁岁衣食足;二十七,挂灯笼,照亮一年平安路;二十八,蒸年糕,盼望来年节节高;二十九,打谷酒,九九发财永长久;年三十,大团聚,幸福美满到永远。”娃子们嘴里含着米糖,呜呜地唱着过年的民谣,风一样在石板路上跑动。
渡口上,外出的人一拨一拨上了岸。他们带来了洋酒洋烟,带来了巧克力,带来了蛋糕和点心。到了除夕的晚上,一家人围着桌。老人们依然喜欢喝自己酿的谷酒,女人们依然爱吃自己做的米糖。
吃完年夜饭,按惯例要放串鞭炮来关门。关上这次门,等于关上了一年的门。一年的风雨磨难,一年的劳累收获,一年的恩怨情仇,一年的思念回顾……通通随着那鞭炮声,灰飞烟灭。过去的都已过去,只盼望来年的好日子。
在关门的一刹那间,那鞭炮的响声再次点燃了人们对来年的渴望,仿佛人生经过了一个轮回,又回到了新的起点。人们再次鼓足勇气,争相在新年的第一秒进入新一年。他们生一盆火,在桌上放几碟点心,守候在时钟的旁边。那秒钟的嘀嗒声,仿佛是自己的心在跳动。一年一年,循环往复,人们就在年夜中阅读着岁月的年轮。
过年,真的很甜。因为年给了人们希望,所以甜。
龙灯
第一挂鞭炮点燃的时候,龙头就甩了起来。金黄色的绸子披在龙身上,柔软而富有弹性。龙的身子扭动起来,就仿佛夕阳下的湖水,那波浪上下起伏。龙头上戴着珠花,珠花用鄱阳湖深水里的珍珠做胆,外镶打磨过的蚌壳,再粘上缕缕彩丝,显得神圣而又缤纷。这是会跳舞的龙灯,配上滚球就叫舞龙灯。
不跳舞的龙灯,在腊月二十四就开始搭建。渡口的那棵老柳树下有一片空地,地面上是柔软的细沙,龙灯头就建在这里,面对着湖口。龙灯的身子用半透明的红纱覆盖,里面点着灯火。从渡口开始,龙灯一节一节地连起来。龙的身子在东边的竹街,人们用竹子支撑做骨骼。龙的肚子到了石街,石匠们用轻薄的石料做成庞大的龙骨架。到了龙尾的地方,就是金银铁街。这些金银铁匠用铁片把龙尾镶成坚硬的尾鳍,以备蛟龙在鄱阳湖搏击风雨。
从大年三十开始,龙灯就在渡口亮起来。初一亮一节,初二再亮一节,一直到正月十五,龙灯就缠绕着整个镇子亮起来。前来看灯的人群,男女老少乘了轮船前来,远远就见湖心里倒映着一个被龙灯缠绕的镇子。锣鼓声、鞭炮声、唢呐声,还有欢声笑语,一齐顺着漂流的湖水,荡漾开来。
舞灯队分公龙队和母龙队,公龙队从龙头的方向出发,母龙队从龙尾的地方前进。为了进入舞灯队,后生妮子挤破了镇政府的门。外出打工的后生和妮子老早就写信、打电话,叮嘱家人提前报名。镇政府的人每年都要站在渡口的石凳上宣读赌博犯罪的、偷税漏税的黑名单,凡上了黑名单的都被取消舞龙灯的资格。
龙灯舞起来的时候,人群就跟着龙灯跑。深一脚、浅一脚,你踩了我的鞋子,我扯了你的衣服。妮子去抓同伴的手,疯疯癫癫跑遍了镇子,又是跳又是叫,忽然回头发现,自己拽住的是一个陌生后生的手。虽然拉错了手,可是两只手却像粘在了一起,在拥挤的人群里不肯分离。直到无人处,在后生的相邀下,二人来到远离龙灯的高处。
后生说,看灯有几种看法。近看是盲人看灯,只能凑热闹;远看是梦里看灯,越看境界越不同。妮子在后生的鼓动下,半信半疑,懵懵懂懂跟了后生往远处去。站在高高的红石山上,居高临下看龙灯。但见镇子被龙灯的红光笼罩,那粉墙青瓦,那青石板小路,都仿佛在一个缥缈的世界里。岸上的世界和湖中的世界连成一片,岸上的世界,人在动,灯在舞,湖中的世界,屋在动,路在走,分不清到底哪边是湖,哪边是岸。
妮子有些激动,心中似有波涛汹涌。那些书本上描写的词语,那些电影中出现的镜头,那些神话传说中的仙境,那些只有在诗人笔端才能出现的锦绣词句,此刻像电流一般把她穿透。她禁不住用手抚胸,发出长长的叹息。这个时候,妮子的心已变成了湖水中的灯影,既通体透明,又波浪迭起。
妮子用充满感激和崇拜的目光望着后生,她觉得是他打开了她的眼。她紧紧地抓住后生的手,虽然还不知道后生姓甚名谁,可是此刻她愿意追随他到天涯海角。
有刚过门的新嫁娘,早早地就与男人合计,喜欢娃儿,还是喜欢妮子?男人说,还是妮子吧,最好长得像你。新媳妇知道男人在哄自己,讨好地说还是生个娃儿吧,娃儿跟娘亲。男人心里好笑,仍然一本正经地说,那就来对龙凤胎,一个像你,一个像我。
老一辈说,舞龙灯的时候,趁没人注意,新嫁娘去拽一根龙头的胡须藏在怀中,回家可怀上龙种。拽公龙的,生个当宰相的娃儿;拽母龙的,生个做王妃的妮子。新嫁娘于是早早收拾妥当,守候在渡口等舞龙灯。一串鞭炮后,龙头果然就朝她点头。在慌乱中,她扯下一根龙须塞进怀中。在回家的路上,她忽然想起男人关于龙凤胎的话,不禁又折了回去,来到镇子的另一头,守着另一条龙经过,摘了一颗珠子。
一根龙须和一颗龙珠,在新嫁娘的肚兜里睡了一年。无论产下龙儿,还是产下凤女,新嫁娘都会委屈地责怪男人,不该某一天晚上解开了她的肚兜,否则,她会龙凤双获。正月十五过后,大家茶余饭后,议论舞龙灯的好处。再过一些日子,梅雨来了,湖水涨了,人们关于舞龙灯的话题就少了。转眼端午节就要来到,人们又开始为赛龙舟而忙碌。
龙舟
一场雨过后,湖面上的水味浓了起来。灰蒙蒙的细雨渐渐地变得清晰,可以看见点点滴滴的雨线了。水位悄悄地往上爬,湖旁的小溪与河谷也慢慢丰盈了起来。修过湖堤之后,后生们的口中还衔有清明果的余香,就把龙舟请到了船场里。
船场一般都建在沙洲上。这里的船场都是一个师傅带几个徒弟,每个船场都是敞开的,所以当人们来到船场时,远远地就听到一片斧凿之声。沙洲就像是一个港湾,大船小船泊满了船场。
龙舟来到船场之后,搅乱了沙洲的平静。尽管维护龙舟是没有工钱拿的,但是船匠们把维护龙舟当作最高的荣誉,都争抢着去做这个活。于是大家在沙洲上摆下了擂台,把各自造的船的出湖记录拿出来,比一比谁的船更牢固,谁的船速度更快。
龙舟自然落到了最好的船匠手里,船匠变得沉默小心起来。船匠对龙舟进行精心的维护,就在龙舟下水的前一夜,船匠仍然围着龙舟转圈。长长的龙舟倒扣在沙洲上,仿佛是龙高高拱起的脊背。风从湖面上吹过来,送来波涛的声音。船匠就蹲在龙舟身旁,用粗糙的双手抚摸着龙舟的脊背。在船匠的眼中,这龙舟正在听从湖浪的召唤,它拱起脊背仿佛随时会跃入湖中。
后生们都很兴奋,为了加入龙舟队,他们自发地进行比赛。他们跳入湖中,看谁第一个游到对岸。他们从高高的地方往下扎,看谁在水中待的时间长。他们还要掰手腕,看谁的手劲大。最后他们要上船,看谁划桨的技术好。经过淘汰后,龙舟队就算成立了。当他们提前来到船场请龙舟的时候,船场里响起了鞭炮声。
龙舟在湖面上出现时,妮子们纷纷放下了网针,离开了竹楼。她们以洗衣服为由,穿着最漂亮的衣裙,来到后生们练龙舟的地方。后生们看见穿得花花绿绿的妮子们,手上的劲儿更大了。鼓手把节奏敲得激烈起来,后生们的吼声一浪高过一浪。
因为赛龙舟,大家都非常激动。他们看看天,天气很好,于是他们担心干旱,担心湖面不够宽广。天空中滚过雷声,他们就互相转告,要下雨了,一下雨湖里就涨水,好赛龙舟了。
妇人开始洗箬竹叶了,一片一片的箬竹叶浸泡在水中,再轻轻地浮出水面,就仿佛是一片片轻盈的小舟。妇人用细小的手指做桨,轻轻地在水中划动,小舟仿佛就变成了龙舟,各自在水中游弋。一阵浪花扑来,忽然把箬竹叶卷走。妇人清醒过来,急急地从水中抢回箬竹叶,一边在心里笑自己的孟浪。
洗好的箬竹叶拿回家,放在蒸笼里蒸几十分钟。把箬竹叶取出来,用浸泡过的糯米拌入腊肉,包成粽子蒸熟,让龙舟送入湖中。这也是赛龙舟的一个仪式。
龙舟终于下水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像潮水一样围过来看赛龙舟。龙舟手们头扎红巾、身穿绸衣上了船。妮子们打扮得花枝招展,远远地瞅着,湖边停着她们准备追踪龙舟的花船。妇人们捧着粽子来了,龙舟手们从每个篮子里取一个粽子,带到了龙舟上。
可是造龙舟的船匠不会去看赛龙舟,他们会蹲在船场的高凳上,吧嗒吧嗒地抽着长长的水烟。在烟火的一闪一灭中,他们在心中默默地为龙舟祈祷。
祭祖
一根扁担,两只畚箕,往肩上一搁,就上了湖堤。妮子的畚箕小而巧,后生的畚箕深而沉。还有撑着船的,拿着铁锹的,一路熙熙攘攘,说笑着去挑沙子。这是腊月里的日子,赶上了农闲,又逢学校放寒假,外出工作的人也回家过年,大家自发地聚来挑沙子,因此湖堤上很是热闹。
腊月挑沙子铺湖堤,是鄱阳湖周围人家的传统。到了大年初一,附近几十个乡镇的男女老少都要踏着湖堤上的细沙,去三江口祭祖。祭祖的时候,可以不穿新衣服,但是不可以不穿一双新鞋子。祭祖的时候如果是晴天,就可以看到阳光从湖面上反射过来,照得湖堤上的细沙发出闪闪烁烁的金光。从远处看,湖堤仿佛是一道彩虹,架设在湖面上。如果碰上梅雨天,细雨纷纷扬扬地飘着,人们就撑着雨伞在湖堤上行走。那铺满细沙的路面,依然一尘不染。
铺湖堤的细沙很有讲究,沙子要从湖中淘出,用筛子筛过,再放入湖中冲洗,然后经太阳晒干,才铺到湖堤上。老人们曾说过,一粒沙子代表一颗心。因此,鄱阳湖的男女老少,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都会在腊月里来到湖堤挑沙子。人有贫穷富贵之分,可是沙子只有是否洁净之分。因此大家在挑沙子的时候,都竭尽全力,让每一粒沙子在太阳的照耀下都发光,让每一粒沙子在雨中都保持洁净的本色。
要祭祖,先铺路,一条细沙铺成的路面,有时候要铺一个多月。这么辛苦的一个工程,却是为了完成一个简单的使命:从这条铺有细沙的路面走过去,到那个叫三江口的渡口去祭祖。祭祖的地方,既没有庙宇,也没有神像,只有几棵老柳树。鄱阳湖的人,不祭天,不祭地,也不祭神,是因为他们依赖湖水而生存。陆地上的人根在岸上,而鄱阳湖的人没有根的概念。在水中漂泊、与风浪搏斗,他们才得以生存。如今鄱阳湖的子孙们虽然有的离开了水,可是这种拼搏进取的传统不能丢,这才是他们祭祖的真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