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愧的故乡一片浩渺(组诗)

作者: 王夫刚

西风烈,东风温柔

“冲出叙述而抵达了意义。”春夏之交

南部山区的绿色还说得过去

远方来客,还没来得及抱怨迟到者

有些话题尚未展开,有些诗篇

尚未死去活来,像时光,长着一张反复的

脸;像寺庙的狮子,欲言又止

茶喝到淡处。罗马在欧洲。记忆

是一剂良药,遗忘是另一剂

苦行僧的背影大于任何一部小说

“冲出叙述而抵达了意义。”春夏之交

何为叙述,何为意义?庭院里

弥漫着马褂的气息,何为马褂?

塔林的传奇藏在地下。七十五年后

诗人获得了一片形式主义的纪念公园

谈论逝者必须慎重——但活着的人

为什么让逝者一再失望?

乘船渡海,羞愧的故乡一片浩渺

“冲出叙述而抵达了意义。”春夏之交

有限的激情用孔子教的方法

与黑暗辩论,孔家就在附近

景色渐渐收拢。南部山区的夜晚

就是这样,谁的锅里煮着谁的

痛苦——嗨,痛苦有什么值得一提?

那么,梦境呢?梦境曾是诗歌的托辞

与诗歌同病相怜。西风烈

东风温柔:晚安,山区;晚安,你

隐藏键

输掉了记忆的人,做出登高望远的样子

其实他只是一个弃儿,在台阶上

涂鸦:道路一灯如豆,时代哭笑不得

出售门票的牌坊和庸俗的喜气洋洋

相得益彰(都不是生活的敌人);他修了一条

游客止步的松涛小径,但你是个例外

啊,电视塔上的霓虹灯仿佛捐躯的梦幻

玫瑰骄傲如衙内;数星星的情侣

乏善可陈,可没了他们谁为光阴出庭作证

他虚构了一座山,虚构了一个登山者

学着天气预报员的口吻写公开的

日记:今日暴雨(当然,反过来说也对)

坐下来谈谈吧——山巅也有力不从心的

时候;天空也有被怀抱收编的时候

青春,在低挡上也有暂且疯狂的时候

他把爱的事物想象成图书馆的模样

你偶尔读诗,却做了诗人的家长

在招安的命运中建立隐藏键般的义举的奇迹

颂辞

生活的爱好者从不指责世间

庸俗:他们安居乐业

在雨中相遇,交谈,结伴而行

为坏天气寻找一件雨披

他们不在海上大兴土木

玩强盗的游戏;也不在云端漫步

用神仙的箴言教育

嘴馋的孙悟空读书

夜晚他们睡去,清晨醒来

高处的大钟上吊着

康复的心灵和外省寄来的早餐

我们需要长城

但生活的爱好者决定

把同情献给死了丈夫的孟姜女

乡村来信

乡村来信了。在报纸和公函堆里

家书的评估是八分钱

收发室千篇一律,邮递员

偶有好奇——这里居然有小刺猬的

亲戚或者朋友

邮递员像局长一样

把信对着阳光审查了半天

这个运送头版新闻的家伙

对不加密的生活没有任何企图

老作家赞美驿路梨花,新青年

没读过鲁迅的情书原件——某某兄

其实是一个日后修订的称谓

吃煎饼的小刺猬在信笺上画了

一枚唇印:吻,有时是动词

有时是信封里的动词停下脚步等候绿灯

事件

事件发生在秋天,与她有关

事件发生在秋天,与爱有关

与泪有关:据说容貌是一封介绍信

但要看落在谁的手里

她没有错误,秋天也没有

但婚期为什么不是花期

寒窗苦读的少年为什么不肯回家

红颜薄命,为什么没有例外

壮烈的梦悬挂在清晨的

树枝上——生不是传奇

死,却惊动了蚊虫叮咬的乡村

她有一个名字正被试图忘记

她有一声叹息已成为生命的绝唱

山区降雪了,悲剧死不瞑目

少女诗篇

盛开在垃圾场的鲜花记录了

美的残忍;晚年才学会道歉的少女

不允许在这首诗的里面

跟我谈论骑自行车的方式

我走了三百里,就要到达

这个年龄——把一目了然的抒情

摁死在堵塞的洗手池里

倾城误国,人们,无所谓

把少女比作鲜花——无辜的少女

无辜的鲜花,博尔赫斯说

比喻也是无辜的,但比喻必须死去

被风吹走,被大风吹得无踪

少女:遗忘的角色摔下自行车

少女:提前兑现的保险单

美人的昔日赞歌

芳香降临,词汇一片混乱:环肥燕瘦

其实是男人的三国演义

英雄也有不为美人所动的时候

线装千年的风云,一镜笑纳

砍断手腕,为了取走童年时

戴上去的镯子;血洗宫廷为了一枝独放

逼停时光——这怎么可能

哪有春色没完没了地临幸脸色

美人不怀孕,不分娩,不哺乳

美人,也可以不花钱

卖笑的前提是,买笑的人出场了

青楼里造反,青楼里招安

奋不顾身的流水裹挟着美人的昔日赞歌

历史赠品,毁掉了君王的前程

耳语时代

耳语是一种形式;耳语时代

是另一种形式;盛宴上的高脚酒杯

是一种形式;透明的玻璃心

透明的秘密,是另一种形式

修长的脚,芳香的唇,构成了

铺地毯的城府,仿佛句子的

状语成分,戏中道具或者局外人的观望

绅士的容器又名容器中的绅士

耳语时代,广场的肾功能坏了

耳语时代,集体的歌哑了

耳语时代,指针上的警告停摆了

借酒飙泪的男人喝着咖啡

没耳朵的高脚酒杯以头版头条的勇气

把六月的墓志铭囚入大理石

寄存之歌

最初,我们的身体寄存于无中生有的想象

寄存于母亲的子宫,父亲的怀抱

寄存于婴儿车,幼稚园

小学,寄存于成长的风和肇事的好奇

最初,我们的记忆寄存于表格,证件迁徙

寄存于谎言和对谎言的适应

最初,我们的衣服

寄存于衣柜,手机寄存于数字

道理寄存于时光,春天寄存于雪莱的

提醒。我们的欢爱寄存于男女

歌声寄存于失语者的喉咙

我们的美和丑陋寄存于失物招领处

最初,我们的天空寄存于祖国

我们的孔子寄存于《论语》

我们的牌坊寄存于教科书;我们的笑话

寄存于一本正经;我们的轻浮

寄存于竞相推出的重磅

最初,我们的健康寄存于药店

愤怒寄存于粥中;我们的诗篇

寄存于报纸的蔑视;我们的泪水寄存于

江河,骨灰寄存于洪荒

最初,我们的身体寄存于无中生有的想象——

没有父母,没有家乡,没有历史

时间附录

科学家从来没有停止对火山的观察

和探究——他们一开口就是

四十五亿年前,岩块碰撞,和由此产生的

四千五百摄氏度的高温(贮火的胚胎

诞生于想象),伺机逃逸的热量

被收编为看不见的愤怒

日日做着揭竿而起的惊天之梦

即便火山拯救地球于覆冰

据说也已过去七亿年了——仿佛时间只是一个

概念,致力于给科学打打下手

仿佛二氧化碳的英雄史,未曾发生

对于地球的认知,文学家

并不赞同科学家的立场,他们不关心

鸡和蛋的出场顺序,更无意于沧海桑田

晋升为献给地球的赞美诗

却把爱情比作火山:汹涌的

岩浆,是发脾气的温柔;惊魂失魄

是获胜的老虎把武松逼回了

武松的老家——抒情

虚构了记忆?不,那只是科学家

过于迷恋以亿年为单位的

光阴所分娩的错误,岩块碰撞的孕育

也无非任性的证据在美学履历表上

且战且退,下一次火山

爆发前,阿米亥的忠告依然有效

——啊,不要爱那些远来者

因为火星不堪寒冷而金星又实在太热情了

一九九〇年的一个黄昏

久负盛名的映山红提高了一座山的

知名度,但悬崖始终沉默

钟声遁入石头,爱情没有回响

山上的风吹不到山下的村庄

五百米的海拔仿佛半程的

心不在焉:山花怒放;山花继续怒放

奋不顾身的狗吠引发暮色不安

青春无用,允许把自己视为北方的维特

在悬崖上寻找枪声(但愿如此)

被解雇的农夫制造了一起解密的

凶杀案——法官的裁决是

无关绿蒂,少年的烦恼也不作证据

雨中·初夏

下雨了。我从雨中走过

下雨了。我从一座砖瓦窑眼前

走过——雨水浇灭

火焰,理想死于初夏

下雨了。我从雨中走过

下雨了。我从砖瓦窑看不见的角落

回头——坍塌来临

悲伤,失去了证据

下雨了。我从雨中走过

下雨了。我泪流满面

初夏以后,请不要继续给我写信

请不要在来信中囚禁燃烧

下雨了。雨继续下

下雨了。雨还在下

下雨了。这首诗里再也找不到

砖瓦窑的事实,哪怕一句

桥上

突然,桥上发生了意外:一个人

坠落时,另一个人趴在桥栏上

向下望去——尖叫声

破坏了归鸟和夏日黄昏的默契

我说的是那一年,那个小镇

那座废弃的水泥桥上

那幸福的和被幸福抛开的

男女:死者得到了同情

活着的,有点暧昧:“我拉了她一把”

警察的意思是,推拉之间

只有良心能够证明

(而良心属于不被采纳的证据)

死者当然知道,但已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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