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艺人二题

作者: 杨姗姗

时光流转间,许多传统手艺跌落在时代的边缘,或慢慢凋零,或渐渐被人遗忘,因此,那些零星散落于街头巷尾的手艺人便更令人怀念,我时常会被这些平凡生活里的劳碌者深深感动。

桂姐

桂姐是一个修鞋匠。

我们家曾经住在三孝口附近,母亲上下班都要路过七桂塘人民巷。那时的街头巷尾有不少手艺人,缝纫、熨衣、修伞、修拉链、换锁配钥匙、修鞋等摊位零星散落,构成固定的街头一景。他们既给大众提供了便民服务,又养活了自己的一家子,市井的烟火气息蒸腾而上。

巷里有一个修鞋的李师傅摊位,我们家的鞋一直是找李师傅修。用母亲的话说,李师傅的手艺和态度都没得说,关键是还踏实,认认真真对待每一双要修理的鞋子,收费合理,价格公道,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母亲上班时拎着要修理的鞋子,途经人民巷时交给李师傅。母亲与李师傅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她放下鞋子,简单说两句要求,两人互相问候一声,都不说价格,说话内容也不涉及钱,仿佛她不是来修鞋,只是把鞋子寄放在这里。下班的时候母亲来了。一个问,下班了?另一个问,还在忙?李师傅说个数字,母亲便付了钱,拿鞋时总会道一声谢谢。李师傅也总是礼貌地一鞠躬,说不用客气。

随着时间推移,母亲的习惯被我们小一辈人自觉继承了下来,鞋子非人民巷的李师傅不修,当然也不会问价格,这样一晃过去好多年。

市政工程改造以后,七桂塘人民巷那一带改了称呼——女人街,新的名称市井味更足,经营者的生意也搞得风生水起。十几年前,有一次我和一个朋友去逛街,她的鞋子出了一点状况,走路硌得脚痛。因为正好在女人街附近,我便带她去找李师傅。谁知,从街头走到街尾都不见李师傅的人影。倒是他摊位上的铁皮柜还立着,旁边依然是褐色的脏兮兮的断腿沙发凳,灰白色的遮阳伞依然在风中招摇,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可辨,可伞下埋头忙碌的却不是李师傅,而是一个面容黝黑的陌生女人。她的一头厚发被精心打理过,乌油油的,就像顶着一朵厚厚的蘑菇,整洁干练。她手里捧着一个小收音机,杨钰莹风含情水含笑的歌声从收音机里款款流出……我记得李师傅也有一台这样的收音机,平时放在工具箱上面。他是个戏迷,收音机无休无止地播放着庐剧,听到酣畅之处,李师傅还会情不自禁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唱几句。庐剧多为寒腔,那如诉如泣的哭腔调调,让人听后愁肠百结。

可真奇怪,为什么眼前这些器物都这么眼熟,却物是人非?李师傅去哪里了呢?

收音机里杨钰莹还在甜美地唱着,伞下的女人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她站了起来,问,修鞋吗?

我发现她个头比较敦实,短短的身材只比旁边的铁皮柜稍高一点。逼仄的铁皮柜上满满当当放着配钥匙的工具和机器,她小心翼翼地将收音机放在那其中的一小块空处,咧嘴冲我们呵呵笑。这个女人特别爱笑,笑眯眯的眼睛像黑曜石一样乌黑闪亮,含着暖意,圆嘟嘟的脸上堆起一层层笑纹。没等我们回答,她伸出胳膊向我们招招手,胖胖的手指短小结实,指甲缝跟李师傅的一样,也是黑黑的。

“是修鞋还是配钥匙?拿来给我看看。”

“修鞋。”朋友答道。

这个女人的口音是外地腔,硬邦邦的那种,舌头根发硬不能打弯,感觉是南边那一带的人。见我们不置可否的样子,她又晃了晃脑袋,头上那朵“蘑菇”颠了几下,她追问了一句:“鞋带来了吗?”

“这个摊位不是李师傅的吗?”我问。

“哦,他是我家老板。”女人的手依然伸着,语气欢快地说,“他现在望江路那边做活,这边主要由我来做。”

本地人说“我家老板”有两层含义:一层是指单位或者公司领导,另一层是女人对自己丈夫的称呼。这个女人不是本地的,我不敢肯定她口中的“我家老板”是哪一层含义。

“我是他老婆。”她咯咯地笑。

原来如此。但是她的手艺怎么样呢?我和朋友对望一眼,都想到了一块儿去。

“你们是我家老板的老客户吧?”女人愈发热情起来,指着铁皮柜上的一个电话号码,对我们说,“你们是老客户,应该有我家老板的电话,不信就打打试试。现在这个号码是我的了,叫我桂姐就行了。”然后就咯咯地笑个不停,“放心。我会修鞋,你把鞋子给我,保证让你满意。不满意不要钱!”铁皮柜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写着电话号码和联系人,在“李师傅”的旁边添了“桂姐”两个字,墨迹是新的,一看就知道是后面写上去的。

见她这样说,朋友有点不好意思,就近找了一张小方凳坐下,脱了那只要修的鞋子,递给桂姐。桂姐麻利地穿上皮围裙,坐在那张打了绑腿的沙发凳上,瞬间就展现出了一副修鞋匠的架势。

朋友脚上这双鞋是新款,也是她最喜欢的,虽然把鞋给了人家,到底还是有点不放心,她悄悄对我说:“要不要打电话试试?”

桂姐颠倒着把鞋看了又看,对朋友说:“你那只鞋也脱给我看看。”

朋友不解:“为什么?这只是好的,不用修,我只要修那一只鞋就行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她想收两只鞋的修理费?

桂姐已经把鞋套在铁鞋撑上了,手里捏着钳子正准备拔鞋钉,听她这么问,放下钳子抬头看着朋友,一脸无奈地说:“就是因为只修一只鞋,所以才要看你另外一只鞋后跟的厚度和磨损度。我要对比一下,要不然两只鞋子后跟不一样厚,走路高低不平。那样是在害你,回头你会骂死我,也是在害我。”她脸色一凝,又说,“我们做手艺的人,讲究一个‘信’字,你要是不信我,那你的鞋我就不修了。”然后,把放在铁鞋撑上的那只鞋取了下来。

朋友脸一红,慌忙摆着手连声说:“误会了误会了,我不是这意思。”赶紧脱了脚上的另一只鞋,恭敬地递给桂姐。桂姐没作声,把那只已经取下来的鞋子重新放到铁鞋撑上,再接过好的那只鞋仔细看了看,朝朋友努了努嘴,示意她穿上地上的凉拖鞋,然后专心修起鞋来。桂姐动作娴熟地操持着那些钳子、锥子、锉刀,还有胶皮垫子、胶水什么的,一板一眼恰到好处,俨然是位老师傅。

这时,来了一个时髦的年轻客人,她扶着铁皮柜脱了鞋,晃着鞋拉长音说:“桂姐,我的鞋带断了,你帮我搞一下吧。”桂姐停下手里的活,看了我朋友一眼,用商量的语气问:“她的鞋带断了,我先帮她走根线,很快的,可以吗?”朋友点头同意了。桂姐笑着说谢了,一把拉过补鞋机,去掉原先的黑色线,变魔术一样在补鞋机的小抽屉里挑出一卷白色的线,咔嚓一下卡进补鞋机线槽里,“咔嚓咔嚓”走了几针,鞋带就接上了。桂姐仔细检查一遍,拿起剪刀把鞋带上的毛头剪去。小美女眉飞色舞地谢过桂姐,兴高采烈地踩着高跟鞋走了。

“还没有收钱。”朋友赶紧提醒。

桂姐淡淡一笑:“她就在前面的店里上班,站一天很辛苦,也挣不了多少钱,再说都是熟人,这么一点小事没有必要收钱。”想了想,桂姐补了一句,“再说,平时大家都是你帮我、我帮你的,都没计较。”

我跟朋友相视一笑,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对桂姐的好感度增加不少。

“桂姐不是本地人吧?口音不像哦。”我问。

“我是云南人,德宏州的,知道吗?”

“德宏州的?那桂姐是汉族吗?还是……”

云南是个少数民族聚居的省份,我印象中苗族、傣族、彝族、白族的多一些,桂姐却告诉我她是景颇族的。听桂姐说她是景颇族的,我顿生好奇,就问:“你是怎么到安徽来的呢?”

“结婚啊。”桂姐笑了,“来合肥已经快三十年啦,女儿都结婚了,我已当了好几年的外婆啦,如今小儿子也谈对象了。”桂姐越说越开心,打开了话匣子,“现在家里没有什么事情,所以就出来工作,要不然在家闷死了。我不喜欢打麻将,还是做点事情好,我家老板也同意我出来做活。”

“原来桂姐是不远千里嫁到合肥来的呀!”我打趣地说。

“那个时候老家太穷,没有办法,嫁人也算是一条出路嘛。”桂姐不知想起了什么,她撩起围裙,从裤兜里摸出花手帕擦了擦眼睛,“好在都挺过来了,大家都不容易,现在日子都好过了。”

“我认识你家老板,李师傅人挺好,很实在,有手艺又能干,桂姐好福气哦。”我见她莫名难过,就想多安慰她几句。

听我这样说,桂姐又开心地笑了起来,说:“我运气还不错,我家老板除了脾气倔,倔得能撞死牛,人确实好,手把手教我修鞋,对我好,对孩子好,对老人也好。”

二十多年前,正值芳华的桂姐跨越千山万水嫁到合肥,生下三个孩子。两人将孩子养大成人,其间的故事可不是三两句话能够说明白的,个中滋味也不是“艰辛”二字就能形容的。桂姐云淡风轻地说着,仿佛在说跟她不相干的事情。很多人在记忆里存放了太多的怨天尤人,而桂姐不同,她将自己淋过的雨都童话般地化成一捧清洌的泉水,她的记忆里只存下快乐……

桂姐唠着家常,手里的活一点也不耽误,很快鞋就被修理得服服帖帖。朋友穿到脚上试着来回走了几步,桂姐问:“怎么样?还行吗?要不要再改一改?”

“嗯,很好,稳当,走路很轻松,跟刚买回来的一样。”朋友赞不绝口,说,“谢谢你,多少钱?”

“你给四块钱吧。”

“多少?”朋友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价格大大低于她的预期。

“四块。”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人大跌眼镜,朋友坚持要给十块,桂姐坚决只收四块。桂姐解释李师傅和她的经营方针是以质取胜、薄利多销,要做就做回头客的生意。她说:“现在不都提倡匠人精神吗?我们手艺人,算不算得上匠人?”

匠人,不仅指向手工艺技术,还代表着一种传统的文化。桂姐真是让人刮目相看。朋友不再争了,收下桂姐找回的六元钱。

朋友向桂姐许诺,以后自己全家的鞋子都交给桂姐修,保证说到做到。

桂姐乐得开怀大笑,她拍拍铁皮柜上那个铁疙瘩——配钥匙的机器,又拿起一串钥匙胚说:“我还会配钥匙、换锁芯,你把我的电话记下来,有需要就给我打电话。我肯定随叫随到,上门服务,保证质量,收费合理,包你满意。”

我打内心里喜欢上了桂姐。她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女人,两眼一抹黑地远嫁异乡,经历了不少坎坷,生活的诸多不堪和重负,却都被她迎头容纳并一一化解。我在她身上看到了那种与生俱来的聪慧、宽厚、温煦而又坚韧的品质。

李木匠

初次遇见李木匠是在我住的小区门口。正值下班高峰,进进出出的人和车比平常多很多。

西门南侧,那几棵枝叶茂盛的石榴树已经开花了,一朵朵盛开的石榴花热情洋溢,掩映在葱葱茏茏的绿色中,像一串串火红的小灯笼挂在树上。树下的石凳上站着几个身材迥异的大妈,她们在张望什么呢?我放下车窗,隐约看见一位老者骑坐在一张长凳上,黝黑的双臂有节奏地向前推送,一张一弛十分有力。我的脑海立刻回响起那句妇孺皆知的“磨剪子嘞戗菜刀”。天啊!我马上以最快的速度把车开到地下车库,停车、下车、锁车,跑步进电梯、进家门,拿了菜刀出来,举着菜刀又钻回电梯,一气呵成。

当我举着明晃晃的菜刀飞一般溜出电梯时,一旁准备进电梯的人一脸错愕,吓得慌忙后退。我讪笑着向他们解释:磨刀,去磨刀。

来围观磨刀的人多是七八岁的孩子,以及他们的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我问磨刀人,师傅,要等多久?他抬头一字一顿地说,你前面有三个人,要等二三十分钟。他的口音很重,可能怕我听不懂,说得很慢,但我听起来依然吃力。他指了一下地上,说,你把刀放在这里。我这才看见磨刀人脚边的地上,已经按顺序摆着几把菜刀和剪刀。

磨刀人是骑自行车来的。墨绿色自行车的后轱辘挡泥板上有两个白色仿宋字:邮政。难道磨刀人的老本行是邮递员?车头前挂着一张A4纸大小的硬纸板,上面贴着一个蓝色和一个绿色的二维码,空白处写着“李木匠专业磨刀”,最下面一行小字是“磨刀”“磨剪”和两串电话号码——分别在括号里注明电信和移动。我猜测板子上的字应该出自李木匠之手,笔画有点生硬却工工整整,端正的细节决定了一切。我心中不由得对这个磨刀人生出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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