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大队杂记
作者: 陈家麦我年少时,家在五一大队六队胡家里。五一大队在后来恢复了原名,叫后洋村。村北有个小地名叫棺材丘,可见留有土葬年代的烙印,“后洋”意指此地,有着海洋渐变成陆地的遗迹。
池塘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凡有人居处之地必有池塘,五一大队一口口池塘像一面面镜子折射出太阳光。池塘里的水一来供农民灌溉农田,二来供生活用。胡家里位于村西,是以胡姓人为主的自然村,有两口狭长而相交的池塘。两口池塘边铺了一条石板小路,池塘的前端与入江的支河相连,村民到池塘洗菜、洗衣裳、汲水。那时没有自来水,胡家里的人家从池塘取来水,倒入屋前的大水缸中,放入明矾,沉淀一段时间后,取上部清水作为生活用水。
池塘建有石板拼接的简易埠头。每逢夏天,大人、小孩在池塘里戏水和洗澡,初学游泳的孩子趴在埠头双脚蹬水,抱着一只木桶或木盆练习,一群鸭子在旁边游来游去,不时扎入水中觅小鱼,人与鸭倒也快活自在。碰到大雨天,水漫上埠头,这时下埠头洗涤需格外小心,常有人掉到塘中喊“救命”,被救上来时像只落汤鸡。
胡家里的孩子常在周边广阔的田地里乱跑撒野,以挥发童年过剩的精力。我们那时的食物虽然缺油少荤,但没有那么繁重的作业,书包里只有语文、算术课本。
石板路下面是堆砌的乱石,乱石大多淹没在水下。我玩水时总免不了用手在乱石缝中摸鱼,小手被挤得像压缩馒头,但摸到鲫鱼就忘了痛。有些摸鱼高手,双手像工兵扫雷似的往茭白根部探摸鱼群,那些来不及逃窜的鲫鱼被他们双手紧紧握住,接着被放进鱼篓内。我有时也会拿一根竹竿系上纳鞋底的线,线头捆一枚打弯的绣花针,用这种原始的钓具一天下来也能钓上半桶各种各样的鱼。池塘内的鱼很多,一方面原因是资源丰富,另一方面原因是鱼繁殖很快,更重要的原因是池塘与江河相连,有时台风带来过多的雨水,江河、池塘、稻田里的鱼到处串门,等到洪水退时,不少鱼留在新居住地繁殖下一代。
在闷热的夏天,我选择一口小池塘捞鱼。我不带任何捕捞工具,先游到池塘中间,用四肢把水搅浑,等到塘底的泥浆都浮了上来,那些憋不住的鱼、虾、蟹就跟着泥浆浮上水面张着嘴呼吸,我再用脸盆在水面捞。等到水色有点清了,又再次搅浑。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两个钟头下来,能捞上一桶的鱼虾。全家人一起分享我的胜利果实,脸上洋溢着“一人捞鱼,全家幸福”的喜悦。
水沟
比起江河、海湾,水沟可算是小不点儿。这种水沟有七八米宽,是运河的分支;最窄的可一步跨过。大小水沟分布在农田之间、村前和村后。即便是最窄的水沟,被抽干了水,之后有雨水,沟里也会出现鲫鱼、黄鳝、泥鳅之类的小生命。它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小时候的我常常坐在星空下冥思苦想。
我和两个伙伴,三个人赤脚来到齐腰深的水沟,选了一沟段,用泥巴垒起一道高于水面的堤,开始协同作战。我们将堤内的水不断运到堤外的沟段。堤内的水下降的速度很慢,然而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和耐性。
堤内的水缓缓地下降,堤外的水在升高,我们不断加固防护堤。因为这种泥巴垒的堤,很容易被堤外的水冲垮。
堤内的水浑浊起来,水浅到脚脖子,沟里的鱼才有动静。再浅下去,那些稍大的鱼拼命地游动起来。水浅到一指深、半指深,鱼儿全都像倾斜的小船,等待我们捕捞。
暮色渐浓,一排排瓦舍飘出炊烟,听到大人在晒谷场呼喊我们的名字。把桶里的鱼分了吧,倒出分作三堆,用“石头、剪刀、布”的游戏,分出先后,各自拿了鱼,走在归家的田埂上。
渡江
西江就在五一大队的东边,那时的水是“咸淡冲”的,因为潮汐,受月球的牵引,到了关闸后水变清、变淡。
对于准备第一次横渡西江的小孩子来说,需要结伴而游,才会有这份胆量。好在那时西江里游泳的人多,就像一口铁锅里下的饺子。而我打算一人横渡,方显“英雄本色”。
临行前,一个大人跟我说,千万别往远处看,意思是看得远了会感到水路迢迢,失去了勇气。下水时,我挺担心半途脚抽筋,但我反复练习过仰泳和潜泳,万一遇到不测,这两项技艺会救我的命。如此一来,我的胆子大了。我采用蛙泳的姿势,一扑一仰,吸气吐气,用力均匀。看到中心桥洞,我知道已游到江心,心里怦怦狂跳,那是我最害怕的水段。我换成仰泳,头看蓝天白云,身体像块门板似的推进。听到桥上阿爸直喊我的小名,他在桥墩上比画着,我才发现自己偏离了“航道”,呈“之”字形了。我翻身调整成蛙泳的姿势,阿爸在桥上紧跟着为我加油,这是阿爸在给我力量。横渡之举变成小菜一碟,即使遇到腿脚抽筋,我也会自行解决。
雨季来了,西江闸要放水,这是黄岩城内最大的闸。江里洪水汹涌,浪打着浪,向闸口的外江奔去,又遇到平潮时的咸水倒灌,水涩涩的。也就是说,放闸时的横渡西江,好比在海潮中游泳。我采用侧游的方式,以减轻涌浪的冲击。我呛了水,咳了起来,胸腔火辣辣的,我的脸色肯定涨成了猪肝色。过桥的行人停了下来,都在看我热闹,还有人说这小猢狲胆真大。我娘急急寻到了江岸,发现我好好的,连忙把我连拉带扯地带回家。
第二年夏天,全城民兵直渡西江,有几百号人,当中英姿飒爽的女民兵都把枪放在一块插了小红旗的门板上,边游边瞄的样子。直渡的线路从南门的太婆塘口到西门闸,全程约五百米,说是军事行动,非民兵不能参加。这番热闹怎能少了我们?我跟几位小泳伴在后头追。追上了,大胡子连长挥着一只手叫我们滚回去。
夏末,比我大三岁的邻家男孩从桥上跳水,一会儿水面不见了他的身影。我猛扎入水底,双脚踩水把他托上岸。吃过晚饭,他娘领着他上我家,向我一家连声道谢,夸我是救命恩人,还送了两包干桂圆。我轻飘飘地说,不用谢,小事一桩。现在,再没有小孩乱渡西江了。安全第一,千万不要把生命当儿戏。
水井
五一大队处处有池塘,以小队为单元,池塘还兼具浇灌农田和清洗农具以及汲水之功能。但要汲水,还是离家远了些,于是凡有民居处皆有水井。每座大小不一的杂院都有水井,每户人家的洗涤、做饭都离不开井水。那个年代,除了活命的粮食,水井和木柴同等重要。
我们胡家里大杂院有几十户人家,百来号人,每天的生活都离不开水。水井在台门前,原先有一道院门,后来门被毁了,水井变成巷道口的露天景观。这口井深十来米,井口直径一米多,呈梅花形。水井离阿花姆的房门口不到五步,阿花姆是个寡妇,充当这口水井监护人的角色。对于水井的使用,我们杂院形成了不成文的乡规民约,其中一条是不准把脏物抛到井里,特别是洗马桶时要远离水井。当然,洗菜洗衣服除外,于是水井也成了妇人们述说家长里短的地方。对于井边的遗留物,比如菜叶,阿花姆会主动打扫干净,为此她获得了邻居们的尊敬。
我家位居大杂院西厢房,到水井取水有一百来步。父亲做工回到家往往已到晚饭时间,因此取水的事由母亲承担。她提了小木桶,打上一桶水,一路斜着身走来,桶里的水跟着跳跃,往往溢出不少。等到我少年时,我成了帮手,母亲改用大木桶来和我抬水。抬水时,一根扁担吊了木桶,母亲考虑到我力气小,尽量把绳头往她那边移,这样扁担的重心便集中到母亲的肩膀上。尽管如此,我也吃不消,途中要歇上一脚,换换肩。后来我就要求母亲把绳头逐渐往中间移,表示要分担一半。妹妹长到七岁时,抬水的任务由我俩包了。父母对我俩的这项工作很满意,我俩也得到邻居们的称赞。
孩子们对水井的好感,主要是在夏天。井水温度低,提了一桶水,从头淋到脚,那份痛快是无法形容的。难得吃西瓜,用井水浸泡个半天,咬上一口,透心凉,纯本味的,不像如今用冰箱冰过的西瓜,总有股鱼肉的串味。
水井也是危险之地,特别是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在大人没空照管时,会对水井产生好奇。我们常听说别的杂院的小孩子掉下井里,也有大人想不开跳到井里,如不及时被人发现,就会被淹死。所以家长们会拿这些事对自家小孩教育一番。阿花姆真是个大好人,即使在自家灶台上做饭,那眼睛也没一刻闲着,不时瞟向井口,一旦发现有小孩子靠近井边,就大声训斥起来。孩子们很害怕她,一听到她的大嗓门,撒腿便跑。她对我比较宽容。我长到九岁时,对井底下的小生命产生了兴趣,爱趴在井口看,她会过来拽住我的衣领。我会看个半天,井下有青蛙、鲫鱼、鳖、鳗、黄鳝,这些都是从家里溜逃到井里的,从此水井成了它们的栖居地。
每过两三年,水井就要来一次大清淤。有人专做掏井活。掏井前,阿花姆像个小队长,扯了嗓门通知,每户人家往水缸里备足了水。掏完井,把从井里捉住的活物均分了,当然掏井的费用也每户分摊。掏井后,井水甜滋滋的,每户人家提了桶来挑,喜滋滋的。
水缸
在旱季,雨水像金子一般珍贵。胡家里大杂院里的两个女人站在屋檐下寒暄时,往往抬头望着久晴不雨的天空。一个女人说,这老天爷怎么还不落雨哇!另一个女人接上话茬,用带有安慰性的口吻说,快下了吧!
盛夏时,家家屋前大水缸缸沿长出了青苔,缸底的水都快见底了,水中滋生出可用来喂金鱼的小游虫。白天阳光十分猛烈,户外被蒸干了水分;到了夜晚,人们为了乘凉,往天井里泼点水,也很快被蒸发了。井水勉强够大杂院里的居民日常使用,但越来越少的井水水质不好,这样的井水烧成白开水后,会遭人嫌,于是人们渴望能喝上纯净的雨水。
那时候的天气预报不像现在的这么准确,还不能通过卫星云图分析计算出云团飘移的时间和地点。我曾听大人们说,当时的气象站养了些能感知天气的小动物,凭动物的生理反应作天气预测,比如看到蚯蚓从泥地里钻出来,在地上打滚,就判断出不久后要降雨。当然这种土办法,具有一定的经验性,但也会有预报失灵的时候。我家隔壁的宝富婶成了我们大杂院里的义务气象员兼广播员,早上她看到天井里的蚯蚓打滚,就吊起了大嗓门。于是那些妇人把头探出窗外,我们这些小孩子会跑到宝富婶所指的蚯蚓打滚地,捉蚯蚓来钓鱼。对于孩子们的这种做法,宝富婶通常会制止一下。因为她的天气预报不说整个大杂院里家喻户晓,至少有一部分人知道,而我们的“就地取材”影响了她的口头传播效果。可孩子们动作太快了,蚯蚓很快被我们一抢而空。这时,妇人们迅速行动起来,把水缸底掏干净,用竹刷刷,喊来各自当家的和孩子,全家齐参战,一起用力抬,倒出大水缸的积水。每家空出的大水缸对准屋檐接水口,仿佛都在张开血盆大口,迎接来自天上的雨水,准备大口大口地喝。
果然,日上三竿后,天空飘来黑云团,乌云集合。妇人们都兴奋起来,像迎接一个大节日。我娘嘀咕道,宝富婶不在家。大家都知道她上电影院卖薄荷糖去了。我们村靠近县城,不少农民都有副业。不一会儿,飘起了雨丝。人们期待老天爷进一步施恩时,宝富婶扛着薄荷糖货架回来了,头发有点湿。然而那雨根本不能算雨,大约飘了一个钟头,连地皮都湿不透。屋檐接水口压根出不了水。接着,云开日出。宝富婶只好感叹一番,刚对老天爷骂出半句,连忙收口。我们知道她平日吃素,烧香拜佛。她又扛起薄荷糖货架做生意去了。
真正的雷雨来了,家家的水缸满得溢了出来,灶间所有的大小水缸都满满的。大杂院里的男女老少挤到屋门口,喝起了第一道雨水。有人学了电影中的一个片段,说,又喝到了“家乡水”——天落水。
泡茶店
吃过晚饭,孩子们最怕听到大人们吩咐:去泡茶!这是一件很耗时间又让人等得心头发慌的劳动。黄昏,本属于孩子们的时间,我们被剥夺了这份自由,心不甘情不愿地去干活。
听到我娘这么差遣,我的头立刻大了,要不是阿爸一声紧吼,我还在磨蹭。再不接,阿爸要动真格了,我又要受皮肉之苦了。
我家住在巷尾,我提了三只空水瓶,走了两三百步,才到泡茶店。泡茶店在桥上街中段,是一个巷道的转弯口处。店主姓毛,绰号毛桃,一家七口人,都在店里帮忙,店里店外全是顾客,大多是小孩。毛桃婶手指了指,让我把水瓶放到第三灶。三口灶台上排满了水瓶,大多是竹壳水瓶,也有几只铁壳水瓶,后者一般户主是新婚人家。每口灶台有七八只水瓶,摆放得十分整齐,连转弯的方向都界线分明。户主紧盯着自己的“家人”,用毛笔在水瓶壳上写上自己的大名。我记住了自己“一家三口”的位置。若有户主发现自己的“家人”掉队了,或被加塞了,可立即要求插队。这种情况一般是主人开了小差,回来后得申辩一番,须得到同一灶台的多数户主的允许。有时未获高票通过,泡茶店成为斗嘴之地,很久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