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飘香

作者: 徐则臣

徐则臣,一九七八年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任《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著有长篇小说《北上》《耶路撒冷》《王城如海》,中短篇小说集《跑步穿过中关村》《如果大雪封门》《北京西郊故事集》等。曾获老舍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多个奖项。短篇小说《如果大雪封门》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同名小说集获中国好书奖;长篇小说《北上》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中国好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意、西班牙、阿拉伯等二十个语种。

大商店不叫大商店了,改叫天堂。我们都知道大商店还是那个大商店,一点儿都没变,但还是喜欢它叫天堂。吊死鬼说了,什么是天堂?天堂就是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地方。他说的时候非常自信,都有点眉飞色舞了,因为这句话是他在一本书上看来的。他迫不及待地把那本书送到正在抠指甲的浮云面前,“就是这句。”吊死鬼说,“你看,书上就是这么说的。我们的大商店完全可以改名叫天堂了,我们这里也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浮云用鼻子笑了两声,不置可否。吊死鬼把大商店叫天堂,我们都听见了,我,马小毛,兜兜,我们正踮着脚把下巴挂在油亮的水泥柜台上。为了看清柜台里面的那些糖果,我们只能这样,谁让我们还没来得及长得足够高呢?柜台里面堆着那么多好东西,光糖果就有很多种,叫天堂一点儿都不过分。

这是吊死鬼说的让我们喜欢的为数不多的话之一,我们都讨厌他,他老是笑话我们兜里一分钱没有还天天来逛大商店,还经常把我们赶出大商店。马小毛很气愤,他说:“吊死鬼,哼,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看大商店的吗?大商店又不是你家的!”看大商店就是在大商店里面卖东西的意思。可说是这么说,但人家毕竟是看大商店的,不是谁都能挺直腰杆在大商店的柜台里走来走去的。所以吊死鬼大热天也穿着一件中山服,把脖子底下的风扣扣得严严实实,他喜欢衣冠楚楚地在柜台里面走来走去。

大商店里一共有两个人,一个是吊死鬼,另一个是浮云。浮云一年前嫁到我们小葫芦街上,据说她爸在镇上的供销社里当一个什么大官,所以她才能进到大商店里来。这些都是我从和祖母在一块儿东拉西扯的老太太那里听说的。她们还说,浮云是我们小葫芦街大商店里的头头,吊死鬼也要归她管。这一点我们都看得出来,吊死鬼没事就往浮云面前凑,一会儿给她倒茶,一会儿帮她拿毛巾。来人买东西总是吊死鬼去卖,让浮云坐在椅子上歇着。他还给浮云念书,一有空就念,念那些郎啊妹啊的小故事,念得浮云常常泪汪汪的。吊死鬼长得白白净净,手指细长,走路的时候腰腿喜欢扭来扭去,脖子也绕弯弯,尤其往浮云跟前凑的时候,整个人就像被抽了筋似的软绵绵的,所以我们给他起个外号叫吊死鬼。这是一种小虫子,小葫芦街上到处都有。一到夏秋,槐树上就垂下一只只绿色的软虫子,用吐出的一条丝线把自己吊在槐树的枝叶上,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扭来扭去,扭得都快把透明的皮肤胀破了,看着让人身上发麻。

“想吃什么?”吊死鬼胳膊肘撑在柜台上,细长的脖子从里面伸出来,一脸坏笑,说,“你们三个?”

我们用力吸了几下鼻子,柜台里面的东西发出好闻的香味。

“都想吃。”说话的又是兜兜,她抹了一下鼻子,下巴从柜台上掉了下来。她在我们三个人中年龄最小,个头也最小,她必须用脚尖点地才能把下巴挂到柜台上,这使她挂得很累,一不小心就掉了下来。

吊死鬼伸出手问:“想吃,钱呢?”

我和马小毛把下巴也收了回来,都低下头,这样吊死鬼就看不见我们的脸了。我们的手插在空荡荡的大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我们听见吊死鬼准时地笑出来,他像鸭子一样对陷在藤椅里的浮云大声笑起来,说:“听听,没钱还想吃?去去去,回家问爸妈要钱去!”

没想到上学的日子这么难过。刚在学校待了一天我就不想上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么多人中间我很难受。放学的钟声敲响,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把今天给熬到头了。我第一个跑出教室,接着是马小毛,磨蹭了半天兜兜才斜挎着书包出来。

“我不想上了。”回家的路上我对他们两个说,“坐在教室里我浑身都痒痒。”

“我也痒,又不敢挠。”马小毛说,从柳树上折下一根枝条甩来甩去,“那个老师好像老是盯着我看。”

“上学一点儿都不好玩,我们还是回去放鸭吧。”

“上课的时候我也这样想,还是放鸭自由自在,想睡就睡,想躺就躺,打哈欠、放屁都没人管。”马小毛说,“兜兜,你呢?”

“我妈让我上学。”她拍着她妈给她新做的花书包说。

“你想上吗?”我问她。

“不想,上学没有我想象的好玩。”

“那我们明天就都不去了好不好?我们把学费留着,到大商店里买糖吃。”

马小毛的提议得到了我和兜兜的一致赞同。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有一元七角钱,爸妈给我们交学费的,老师让我们明天统一交给校长。我们要想把学费留在手里,只能瞒着爸妈,否则他们一定会把钱要回去的。一元七角钱,可不是个小数目,这是我口袋里装过的最多的钱。他们两个也是。谁能见过这么多的钱呢?在此之前,我有过的最多的钱是一元五角,是大年初一大早爬起来拜年得来的,刚在口袋里捂了一个上午,还没舍得花掉一分钱,就给我妈收去了,说是替我存着,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过。第二天我们装模作样地背着书包向学校走去,磨磨蹭蹭地走到半路,便拐到野地里去了。我看到那些和我们一样大的孩子都兴冲冲地往学校跑,真是奇怪,他们为什么那么高兴?他们怎么会喜欢上屁股不动地坐上一个上午的日子?我反正是不想念那什么书了。原来觉得背一个书包很神气,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躺在野地里更舒服。我们把各自的一元七角钱拿出来,一个硬币接着一个硬币摆在地上,纸票子也方方正正地摆出来,算计着可以买到多少糖果。

这么多的钱,能买多少糖果啊!我们把各自的钱又揣进口袋里,两眼望天,想象着糖果从天而降,堆得像山一样高。糖果山发出像大商店里一样好闻的味道,那个香啊,那个甜啊。吊死鬼说得真好,天堂。就是天堂。我们流着口水躺在天堂的野地里睡着了。

一元七角钱最终没能花掉,一分都没花。不是我们不想花,而是不敢花。这么多钱,攥在手里感觉自己就是大地主了,谁敢花?我们手捂住口袋,到大商店里转了一圈就出来了,心怦怦地跳着,连天堂里的香味都没心思闻得太多。一元七角钱在我们身上装了两天,我们在野地里也玩了两天。傍晚回到家,看到爸妈的脸色我就知道,坏了。爸妈的身边站着梅青青老师。梅老师很年轻,长得也好看,但她的微笑让我心里没底。我爸的手别在背后,扫帚柄和过去一样,露一下头,又缩回去,再露一下头,又缩回去。

我盯着爸爸,磨磨蹭蹭地走上去,远远地就把两只手伸过去,一只手里摊着一元七角钱,另一只手掌心向上,为了让爸爸打。我知道若是躲起来,他会打得更厉害。妈妈不说话,我看她也不说话,还把脸转到一边去。爸爸的笤帚举起来的时候,我哇地哭起来,把手送过去,大声说:“钱!”

梅老师挡住了爸爸的扫帚,说:“不能打,问清楚了再说。”

爸爸用扫帚柄指着我说:“快,叫梅老师。”

梅老师走过来,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不用叫。”她说,把我拉到一边,“告诉老师,你为什么不去上课。”

我闻到一股好闻的香味,清淡而又温暖,软软的,像薄雾一样把我缓慢地包围起来,和大商店里的那种香味完全不同。

马小毛和兜兜也闻到了那种香味。第二天我在上学的路上遇到了他们俩,远远地看到了他们。我把斜挎的书包从肩膀上拿下来,藏在衣服底下。藏完了我才发现实在没有必要,因为他们俩也都挎着书包。我停下来,等着他们从后面赶上来。

“我爸逼着我来上学。”马小毛说,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我不上他会打死我。”

“我也是,老师找上门了。”我说。

“梅老师真香。”兜兜说,“好闻死了,我一直跟着她走到了巷子头,就是为了闻她身上的香味。”

马小毛吸鼻子声这次非常响亮,“我怎么没闻到?”他撇撇嘴说,“比天堂里的香味还香?”

他又说到了天堂,那个被吊死鬼称为天堂的大商店。我和兜兜都不说话了,是啊,天堂的香味,梅老师清淡的香味被大商店里强大的香味赶跑了。我常常觉得大商店里的香味像一根巨大的绳索,一下子就能把我捆得结结实实;还会觉得像一面墙壁,推都推不开。我和马小毛和兜兜无数次说起那种香味,但是至今依然没能说清楚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香味。

有糖果的甜香味那是一定的了,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看得我们眼花缭乱,口水直流。兜兜从来没有去过比小葫芦街更远的地方,但是她敢肯定地对我们说,大商店里一定是世界上糖果最多的地方了,要什么样的就有什么样的。糖块、桃酥、饼干、羊角蜜、芝麻饼,软的、硬的,方的、圆的,大的、小的,还会有比大商店里的糖果更多的地方吗?没有,不可能再有了。然后是粮食白酒的香味,幽幽的、淡淡的,从最东边的柜台上飘过来。浮云整天坐着的地方摆放着一个黑亮的大酒坛子,每天都有很多酒鬼差使他们的孙子来打酒。那些胡子都白了的老酒鬼也会亲自来,他们实在忍不住汹涌的酒瘾,弯腰驼背地来了,就趴在柜台上喝,嘴里咝咝地呼吸,用口袋里带过来的一个红辣椒佐酒,或者干脆从盐缸里拣一颗大盐粒子,一碗酒喝完了,盐粒子也舔光了。酒坛子旁边是酱油坛子和香油坛子,它们的香味和酒香调和在一起,如同一道美味的菜肴。这些香味把大商店里的空气搞得十分黏稠,我闻到了就犯迷糊,想瞌睡。

把我惊醒的是另外一些香味,比如橡胶鞋的香味,有点刺鼻,仿佛里面掺杂了怪异的辣椒面。再比如水泥柜台的香味,灰黑油亮的柜台发出清冽冰凉的香味,我们把下巴挂在柜台上,不仅是为了看清楚柜台里面的糖果和其他货物,也为了多吸几口水泥柜台的香味。那味道直入心肺,清爽宜人。还有其他货物的香味。铁造的锅,铝做的瓢盆,成摞成摞的纸和笔,罐头、午餐肉拥挤地在货架上一溜排开去,香味也跟着一路宽阔地飘散开来。

大商店宽敞巨大,大商店的香味更加宽敞巨大。我、马小毛和兜兜一路闻过去,再闻回头,半个下午就过去了。我们一声不吭地沿着柜台移动,这样吊死鬼就会忙着卖东西而把我们忘掉,否则他就会把细长的脖子抻到柜台外边,挥着手赶我们走。

没钱他不准我们在里面转悠。我们出了大商店,还赖在门口不走,过一会儿就把脑袋抻到里面看。吊死鬼在给浮云念书,从头到脚都扭来扭去,他声情并茂地念那些郎啊妹啊,不时地把声音放大,那是因为他又在书中看到了天堂。他的书中到处都有天堂。

我越来越喜欢闻梅青青老师身上的那种香味了,她的香味让人十分舒服,像一只只轻柔透明的小手一样招引着我。有一天夜里我看到了那些散发着暖香的手,它们让我过去。我迷迷糊糊就过去了,刚走几步就被我妈叫住了。她问我去干什么。我说去找梅老师。我妈说,找什么梅老师?半夜三更的,回去睡觉。她把我往床上拉,我就醒了,发现自己站在床前,就是不愿去睡觉,嘴里还嘟哝着要去找梅老师。我爸就笑了,说这小子,大字不知道识了几个,倒对老师蛮亲近,撒癔症都要找老师。原来我是撒癔症了,醒了以后还觉得鼻子前那香味余韵犹在。我不迟到、不早退、不旷课,端端正正地坐在教室里听她讲课。她教我们语文,还有美术,就是画画。梅老师的画画得很好,用一支粉笔在黑板上绕来绕去就绕出一只大鹅来,或者是一匹马,也可能是一间大瓦房。下了课我对马小毛和兜兜说,梅老师画的大瓦房就是大商店。他们也认为是大商店,但是有几个同学不同意,说应该是我们的教室,崭新的红瓦房,宽敞明亮。

“就是大商店!”我说。

“就是大商店!”马小毛和兜兜附和我。

“不是大商店。”反对我们的几个同学说,“是我们的教室,红瓦房!”

我们争论起来。我知道他们说的也有道理,为什么就不能是我们的教室呢?梅老师只是画了间大瓦房,又没注明是大商店还是教室。我们的教室刚刚建好,漂亮的红瓦房,还没收拾好我们就搬进来上课了。现在,几个工人正利用课间的这段时间在教室里粉刷墙壁。但是我不愿意妥协,说,就是大商店!我和马小毛和兜兜扯着脖子跟他们喊。我闻到一股香味,梅老师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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