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的深处与生活保持距离
作者: 金石开长诗和主题性组诗,是海男诗歌作品中重要的部分。一般来说,主题性诗歌框定的写作对象和范围往往会限制诗歌的体量,而在海男这里,这种约束似乎荡然无存:她的主题性诗歌总是具有不断自我延伸的能力,自然而然地成长为浑然一体而又包罗万象的“地道”长诗。这样的一种写作状态,从宏观的角度来说,源于海男“突出的整体构架能力和极其明确的写作方向”以及“写作的独特禀赋和精神气质”。从创作技巧上说,是她将现实的时间和空间不断转化为诗化的时间和空间,将恒常性、确定性、单向度的现实时空,转化为具有变幻性、模糊性和多向度的诗化时空,从而她的写作有了源源不断的“素材”,给人一种恣意汪洋的阅读印象。海男的组诗新作《博南山》,从题目上看,像是一组采风诗,让人担心它的思想深度和情感浓度,但是读下来,却让人感受到一种饱满的深情和绵密的思绪贯穿全文,展现了一种信手拈来却独具匠心的诗化整合能力。
位于云南省永平县的博南山,是博南古道的必经之路。这组以“博南山”为题的组诗,一般来说需要更多的知识性介绍,可能才会让读者进入诗歌要表达的境界之中。但作者却独辟蹊径,以一首三行的短诗《我正在叠羊皮纸信封》把我们带入博南山的深处和博南古道沧桑的历史之中,巧妙地让时空转换,和谐地糅合了过去和现在,挽起了身处不同时空的读者的手,共同漫行在千年古道上。“我”显然是生活在当代的一位女性;羊皮纸信封和它所关联的书信、邮驿又属于博南古道的历史;“黑夜”作为收信人,可能也隐隐地体现了倾诉对象的模糊性。但她真的有郁积于心并且一成不变的思念、痛苦要说出来吗?我看未必,因为她只是在叠羊皮纸信封,还在寻找羽毛笔,甚至还在寻找阑珊夜色——这可能是收信人,也可能是信中所要表达的内容。短短的三行诗,把诗歌语言的密度、内在的张力、多重的含义、矛盾和冲突运用到了极致,也让人对后面三百多行的抒发充满了期待。
正是一封尚未起笔的书信,把我们带到黄尘漫天的古道,以及它的盘曲蜿蜒给我们展开的生活图景、历史影像和生命探索。“那连着天的尘埃,长出的麦子已收割”,上来就是一个时空的混合转换:我们看到的是连着天的尘埃和已经收割的麦地。可是作者把“长出的麦子”前置,让整首诗和它所要表达的主题同时具有了历史感。可以说,尘埃模糊了我们的视线,但作者却在这首诗里清晰地给我展现了生活的图景,跳跃、曲折,灵动、真切。穿布衣的农妇、爬行的婴儿,羊群、白鹭、田螺,麦子、豌豆、庄稼、马蹄筋。人,动物,植物,三组不同属性的意象交错在水面、村寨、绿田、水渠和古道上,就像皮影戏中的人物和道具一样在屏幕上亮相,主角和配角清晰呈现,而背后是牵扯它们的交错的绳索和灵动的手指。正是这首《连着天的尘埃》告诉我们作者所在的方位,也让写作正式切入了组诗的主题,把博南山天空、大地、人和其他事物呈现出来,让人体会博南山那些独特的永恒场景。至此,我们也随着作者的牵引不知不觉地进入生活的深处。紧随其后的几首诗《沿途世态,众生烟火》《换一个镜头,从山下往上走》《一顶黄色的旧草帽挂在树上》《遍地烟火以后的沉寂》,点燃了人间烟火。且看《沿途世态,众生烟火》的抒写线索:从对人生的思索,到天际线、我、村落、男人、幼童、磨盘、箭、牛羊粪、僧侣……一个个意象,看似漂浮不定,东拉西扯,但总是在目光所及之处。沿着心灵跳动的轨迹,作者所要书写的事物和所要表达的情感都牢牢地绑在一根大绳上。大绳的一头拴在博南山,另一头握在作者手里,随着作者的奋力抖动,大绳上的事物和情绪因自身的属性不同而产生了不同的跳跃幅度,却始终挣脱不了大绳的牵引并因此连成一个整体。在对人生状态、苍穹秘密的叩问中,红色的拖拉机和躺在拖拉机下面的男人是一个明亮的现实存在,让人不能回避。可作者偏偏被旁边那个赤脚行走在烈日下的幼童吸引,并追随着幼童的奔跑,重新回到对人生意义的追问。作者对焦在幼童所代表的小处,也是生活的至深之处,但其存在的背景却是作者目光“拐弯”绕过的生活的表面,被揉搓在了我们的内心深处。接下来的三首诗中,作者不断地推拉镜头,拉开心头一道道幕布,从虚到实,又从实到虚,让我们不仅在每一次对焦后看到盛大而沧桑的人间,也能感受到每次对焦之间那些虚化的但神秘而真切的精神世界。在海男的诗中,这一切又联系得如此紧密,不可分割。就像一顶黄色的旧草帽一旦挂在树上,就同时挂在了现实和历史、精神生活的树上。
“美,从来都是沿途中的迷途/历史中的历史。尘埃中的尘埃/树上的旧草帽,有归山隐形后的盾牌/有虫蚀骨的忘形,有形无踪迹的/故土,如霜的风景画,飘忽而来的我/从一个农妇手中接过了一个苹果/低下头,咬了一口,这片土地/有甜蜜素。我低下头又咬了又一口。”从《一顶黄色的旧草帽挂在树上》摘出来的一段来看,我们甚至很难从她的某一首诗中切出一段来进行赏析,她的每一首诗几乎就是一个整体,一行串着另一行,发出连珠炮似的响声,可能这也是她的这组诗内部没有一处分节的原因。这样精彩的哲思,源于前边看到的挂在树上的草帽和在树下劳作的农人,并因此想到博南山世世代代沿袭的农耕生活、奋发向上的美。一个短促的感叹之后,很快又转折到现实之中。“历史中的历史。尘埃中的尘埃”已经自然切换到目光所见之物“草帽”,但仅是那么轻轻一瞥,又迅速滑入思绪之中。“有形无踪迹的/故土,如霜的风景画,飘忽而来的我”,思绪如画,我飘忽而至,现实又重新被拉了过来,连咬两口苹果的写实中,也浸透了思绪中的甜。可以说,这样从意境、思绪上营造的音乐性,把作者和读者都带入了一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阅读快意当中。
“他们在议事,声音像回到了古代/谈论的都是现代的俗事。我走过去/坐在他们中间。他们谈论的事/我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是遍地烟火后的/沉寂。几个人仿佛是唐梅的守护者/除了劳作耕地养殖,他们还有通向/内陆的摩托车和一辆手扶拖拉机。”就像这一段诗句,议事人的旁边,有一棵来自唐代的古梅树,这为作者进入幻觉状态并带领读者在作者虚拟的时空中自由穿梭提供了一个顺滑的通道:你很难区分作者是在写历史,还是在写自己身在其中的现实场景。从这首《遍地烟火以后的沉寂》开始,作者也暂时结束了对博南山“沿途世态,众生烟火”的考察,从空间角度的探索转向时间深度的叩问。
徐霞客是一位旅行家,少年即立下了“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的旅行大志,一生都在践行“达人所之未达,探人所之未知”的理想,多次游历云南。不管是什么原因,徐霞客和诗人海男,最终“相遇”在云南博南山。
“从天气的晴雨图中你途经了/今天我正在行走中的古道/在云南,你的名字是一部游记/我曾无数次循着你的足迹/石头岩浆依然在老地方安于时光/喷薄的岩浆冷却后又变成了石头/你途经这条古道时,野茶树开过了花。”正是在这样的时空转换中,诗人和古人漫步在同一条小道上,进同一座寺庙,路过同一棵树,然后在同一级台阶告别。“旅途是梦游的一种形式,它就像酒一样需要酿制”,“旅行,朝着未知的世界旅行,是每一个有温度的人所向往的梦想”,这是海男对旅行的理解。而在博南山的相遇,恐怕正是两位行者“一次次在梦里呼唤的场景”。在《致徐霞客》中,作者使用的是第二人称,就像和惺惺相惜的朋友谈心,有相见恨晚的感觉。《落下的树叶为何因腐烂而不朽》的感叹、顿悟和哲思,穿插在与两位老友的相会之间,不仅衬托了时光的短暂,而且提升了与古人对话之后的精神境界,是对那些虽然远去但又如在眼前的同道者的追思:“落下的树叶为何因腐烂而不朽/我伸出手插进腐烂的树叶深处/触碰到了那永不变色的泥土/只有永不放弃的泥土最终成为泥土/只有金黄色的落叶才会归隐于尘埃。”
《花桥镇》《曲硐小镇》和《离澜沧江最近的杉阳小镇》围绕着《澜沧江溯》,展开了自然盘踞、相互依存的风景,这是作者思绪穿梭游荡留下来的痕迹。这里的小镇,包括那棵八百多年的元梅,都是博南山现实生活的客观存在,但经诗人的一番打量观摩之后都已成为飘浮在历史天空中的神仙小镇。不是芸芸众生在此生老病死,而是把小镇置于高处,从秋千上的视角俯视众生的起起伏伏。挖地的人,绣花的女子,披着三角头巾的妇女,一派人间现实生活的平静美好。可作者的思绪很快就荡转开来,曾经的马帮掀开了小镇的历史,有生存的粗粝,也有“追梦者的花华绝代”“走不尽的丝路”和“一个个女子的绝代传说”。
《博南山》这组诗里,我们能感受到作者深入生活内部的能力。组诗中出现了大量日常生活元素,作者没有回避而是大段大段地书写。穿布衣的农妇、修拖拉机的男人、赤着双脚的幼童、树下干活的农夫、在畜厩的围栏议事的人,披着三角头巾的妇女,都是作者行走在现实的博南山遇见的真实人物和生活场景。但是,这样的写实在全诗之中只是闪烁地出现。全诗更多的是作者的思绪和追问,对历史文化和精神境界的探究,是作者天马行空的想象。作者让情感洪水般倾泻而出,让文本呈现出杂脉丛生的复杂结构,体现了作者与生活保持距离的定力和营造审美空间的能力。
娴熟的诗歌叙事技巧也是海男这组诗突出的亮点。长诗写作中免不了叙事,但诗歌的叙事有不同于其他文体的鲜明特征。首先,诗歌的叙事裹挟抒情的主线,所以诗歌叙事也需要细节,但它不是为了呈现细节,而是为了抒发自己的情感,甚至可以说诗歌叙事只是抒情的一种方式而已。其次,正是基于诗歌叙事的这种内在要求,诗歌叙事在语言上体现出不同于其他文体的外在特征,它不是四平八稳的叙述描写,而是跳跃的、有节奏的,有修辞上的更高要求。《博南山》这组诗的志趣并不是为我们呈现这一带的风景、人文、生活,甚至不是关于历史传统的知识性介绍——这本来也不是诗歌的职责所在——而是把她的个人经验、人生思考、精神理想寄托在这片山水之中,与它们融为一体,互相滋生。山水是永恒的,可只有寄托了诗人情感经验的山水才会在更深远的时空中永恒。通过海男的组诗,我了解了博南山,也通过博南山,进入了海男的精神世界。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