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行星的道路(组诗)

作者: 巴音博罗

沿着行星的道路

——给圣-琼·佩斯

每次我写好一封长信投进大海

总是得不到回音

一个人叫住我

他看起来略带醉意

一个浑身沾满粉笔灰的人

一个被电熨斗熨得平整如纸的人

一个像乌贼的人

一个比船上的风帆还鼓胀的人

一个笑声如雪白浪花的人

一个人用手捂住我的嘴

一个像鱼一样不会流泪的人

一个收集夜色之后交给鲸鱼的人

一个自海妖的歌声中上升的人

一个拿斗测量海水的人

早已被海水染成蓝色

一个人看见我把写好的长信投进大海

他从此要完全交出自己

他让落日修改海平线

他把一列火车留在空荡荡的沙滩上

他眼睁睁看着我在海礁那儿呕吐

呕吐出碎玻璃的星星

他是海那宏伟巨兽的信使

歌颂一个向深渊坠落的人

——致保罗·策兰

我说出了云,你说出了树

我说上升,你说坠落

我不能拯救你

你将自己认作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你喝过的黑牛奶,在我看来就是夜色

我把二○二二年错当成了一九三九年

我把我家乡的河引领进典籍

穿过这片庄稼地,我就会与你会合

但是我却被这瓢泼大雨拒绝

你的鸣叫几乎等同于鸟叫

你哼唱的歌,正像一块墓地

被纸扎的花儿围绕

我写的文字清瘦冷峻,像一颗孤星挂在天际

你新出版的书承载不动你的忧伤和亡魂

你不再需要被理解,就像一块古代墓碑

我在碑文上读到的,其实是空白

这就对了!这就是写作的意义、纪念的意义

我向你眺望,越过时代的藩篱

你却继续向深渊坠落,坠落坠落

并遣使风做我的车骑!

一本书

——读萨拉蒙所想

一本书像一条船驶出港口

它的头发里冒着浓烟,它发出黄铜的号角声

它要向这世界索求回响。当旅客从这出发

到远方坠落,像熟透的梨子跌下枝头……

行星的道路是陡峭漫长的,墨水如蔚蓝的海

粉笔灰是纷飞的鸥鸟,在海标的指引下

一本书是一个紫红面颊的长者

以雷声做外套,以云团做胡须,以雨做唾沫

以铅做的嘴唇言说!

万物都能由此通达。观念如雪

要在阳光的照耀下融化,一代又一代

在被迫中交出完整的自我

所以,一本书的身体里还有另一本

面向北方之北,什么样的存活

要向世人发布这启示性的古老寓言

一本书,从印刷厂出发

到达图书馆的港湾停泊

城市将起始于平地,乡村止于山峦

我只有一次阅读的历险,物理的土壤

和哲学的田亩,之后才是几何学的家园

而玄学,在这个饥馑的年代确实变硬了

我不会轻易吞食,我是书籍断头台的烈士

我的头颅被疯狂的大众击打

从此我成为了隐身之人

观看艺术家安迪·沃霍尔的表演

那个怀抱一只死兔子的人

在大厅中喃喃自语

人们蜂拥而至,他仿佛视而不见

他像一个先知,脸上被某种圣洁的光

笼罩着

云团掠过他的脑袋

他的脑袋装满稻草和泥土

他的手护着他的死兔子

与其说他在向人们倾诉着什么

不如说他是在向自己言说

他用一个小小的死去的东西

向广袤的人间发出质问

无辜的是兔子,还是怀抱者

抑或他们都是不幸的

包括展览馆

死兔子是他的儿女吗?

死兔子多么可怜,多么动人

死兔子的歌在我们心中回旋

这一切仿佛儿时的一场游戏

孩子们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装死

但是现在他们长大了

他们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刽子手!

类似真理的东西

——给艺术家塞·汤伯利

这世上的一些事啊

让人看着看着就哭了

听着听着又笑了

就像某个当代艺术家,拿粉笔

在黑板上胡乱写着、画着

这事我们小时候也干过

只不过是在下课时的间歇里

铃声一响,我们总是飞快地在老师到来前

就把刚画过的东西狠狠擦掉了

除了四散飞扬的粉笔灰

连一丁点的痕迹也没留下

而那个著名的艺术家,他不停地写呀

画呀,却坚定地把这些胡写乱画的东西

留存下来。若干年后

就成了价值上亿元的名画

这就是所谓的真理的东西吧

一个倒着走路的人

——给画家乔治·巴塞利兹

我要用脑瓜顶走路

用脚思想

我要用两只笨拙的大脚拇指

观察这世界

风磨着我的脚后跟

像磨着光溜溜的卵石

我要用坚硬的小腿骨劈开空气

用膝盖撞开这世界的门

我要用肚脐眼呼吸

用胯间的那杆枪武装自己

我向这苍茫的大地提出挑战

我用下垂的头发擦拭雨和眼泪

用肚子承装忧愁,承装鸟和鸟巢

承装风——当风和我的手掌互换

我向下的肩膀是不承担什么的

我的脸是提灯,我的屁股

是两片巨硕的花瓣

我的舌头被一支歌谣缠绕

又放松……那支歌的名字

叫长长的裤腰带

我歌颂那划开海洋皮肤的电

——给萨拉蒙和特朗斯特罗姆

我歌颂那划开海洋皮肤的电

我保存那只品尝苦难的黑色汤勺——

航船的桅杆,那移动的监牢

海水为我们砌就了蓝色墙壁

我把万里布匹铺展开去,避开海鸥的啄击

我把一支乐队召集到海浪托举的戏台上

海,你为什么给我一双液体镣铐的同时

又给了我浪花般的钥匙?

哦,海呀海

在坠满海葵和海星的陡坡上

请领养这个天生瞎眼的孤儿吧

我要把灯油,浇灌到海水痛苦的泪腺里

海,为我摆放了一张巨大餐桌

镶珍珠的餐具发出银色光芒

千年老海龟像移动的古堡,珊瑚点灯

照耀通往阴暗海底的厨房

而小海马则哭个不停,又笑个不停

它还没学会爱情这门功课

它在贝壳的原始符号里猜测深意

它为海螺吹奏的曲调尽情舞蹈

从黄昏到深夜,老狱卒对虾又呆又傻

它手持大刀看管这一切

而我只管懒洋洋做着悠悠长梦

我的手指已被海水染蓝,我让火熄灭

食火的人

——致台湾陶艺家田成泰

他一走进房间

房间就成为庙宇

众泥胎一起低声合唱

大地被劈成两半

他自毁于格式,文章被香火熏黑

语言沙沙作响,荧屏里的人听从这召唤

他看见他们从电脑深处列队走出

在键盘上他向灵魂敲击

并将字母表绕上手腕

又将火焰和海水分列存档

一部戏剧散发出霉味

他已从深夜化为凌晨

一只又老又瞎的麻雀

——给祖父或德富芦花

一辈子在田野里瞎扑腾

你的兄弟们是栗树的果实

你是松鼠的敌人

大地打开黑褐色的毯子将你包裹

你却吞噬石头和蒺藜

你在灰色外套中焚烧你小小的足趾

你的小脑袋像一声喟叹

你的眸子是黑色的雨滴

星星们用碎玻璃碴扎伤自己

你是夏夜萤火虫的灯笼

你每天都清点这有限的食物了吗

从早春到晚秋

你第三十五次吃掉自己的梦

你的啼叫把自己劈成两半

你的胃里有槐树最后的种子

有山的胡须和水的软身子

当烟从焚烧荒草的田亩里袅袅上升

你以自己的血描绘冬雪

责任编辑   梁乐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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