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关

作者: 赵焰

关羽

来洛阳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在离城十多里地的禹庙之中歇息。在安顿好两位嫂嫂以及貂蝉并处理完一些杂事之后,已接近二更时分,我不敢再耽搁,只好匆匆就寝了。

第二天清晨醒过来,发现室外雾霭缥缈,院落里苍劲的松树与柏树隐隐约约,太阳犹如破碎的蛋黄一样,悬浮于庙檐的上方。稍稍洗漱一番后,我没有吃饭,就在走廊上诵读《论语》,这是我每天必须做的功课。我越来越喜欢这本书了,每一次读,都有新的感受。

吃早饭的时候,甘、糜二位夫人犹犹豫豫地来到我这边,她们显得心事重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不远处的貂蝉。我知道她们想谈论貂蝉,便问:“二位嫂嫂有事吗?”甘夫人看看糜夫人,糜夫人压低声音对我说:“关将军,我们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曹操要貂蝉与我们同行。”

我沉默不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糜夫人又说:“关将军,我一直觉得这事蹊跷,只是不知当说不当说。”

“嫂嫂有事尽管吩咐关某就是,哪有什么当说不当说的呢?”

糜夫人朝貂蝉那边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关将军你要小心,我觉得这个貂蝉不是个好人。我们在想,吕布当年不是刘皇叔建议杀掉的吗?杀了她的男人,她心里能不记恨?我总觉得这个妖精此来必不怀好意,说不定是要找机会报仇的。”

“她为什么要报仇呢?据我所知,吕布得到她后,对她并不是太好。”

“外人哪能知道呢?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与吕布应该是有感情的。”

我笑了笑说:“貂蝉只是一个弱女子,她要报仇的话,会很困难吧?”

糜夫人的眼神有点异样,似有一条微小的水蛇倏地从中飘过,她讪讪地笑着说:“那可不一定,女人嘛,可以用女人的方式……”她似乎想进一步说些什么。我有点不太高兴,不想多听,便岔开她的话题说:“嫂嫂,要不我们先赶路吧。前面不远,就是洛阳了。到了洛阳之后,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会儿,你们也可以去洛阳的大街上逛逛,买点东西。毕竟,在这一路上,只有洛阳还值得看一看。”

见我这么一说,甘、糜二夫人不再说什么了。我翻身上马,让马弁传达指示:众人起程,向洛阳进发。

为了排遣心中的郁闷,我跟马弁谈论着目前的形势。我对马弁说:“虽然袁绍军队数倍于曹操,不过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帐下谋士众多,战将如云,仍有一些优势。袁绍兵马的构成较为复杂,既有公孙瓒等人的大批降军,又有氐羌、乌桓等族的骑兵,人心不齐。如果袁绍不能速战速决的话,时间一久,胜利的天平肯定会倾向曹操。因为曹军上下齐心,能同甘苦共患难,善打硬仗。在我看来,袁绍要想获得官渡之战的胜利是很困难的,并且时间拖得越久,对袁绍就越不利。”马弁赞同我的说法。我说:“在目前的形势下,我们得赶快过关渡河找到大哥,迅速脱离袁绍才是正途。”他跟我的想法一样,将来的中原和北方地区,肯定将由曹操一统。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呢?”

怎么办?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待在北方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只有南下。南下只有两条路:要么去荆州投奔刘表,要么去江东投奔孙氏兄弟。不过以刘表和孙氏兄弟的实力,估计很难抵挡曹操的进攻。到时候该怎么办呢?我陷入了沉思。

“依我看,我们找到刘皇叔后,应联合荆州刘表,再伺机往西进军,进入益州和汉中。巴蜀之地倒是一个好地方,有钱有粮,正好休养生息。当年汉高祖就是在这里韬光养晦,然后伺机奇袭中原的。以目前的状态看,益州太守刘璋软弱无能,汉中王张鲁粗鲁愚笨,都没有能力治理好巴蜀汉中地区。我想刘皇叔如果拿下易守难攻的川地,日后定有望了。”马弁说。

我承认马弁的话让我茅塞顿开。后来大哥带着我和三弟三顾茅庐,与诸葛亮隆中对谈的内容,实际上与马弁的想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不知不觉中,我们来到了洛阳关下。洛阳关离洛阳不远,是位于南香山和西山之间的关隘,由洛阳太守韩福负责把守。我当然知道韩福,他是朝廷的名将,曾经在玉门战役中大败匈奴,刀法和箭术相当了得。我感兴趣的不是他的武艺,而是他那段独特的经历。毕竟能在他乡走一遭,也是一段难忘的经历。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怎样。但愿他能够放我们过关,尽量避免大动干戈。到了城门之下,我看见大门紧闭,便在下面高声叫喊。过了一会儿,城门大开,一队骑兵像一阵风驰骋而来。领头那个全副武装骑在马上的老者应该就是韩福了,他像一座小山似的慢腾腾地移到我的面前。他的头盔上插有一根野山雉的长羽毛,阳光一照,闪烁起五颜六色的光芒。他将大刀搁在马背上,手紧握住马的辔绳,肥胖的身体不停地摇摇晃晃。他那一副牛皮铠甲倒是上品,虽然有些岁月了,却油光发亮而少有划痕,一条极细的灰色滚边缝合得极为严密。只是铠甲已不太合身,肥胖的身躯从里面挤出来,将甲胄挤得歪歪扭扭的。看得出来,这个曾经的征西名将,在岁月的侵蚀之下,已不适应马上的日子了。那一匹马看起来也很羸弱,一直在不堪重负地喘着粗气,四脚都有点颤颤巍巍了,这样的状况哪能打仗呢?在韩太守的边上,有一位年轻的小将引人注目,他身材瘦削,面色严峻,手臂虽细却肌肉结实,身体绷直得像一张弓。他右手持长枪,左手持盾牌,盾牌上面画了一只黑色的老虎。这是他的图腾吗?看得出来他有点紧张,这样面对面的战斗,想必他肯定经历得很少。

我有点怜悯韩福,实在是不想跟他面对面厮杀。这个战功卓著的老将,在西部大漠征战了半辈子之后,已到了晚年享清福的时候,实在是不得已被逼上了战场。我不忍让他死在我的手中。我本想放他一马的,却没有想到他竟苦苦相逼,更没有想到他竟使出如此诡计:让那个小将跟我正面比武,自己却躲在后面放冷箭。无耻!当年的猛将韩福竟然堕落到靠阴招取胜的地步了。难道一个人步入暮年,就可以不顾荣誉,以阴谋和世故作为最后的撒手锏吗?至于那个小将,虽然相貌不俗,不过以他倨傲的态度来看,这个故作聪明的年轻人,很难成大器。叛逆就像气血倒流,偶尔为之可以活血化瘀,如果一味倒行逆施,必定走火入魔,难成大器。这个道理年轻人往往不懂得,等他们真正明白的时候,已经付出血的代价了。

既然已经针锋相对,我只有任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尽情发挥了。至于结果,已经没有悬念,人们都知道谁将克敌制胜,谁将一败涂地,谁是英雄,谁是懦夫。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转化的,英雄可以转化为懦夫,美人可以转化为丑女,生命可以转化为死亡。一切都很正常。不经意间,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韩福

关羽将来洛阳关的消息传来之时,我正在城楼上一边纳凉,一边跟一帮年轻的手下胡吹乱侃着自己的陈年往事。我现在的生活,就是整天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听那些百姓怨东怨西。每当我坐堂审案之时,那些乱七八糟的生活琐事总是不绝于耳,就像数十只绿头苍蝇萦绕在我耳边嘤嘤嗡嗡地乱叫,直听得我浑身难受、筋骨麻木、屁股酸痛……年纪大了,就贪图清闲了,不喜欢担心事,只喜欢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还喜欢回忆,像老牛反刍稻草一样翻来覆去回忆陈年往事。我喜欢一个人爬上城楼,躲在凉爽的墙垛下,用上了油的软皮轻轻擦拭我的佩剑,直到它闪烁出暗沉的光泽。这一天,孟坦发现了我,他呼啦一下带着一帮人围过来,嚷嚷着要我给他们说一些西域风情故事。也难得这孩子善解人意,他肯定知道老人怕独处,喜欢一大群孩子围在自己身边。我有点感动,便一边擦拭着我的剑,一边打开话匣,说起西域往事。说到兴起时,我感到全身躁热,不由自主地把甲胄脱掉,只穿着斜襟褂子站在风口,甚至挥起剑激动地比画着。

其实,当年的很多事情,我已经记得不是很确切了——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年轻的后生,因为受班昭的事迹感召,报名参加了出使西域团,深入边塞跟匈奴谈判。这是深入虎穴啊,不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当时我年轻力壮,武艺高强,不仅力敌千钧,还有一手百步穿杨的箭术。有一天,到了车河地界,在一家客栈里下榻时,已是深夜时分了。数百名强盗突然骑马而来,把客栈团团围住,架上梯子想强行攀进院落。我急忙爬上屋顶,拿出弓箭,借着月光,箭无虚发,凡是想闯进来的强盗,都被我射死了,院墙内外全是尸体。强盗头子看到我太厉害了,大叫要跟我谈判。我说讲和可以,得先退兵。于是强盗们撤退了,第二天一早派人送来一个帖子,约我在本地最好的羊肉馆吃饭。那时我年轻,也不知道害怕。既然强盗人多势众没法驱赶,就只好跟他们谈判,说不定可以放我们一条生路,更何况我们一行还有更重要的事。于是我孤身一人带着剑赶去那个羊肉馆。到了羊肉馆之后,我看到一群强盗围坐在一起,中间留着一个空位,我过去,大摇大摆地在那坐下了。强盗头子用匕首挑起一大块羊肉,站起来,叽里呱啦对我说了一通,然后把带着羊肉块的匕首直送到我的嘴边,想趁着我张嘴之际将匕首插入我的喉咙。我不慌不忙,张开嘴巴,一口噙住那块大羊肉,用力一咬,只听见“咔吧”一声响,我用牙把那把插羊肉的匕首咬成两截。强盗头子一下子惊呆了,愣愣地看着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咀嚼着把嘴中的羊肉吞了下去,然后我看了看天花板,上面正好有一只燕子在窝口处呢喃。我随口一吐,嘴中的匕首尖飞了出去,燕子被击中后,掉落在面前的桌子上。几个强盗脸色发白,面面相觑,扑通一声齐刷刷地跪倒在地,要拜我为师。我哈哈地笑着将他们一一搀扶起来。就这样,我在西域一带名声大振,那些强盗每每见到我都竖起大拇指,有时还很自觉地给我们站岗放哨,甚至给我们送来粮草。

听完我的故事后,孟坦不失时机地在故事的停顿处插话道:“真是没有想到,将军功夫如此了得,我看当今天下,真是无人能及将军了。”

我当然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恭维,摆了摆手说:“不能这样说,不能这样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毕竟,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况且我现在年事已高,不要说刀法,连弓都拉不满了。”

孟坦很认真地说:“将军真是太谦逊了。以将军的本领,小将一辈子都学不到。我觉得老将军正值壮年,完全可以担当更大的重任,只是机遇不好罢了——蛰居守关,实在是太浪费将军的才能了。曹丞相若用将军冲锋陷阵,天下早就打下来了。”

我喜欢孟坦,这是一个俊美而精瘦的武士,眸子精亮,笑容像星辰一样闪亮。他总是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我,把我当作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看得我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高大起来。他的四肢强劲有力,身体瘦硬得像一把尖刀。当他穿一袭紧身的黑色铠甲,蹬一双黑色的马靴,肩披黑缎长披风,手握长枪飞身跨上枣红色高头大马之时,还真有我当年在大漠征战胡虏的影子。人老了,就喜欢回味一些美好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物,是真实还是幻象。虽然我知道孟坦颇有心机,言语中带有虚假和奉承,可我一笑了之。没办法,人老了,就是难得糊涂,有时候不由自主地喜欢听好话,就像老男人不由自主地喜欢年轻女人一样。

孟坦问:“韩将军,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我摆了摆手说:“哪有什么当说不当说的?你说就是。”

孟坦说:“我一直没有闹明白,想我大汉兵强马壮,国力强盛,为什么就被那些匈奴搞得没有办法呢?这些匈奴不就是草原上的一些夷狄吗?以我大汉的强大,还打不过他们?”

这个孟坦,还算是问到根本问题了。我想。

我想了想,这一个复杂的问题要说清楚弄明白,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便说:“我原先跟你一样,稀里糊涂地上前线打仗,打了半天,也没明白跟谁打,后来才知道是跟匈奴打。匈奴是谁,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是后来才慢慢明白的。匈奴自古以来,跟汉人就有扯不清的关系。你知道‘烽火戏诸侯’的故事吗?周幽王为了讨褒姒的欢喜,以点燃千里烽火来博她一笑。那千里烽火台,就是用来防范西北戎狄的。这个戎狄,就是现在的匈奴。匈奴人夏代被称为獯鬻,意思是未开化的糊涂虫;商代被称为鬼方,意思是孤魂野鬼;西周被称为猃狁,意思是凶恶的野狗;战国时候被称为匈奴,还是恶狗的意思;秦汉以后统称为胡,意思是胡作非为。匈奴由很多部落组成,一直在我们的北方,不断地南下侵略我们,可以说是我们的老对手了。”

“哦,这样啊!”

“我可以告诉你,匈奴一点也不弱,也不像人们所说的野蛮无知,他们跟大汉一样,兵强马壮。你千万不要小觑他们,他们不仅会畜牧播种,对天文地理学、医学、工程学,等等,包括对河流、桥梁、湖泊、洞穴、云、海等,认识也很深入……至于日常生活,你看到过他们的穿衣了吧?做工精致讲究,兵器也很锋利。这样的对手哪能小觑呢?与大汉互有胜负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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