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海边

作者: 史鑫

我们是从这里出发的吗?小山问。汽车沿着省道前行,忽然,车流慢下来,我们驶上辅路。主路被警示牌拦截:“前方路段塌方,请车辆绕道行驶。”车子慢吞吞地走了不到五千米,车流又停滞不前,从前方传过来消息,说有三辆车发生连环追尾事件。有聪明的司机开辟另一条道路,车流找到泄洪的口子。后来遇上岔路,车辆分流,我们归入右边的一伙。不曾想,左突右拐,兜兜转转,我们竟然又驶回最初的岔路口。

我们是从这里出发的吗?小山又重复问了一遍。

难道中邪了不成?我非常讨厌不顺利,就像害怕失败。我记得经过了一个铁路桥洞以及两座桥、三个既像城镇又像村庄的地方。令人不解的是,只要进入村庄导航就失灵。在村道上稀疏的车辆一再被分流,我们只好凭着感觉走,最终还是回到最初的岔路口。

在岔路口导航恢复正常,导航显示省道上滞留的车流越来越长,都变成暗红色标记了。我对小山说,我们向左走一下试试。我声音不大,像是对着面前的空气自言自语。

左边的乡道似乎修建时间不长,雨水把道路冲洗成了接近天空的颜色。因为路两旁没有建筑物也没有岔路,人们都把车开得飞快。我不停地换挡。行驶了约二十分钟,前面出现一座牌坊,上书“西村”,牌坊侧面,横卧一块巨石,镌刻着“岭南水乡”四个大字。

进入牌坊,便是一个阔大的停车场,停车场周遭的铁围栏上,安装着巨型LED电子屏幕,先打出一行“未来新世界,所愿即所见”,然后轮番播放着各种广告,连一直埋头打游戏的小山也禁不住停下来,把头伸向窗外。这是搞什么鬼?她嘟囔了一句。这毕竟是我们唯一的出路,竟然是通往“未来新世界”的停车场?有众多穿戴整齐的服务生走过来,我叫住其中一位问,我们怎么才能通过这里?穿蓝制服的俊俏小男生未答先笑,说,先生,你把车交给我就好了,我在出口处恭候。我有些纳闷地问,这里面有什么好玩的?小男生摆摆手,不好意思地说,先生,公司规定,不得向客人透露任何信息,否则,我会被开除的。

我们怀着巨大的好奇心下车,把车交给小男生。小山挽着我的胳膊,随着急匆匆的人群进入“未来新世界”的大门。金灿灿的金属大门又窄又高,门口有服务生迎候,发给每人一顶帽子、一副眼镜。进入大门,沁入骨髓的凉意裹挟着喧哗声冲撞过来。在嘈杂的人声中,细听又缠绕着萨克斯管演奏的柔滑音乐。整个繁华大厅分为左右两大部分,左为卖场,右为游乐场。大厅顶部为金灿灿的不规则的网状结构。

卖场是砸银子之地。免税的平价商品与奢侈品分区陈列,它们摆放在巨大的环状展示台上,顾客无须迈动脚步,环状的传送带会将商品输送到面前任你挑选。令人惊奇的是每当一个购物意念出现,经由帽子的信号传输,环状的物品台上便有机械手把商品传递过来,眼镜片上闪现商品的品牌、型号、产地、价格等信息。我们的购物车几乎要被塞满了。我漏了一样东西。话音未落,机械手取来一盒小号杜蕾斯,透过眼镜片,我发觉小山的脸庞上流露出一丝羞涩。

走出卖场,便有服务生接过购物车。卖场与游乐场隔着一道旋转门,过了旋转门紧接着是一道安全门,有保安侍立两边。游乐场内,人头攒动,喊声震天。人们面如菜色,但眼睛放光。这是我喜欢的地方,感谢游乐场,让我在此认识了小山。

小山先是我的玩友,由于她手气好,打游戏屡战屡胜,我甘愿沦为她的陪伴。

此处的娱乐种类更为完备。毫无例外,这次仍以小山为主,我在旁边继续“打酱油”。

或许是首次尝试如此高级的娱乐方式,小山有些不适应,手指不断地打开又蜷缩,她很快就收手。怎么不继续了?我问小山。见好就收,傻瓜,这里的气氛不对,我有点不适应。我听后频频点头,冲小山竖起大拇指,师傅就是师傅,有胆有识,不服不行。

我们以为离开游乐场往前走,就可以告别西村。不曾想沿着交通指引,三拐两拐,抬头看到前面出现一座寺庙,门楣上刻有“西村寺庙”四个金字。门前的石碑上,记载着该寺庙始建于明武宗正德年间,后为战乱所毁,再在原址上重建。在观音殿内,一个老和尚在门口喝茶,两三个小和尚在窗前诵经。当下我们收敛了笑容,在殿内溜达了一圈。我们正准备抬腿离开,老和尚开口说话了,二位施主,请留步,让老衲为你们算上一卦,不准不收钱。

我和小山正有此意。尤其是小山,她长时间陷入焦躁和忧虑,用游戏对抗着严重的失眠。小山把左手伸过去,老和尚看了一下掌心,又捻着胡须,对着小山再三端详。唉——这位施主,很不容易啊!老和尚一句话,让小山眼圈发红,瞬间眼泪在眼眶内打转。

大师,请明示。我接过话茬说。老和尚说,你这是遭遇了情劫啊!我问,可有破解之策?

小山抬头瞥了我一眼,说,你别抢话好吗?然后扭头问老和尚,请问大师,什么叫遭遇情劫?老和尚微微一笑,问,他知道你去海边吗?小山一怔,又问,那该怎样破解啊?老和尚问,你们信我?小山说信。老和尚说,钱是身外之物,但可以破财免灾,小财免小灾,大财免大灾。小山问,你看我们是大灾还是小灾?我看不小。小山又问,那需要给你多少?这位女施主,钱不是给我,我们是化缘普度,你们是施舍纳福,阿弥陀佛!

小山看看我,随即从双肩背包内,取出三沓百元大钞,递给老和尚。阿弥陀佛!多谢二位施主,请你们留下姓名,我们也好常诵经书,保佑你们诸事如意,大吉大利啊!我们用毛笔在宣纸上写下各自的姓名。

你们要去海边吗?老和尚又问了句。我嗯了一声。海边不宜去,若坚持去,恐有性命之虞,还劝二位施主,打道回府吧!我和小山相互看了一眼,齐声道,多谢大师。

走出观音殿十几步,有凉风拂面,抬头望天边,灰蒙蒙一片。快走!那边下雨了。我催促道。临到禅院大门之际,小山停下来,指着几块高矮错落的立石问,咦!这是什么?幸亏我早年读过三年美术,不然就语塞了。看不出你眼力这么好啊。于无池无水处立石,名曰枯山水,为宋人所创。哦,这样啊。小山冲我吐吐舌头。

到了禅院门前,一转眼工夫,已是狂风大作,大雨如注,一时天地间如混沌未开。再看门内,殿宇隐退,枯山水隐退,苍松隐退,整个禅院隐退。门外一片苍茫如大海。我们伫立在门廊之下,如置身船上,而船又漂浮于海面之上。怪不得叫岭南水乡呢。之前未见水,我心内有很多疑惑,此时被雨水包围,我们如泅渡的鱼。我们有几分清醒几分眩晕,辨不清是雨是水是海是人是鱼是船行水云间了。我们顾不得清规戒律,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在雨幕里飘摇,在苍茫的海上游荡着、彷徨着,竟不知身归何处了。

不知过了多久,大雨仿若有开关控制,咯噔一下,戛然而止。由近及远,石、树、殿宇、建筑物等逐一显现,只是不见路面,路面被积水覆盖了。我和小山干脆脱了鞋袜,拎在手中,蹚水而去。绕过禅院,积水退去,露出路面。不多远,一方水塘横在眼前,水塘内荷花盛开,水面上漂浮着片片凋零的花瓣,小鸟飞来,在花丛中啁啾嬉戏,感觉像是在春日里。你给我拍张照片吧。小山敲敲我的胳膊。我们靠近水边,寻了一朵摇曳而出的荷花,小山一手托花,学着神话故事里拈花一笑的样子。记得要用美图秀秀哦!我不要皱纹。我亮出弓步,刚要拍照,小山扔过来一句,横拍竖拍远拍近拍,全身照局部照。末了,小山说,我们来个合影吧。谁给我们拍?小山杏眼圆睁,你傻啊!我们自拍。好,自拍。我们站立两边,荷花在中间,我擎着手机,伸长手臂。准备拍喽,茄子。再来一个,田七。

左拍右拍间,一个老妇跌跌撞撞跑过来,边跑边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小心呐,小心成落水鸭仔啊。即便听不清楚,我仍被吓了一跳。请讲普通话。我提示她。老妇体形肥大,穿着一双拖鞋,裤腿沾着泥巴。提示没用,老妇依旧操着一口粤语。小山是岭南人,自然晓得,她翻译说,老妇是西村治安员,让我们不要靠近水塘,水深危险。

这水应该不深吧?小山俯身探头往水中瞅了一眼问。老妇立刻拉了她一把,你怎么不听呢?前年从水塘里挖上来一辆车,车上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老妇龇牙咧嘴,表情夸张。他们怎么样了?小山蹙眉。

死啦。肉都泡烂啦。那辆车不知掉进去了多久。我们都怀疑下雨天的夜里开进水塘的,真奇怪,也没人找他们,要不是清理那些水葫芦,我们还发现不了呢。

他们是谁啊?小山问。

后来警方调查,得知他们是东村开鱼档的。

兴许是杀生太多了吧。老妇说,嗨呀,杀鱼佬反被鱼精杀。

那你们清理水葫芦,也是杀生啊!我有些不解地说。

水葫芦作恶,是坏的,必须清理它们,你看这些荷花,好靓哦。旁边是寺庙,菩萨们也会喜欢的。老妇说。

我们告别老妇,刚走几步,小山哎呀一声,蹲下身去,一片碎玻璃刺进她的右脚跟。

我跟你们说了吧,不要靠近水边,菩萨会不高兴的。老妇在身后嚷嚷着。

我拧开一瓶矿泉水,冲洗伤口处的泥巴和血迹,伤口不大,呈星状。幸好我们有备而来,我从包内取出创可贴,包扎妥当。我俯身背起小山,小山不重。查看西村交通路线牌上的提示,停车场也没多远。此时,路上行人渐多,大家表情各异,但都显出疲倦态。眼前又是一个偌大的停车场,一前一后两个停车场,中间夹着卖场、游乐场、寺庙、水塘,西村地形图的轮廓浮上脑际,只是一路未见车辆行驶,多少有些蹊跷,难道这些车辆是通过隧道、水路或是空运过来的?接车的那个服务生继续侍立车前,笑容清澈,他打开车门,轻声叮嘱购置的商品都已放入后备箱,然后关车门,又隔着玻璃窗,跟我们挥手道别。

人家的服务真好,小山赞道。

他知道你去海边吗?我把老和尚的话又重复了一次。

你真打算娶我吗?小山不答反问,看过来的眼神有些迷离。

我和小山都很迷茫。本来我们要去海边度假的,我们准备了差不多半年时间,包括所需行李物品、行程路线图、可能途经的旅游景点、海边的日程攻略。我们甚至已经预订好了海边的度假酒店,一切计划妥当了,只等着我们实施。我们去到夕阳下的海边,欢度无忧无虑的假期时光,在海滨漫步,看细碎的浪花起伏,在酒店内耳鬓厮磨,缱绻复缱绻,加倍追讨我们曾经丢失的时光。这想象中的一切多么奢侈,简直令人心碎。

我饿了。小山嘟囔了一句。

身边的车辆重新聚集起来,纵横的路在眼前交织,天空投下璀璨阳光,也投下巨大的阴影,我的导航仍旧六神无主,找不到方向。我们流落在陌生之地,既找不到前路,也不知归途。

忽然前面出现一个三岔路口,没有地名指示牌,向前向左向右,都是陌生的,都是我们未知的。该去往何处?犹豫不决间,耳边响起沉闷的撞击声。

我们被追尾了。小山说。

我知道。我说。

责任编辑   蓝雅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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