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猫与兔
作者: 夏立君女儿出国时,把她的叫芒果的一只橘猫,硬塞给不喜欢猫的老爸老妈。我最讨厌它往我腿上蹭,一蹭就沾上不少猫毛。而它实在别无所长,最爱干的就是这件简陋事。
梦中有了发泄的机会。我抬脚将过来的芒果踢到一边。它昂头朝我大叫:这是干啥呀?然后浑身颤抖着越缩越小。我吃惊不小:难道把它踢坏了?过了一会儿,它停止颤抖,撑开委屈的身子一歪一扭地离我而去。梦中的我心里明白:它这是伪装或虚构一个受虐场景。梦中的我虐待了猫,却又与它共享了“伦理”:它不但开口说话,竟然还有虚构能力呢。
半个世纪前,不论是猫还是野兔,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它们都不可能得到这一待遇啊。
野兔肉是我小时候一道偶尔降临的美味。一只不幸丧生的野兔,会成为我们寡淡生活里的盛宴。《兔子快跑》中野兔逃命的场景,永远如在眼前。
借助虚构,我让昔日的野兔享受了一次“动物伦理”待遇。
人是最擅长虚构的动物。虚构是人的异禀,一种宿命式的诱惑。不少动物也会实施某种伪装或虚构,可是与人深邃的虚构能力相比,显得十分低下。虚构能够创造、抵达一个异样真实异样有趣的世界。似乎只有虚构,能抵达匪夷所思乃至令某些事物惧怕的境界。
《变形记》开头写道:“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冷静异常,石破天惊。面对《变形记》,谁都明白那不是真的,却甘愿忍受那股阴郁滑腻之气,心惊肉跳地读下去,并可能会生出一种自为甲虫的感觉。这是一种令人发指的真实。高度非现实的手法,却更能揭示现实本质。成功的虚构就是一场对现实性的创造、再生性重构,产生强烈陌生感的重构。常常是这样:越陌生越亲切越有力。大作家无一不是虚构能力超强的人。
“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狗,塞满我少年时代的平庸狗,一下变得意味深长。课堂上刚学过《狂人日记》,为人处事就应格外小心点。不经意间看了他人一眼或两眼,不自觉地叫了一声,都可能引来同学对天才小说的活学活用。虚构的魅力,诱惑我很久了。
五十年后,我让葬身于我腹中的野兔,以它曲折的奔跑,捍卫它作为动物的尊严。一只野兔,咋可能有这种行为?真是胡扯。就在我敲完此稿,扭头的刹那,夏家的猫又狠狠剜了老夏一眼或两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