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无可逃

作者: 赵牧

赵牧,广西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与文化中心副主任,博士生导师。上海大学文学博士,河南大学博士后,塔夫茨大学访问学者。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思潮与台港暨马华文学,兼及散文随笔创作。曾在《文艺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文艺争鸣》等发表论文一百多篇,出版学术专著《“后革命”:作为一种类型叙事》《凝视的目光》《记忆的力量》等。

夏立君的《兔子快跑》,从写实的角度来看,是一篇赞颂母爱的短篇小说。作者细致刻画一只母野兔作为一个母亲,如何费尽心思呵护几个孩子的成长。当老公兔“消失得无踪无影”后,母兔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承担起作为母亲的职责,尽其所能地给它们提供安全的成长环境。

作者显然对读者的心思有着准确的把握,所以在小说开头他就设计了一个紧张的对立。这对立就来自人类与野兔之间。小麦的成熟给人们带来的是异乎寻常的喜悦,但这个时候人们是不会为生活在麦地里的野兔一家而担忧的。以至于作为农夫若是能想到野兔的话,那一定是带着某种隐约的窃喜的感受。因为随着麦子的收割地就空了,潜伏在麦田深处的野兔就失去了所能有的凭依,即便是狡兔三窟,也是躲无可躲、藏无可藏了。

夏立君似乎乐于站在兔子的立场,而设身处地想象一只母兔即将遭遇的险境。“没好日子过啦,没好日子过啦”,在一个拟想的母兔的头脑里,将麦子成熟的气息视为危险的信息,这跟人类丰收的喜悦是截然相反的。所以在某种程度上,野兔的世界和人类一样,一切的悲欢,乃至于宿命的无可奈何,都是感于外物的。面对周遭的环境变化,谁都不可能充当这个世界的主宰。只不过人类和野兔的悲欢并不一致。当我们人类为即将到来的丰收喜上眉梢的时候,一只承担了养儿育女重担的母兔,心头宿命般地涌起了悲凉的心绪。所幸的是,孩子们这时候已经差不多可以自立了,而自己作为母亲,甚至作为一个生命的责任也接近于完成了。

毕竟它已经有过五年的生命,生活的经验告诉它,在野兔的世界中,这已经是意味着老之将至了。而最近一些时刻,它时不时地感觉到“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了,可是奔跑速度却越来越慢”了,一种时不我待的焦虑和舍生取义的期待混杂在它的心间,它似乎预感到这一年的麦收季节,也许是它殉身的时刻就要来临了。所以在夏立君的笔下,它最后所做的有关突围的安排,就带有某种悲壮和牺牲的意味。对此我们当然也是不难理解的,毕竟在我们的文学传统中,不乏英雄主义的叙事,而将由来已久的我们对于母爱的神圣化想象,嫁接到英雄主义的叙事中,正是我们的拿手好戏。

在不无刻意的悲壮和神圣中,却混杂一些滑稽和荒诞的色彩。母兔的心思实在是太过于细密了。作为母兔,它除了痛切地体会到“爱情是靠不住的”,还要懂得“亲情才是永久的”。在尽心尽力抚养孩子们的过程中,它不但循循善诱,一再提醒孩子们“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古训,且现身说法,以“短了一截的尾巴和耳朵上的两个洞”作为教育孩子的活教材。结果这些天真活泼的孩子们“在它的精心教育下,很快就都像它一样——捧着战战兢兢的心,瞪着炯炯有神的眼,满脸自卑、怯弱、惊恐、敏感”。像这些形象的刻画,无疑是来自夏立君的观察,而其中的一些,则可能关联着众所周知的文本化经验,比如“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之类的。将这一谚语转化为母兔生存经验的再现,凸显了人与野兔之间的紧张关系,只有守着瓜棚的老人给这样的一种亘古长存的紧张,送上了一股清流般的暖意。结果是“狡兔三窟”的人类经验变成了母兔观察和揣度看瓜老人的视角,而且民间传说中的动物报恩的原型也给小说提供了一个情节的出口。但不可否认的是,因为太过机巧的设计,让一个穷途末路的母兔向着美梦破灭的老人,在一个“守株待兔”的俗语中,完成了生命的祭礼,而稍稍失去了一些庄重的意味。

夏立君站在兔子的立场而完成的对于人类的观察,归根结底,仍带着人类朴素的情感。他表面上是写兔子,实际上仍旧是写人,并尝试在人类与兔子的紧张中设想了一种道德原则。当然相对于这样的道德训诫,从兔子的立场出发,或者夏立君更在意的是一种越轨的快乐。我们实在是太过于习惯从人的角度看世界了,那么反过来从动物的角度看人,该是怎样的一种风味?过去的文学传统,当然是不乏这样的作品,比如在人类的童年时期就常有的神话和寓言。但在它们的广为传播中,我们总习惯于从中抽取一些似乎有益于说教的材料。在夏立君的这篇小说中,我们从中寻找象征意味的努力,或许就是重复这样的老路,但他创造的动力,也许仅仅因为好玩。而从这个角度出发,几个兔娃在母兔提示下给人所下的定义,比如“人,直立行走,会笑,会种小麦、土豆、红薯等”等,其间对经典说辞的戏仿,就足以让我们忍俊不禁。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