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

作者: 羊倌

羊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等转载。出版长篇小说、长篇纪实文学、中短篇小说集等十余种。曾获江苏省第九届、第十一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

莫团长在团部传达作战命令时,房东五婶正坐在窗前那棵老榆树下搓麻绳,她要给小战士葡萄做双鞋子。

葡萄原本叫福广,曾读过几天私塾。这天福广给大伙儿读简报,读到“冒着敌人的炮火匍匐前进”时,他大嘴一张就读成了“冒着敌人的炮火葡萄前进”。赶巧其他团的文书来送材料听出了毛病,当即把福广打回了原形。“葡萄前进”的故事连同绰号“葡萄”就传遍了七纵队。

葡萄老家在山东蒙阴,孟良崮战役时莫团长就住在他家。莫团长那时还是莫营长,临走时,福广他爹说:“莫营长,你把福广这孩子带上吧,在家饿死还不如让他战死沙场。”莫营长说:“这孩子还不到十四岁,不该让他到战场上去。”福广他爹说:“福广能跟莫营长一起杀敌是他的造化,要是嫌他身子骨弱,就让他给你端茶递水传个话啥的,等身子骨健壮了再去杀敌也好。”莫营长被说动了,就说:“难得你一片报国心,等全中国解放了我再把这孩子还给你。”

莫营长就让福广做他的通信员,一直跟在自己的身边。莫营长背着葡萄走进侯五叔家时,五婶一眼就看出这孩子不舒服。五婶摸摸葡萄的额头,吓得叫起来:“这孩子头烫得跟火烧的一样,得赶紧治。”“咱这队伍上缺医少药的,拿啥治啊?”莫团长满怀期望地看着五婶问,“五婶可有灵丹妙药治?”“唉——贫贱人家哪来的灵丹妙药?”五婶想了想说,“乡下人发烧都用土方子煮水喝,就是不知对不对这孩子的症。”莫团长喜出望外地说:“好,说不定就治得这孩子的病根呢。”五婶说:“我这就去准备,这孩子就交给我吧。”

五婶走东家串西家找齐了草药,洗净了在瓦罐里煮。葡萄迷迷糊糊地被五婶灌了半碗,又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睡。五婶拉过破烂被子给他盖上发汗,见葡萄直打哆嗦,又找来几件衣裳搭在上面,葡萄还是打哆嗦。家里实在没有多余的衣物给他盖了,五婶急得团团转,突然灵机一动,心想自己不就是一团火吗?五婶毫不犹豫地脱鞋上床,将葡萄搂在怀里。

葡萄是在执行任务时得病的。莫团长派他到师部送情报,葡萄把情报往鞋底的夹层中一塞就出发了。眼看要到黄河边,忽听见前方枪声四起,是国民党军队正在行动。葡萄暗叫不好,赶紧后撤,但他的身影还是被发现了,“站住,给老子老老实实地过来!”

老子情报在身怎能过去?就是丢了命也不能让情报落到敌人的手里。葡萄想到此,撒腿就往林子里跑。葡萄知道跑是跑不掉的,关键是如何在跑的时候把情报藏好。他把鞋子藏在草丛里,放慢脚步,不一会儿就被抓住了。

一个人拿枪指着他问:“干什么的?”葡萄指着远处的村子说:“俺去走亲戚的。”拿枪的人问:“你亲戚是共产党吧?”葡萄说:“俺亲戚不是共产党。”那人又问:“不是共产党,你跑什么跑?”葡萄灵机一动说:“俺娘让俺晌午回家,不跑就回不到家。”

一名小军官打量葡萄一番,喊道:“绑起来!”两个士兵上前将葡萄绑到树上。小军官说:“拿凉水从头往下浇,看他说不说。”哗啦一桶水浇到葡萄身上。那人问:“是不是探子?”葡萄说:“真……真……真是走……走亲戚的。”“还不说实话,给我浇。”又一桶水浇到葡萄的身上。他先后被浇了六七桶水,不一会儿就被冻成了冰人。小军官说:“看来这小子不是小共产党,放了吧。”

葡萄挣扎着到树林里找到鞋子,看到情报完好无损,这才打起精神,艰难地往前奔去。到了师部,葡萄将情报交给首长就要往回赶。首长哪里肯依?坚持让人给他拿来一套棉衣换上了才让他回去。

半道上葡萄就发了高烧。他咬紧牙关,踉踉跄跄地硬往前走,好不容易回到部队驻地,葡萄刚喊了一声“团长——”,便一头栽倒在地。莫团长一把将葡萄搂在了怀里。行军中莫团长一直把葡萄背在背上背到桃山集,交给了五婶。

五婶看着葡萄,割心剜肉般地疼,当爹娘的得有多狠的心才能舍得放这孩子出来啊?别的像这么大的孩子还在爹娘跟前打滚撒欢呢,这孩子都跟队伍出来打天下了。

五婶搂着葡萄,手在他的脊背上轻轻地拍打着,嘴里絮絮叨叨地说:“娃不怕,喝下婶这碗药汤,明儿个就又是一只皮猴子了。你要不信啊,婶唱首歌给你听……”

葡萄在迷迷糊糊中,仿佛闻到了一种从没有闻到过的味道。他肯定这味道就是紧紧搂着自己的女人的味道,他甚至觉得她就是自己从没见过的娘。葡萄睁开眼睛,黑眼珠往上翻着,狐疑地望着五婶,嘴唇翕动了老半天,喉咙里才发出一个类似咳嗽的声音。

五婶拿着袖口仔细地擦着葡萄头上的虚汗问:“孩子,醒了?”葡萄眨巴一下眼说:“我渴。”

五婶赶紧起身去倒了一碗水来。几天的高烧,葡萄浑身发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五婶扶起他,把碗送到他嘴边。葡萄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说了句:“还喝。”五婶再舀一碗递到嘴边。葡萄又一口气喝完,用袖子抹抹嘴角,望着五婶,身子慵懒地往后倒去。

葡萄这时虽然不知道她是谁,但从山东一路走来,解放军和老百姓的那种鱼水关系,葡萄全都看在眼里。莫团长敢把他交给像娘一样的老百姓,一定不会错。

五婶盘着腿坐在葡萄的对面,俩人深情地看着。五婶问:“孩子啊,咋病得这么厉害?你这是淋雨了还是冻着了?”葡萄闻着五婶身上淡淡的香味说:“团长没说吗?”五婶摇摇头说:“没有。”葡萄“嗯”了一声就给五婶讲自己的经历。

葡萄轻描淡写地讲,五婶却听得惊心动魄,泪眼汪汪。听到葡萄被丧心病狂的坏蛋连浇六七桶凉水,让他冻成了冰人,五婶再也忍不住了,发了疯似的将葡萄紧紧地搂在怀里,似乎想用尽全身心的热来温暖这个孩子。

葡萄一怔,眼泪夺眶而出。

葡萄出生不久就没有了娘,他感到抱着他的人就是娘。葡萄再也忍不住了,就用他那无力的双臂紧搂着五婶,哽咽着问:“我叫你什么?”“孩子,你叫我五婶吧。”“不。”葡萄摇摇头说,“我不想叫你五婶。”五婶诧异地望着葡萄说:“咋的了?”葡萄看着五婶的眼睛说:“我没有娘,我就叫你娘。”

五婶一惊,望着葡萄毫无血色的脸和薄薄的嘴唇,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流出来了,说:“那敢情好!那敢情好!!我也没有儿子,你就当我儿子吧。”

葡萄病好以后,人一下子变得活泼起来。他也知道这个像娘一样的女人,大家都叫她五婶。

以前葡萄是莫团长的跟屁虫,一场病过后他成了五婶的小尾巴,一有时间就往五婶屋里跑,娘长娘短地叫不停。五婶做饭他来烧火,五婶洗衣他来提水,五婶下田他来扛锄头。

莫团长看着眉开眼笑的五婶说:“五婶啊,国民党兵的几桶水给你浇出个儿子来。”五婶笑了笑说:“团长说得不对,我儿子是你这个团长送给我的。我昨天还想呢,你就是送子观音啊。”

一院子的人都笑了。葡萄也跟着笑。

莫团长又派葡萄外出执行任务,葡萄路过集镇在小摊上看到小镜子。葡萄就想起娘有次跑到水缸前对着水里的影子梳头。对!给娘买小镜子。刚想完就犯难了,身无分文拿什么买?葡萄打量了自己一番,浑身上下只有脚上这双鞋子还能拿得出手,他就拿鞋子和小摊子老板换了小镜子回来给五婶。五婶看着葡萄双手捧着小镜子,赤脚站在面前,心都要碎了,赶紧把他搂在怀里,说:“傻孩子,我的傻孩子,你的脚不是肉长的?”葡萄不说话,就在五婶怀里傻傻地笑。

五婶看着葡萄的脚说:“我要给你做一双新鞋。”葡萄听了,高兴地看着娘。

男人的鞋是女人的脸,男人街市走穿着女人的手。做鞋是五婶的拿手好活。五婶边搓着麻绳边琢磨着鞋面要多大、鞋底要多厚、鞋帮要多高,给儿子的这双鞋千万千万得用心。以前五婶的心里头只有侯五叔,白天黑夜惦记着他,现在五婶的心里又生生地栽下了葡萄。

五婶手上搓着麻绳,嘴里一遍又一遍轻轻地哼着:“针儿短线儿长,家家户户做鞋忙;部队等着上战场,点灯做到大天亮。军鞋双双做得好,战士穿上脚不伤;脚穿新鞋跟党走,南征北战打胜仗……”

五婶正搓着麻绳,就听见莫团长在屋里说:“黄维兵团已被中野部队阻击在浍河上游赵集一带,总前委认为此时歼击黄维兵团,时机甚好。”五婶的手一下子僵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唉——又要打仗了。”又听见莫团长说:“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恶仗。战斗一打响,一颗炮弹轰过来,一颗子弹打过来,人可能就没了。”五婶心里咯噔一下,手一哆嗦,线断了。她想到了葡萄,心里泛起一种不祥的感觉,眼前一下子笼罩了一层死亡的气息。

大家听说有仗打,像打了鸡血似的,浑身都来劲。葡萄也和战友们一样来劲。是虎就山中走,是龙就闹海洋,战士就得上战场。葡萄常抱怨不打仗算什么战士!葡萄虽经历过孟良崮战役,可那是躲在山芋窖子里的经历,最多是听见过炮声隆隆、杀声阵阵,等从窖子里爬出来,解放军都开始打扫战场了。从跟着部队那天起,葡萄等的就是这一天。这可是他人生的第一仗,必须要奋勇杀敌,让同志们都看一看,葡萄不是绣花枕头。

葡萄高兴得像个兔子似的蹦来跳去,五婶的心里则像揣着很多老鼠一般,百爪挠心。

五婶说:“真是个孩子,天都要塌下来了,还乐得活蹦乱跳的。”

五婶坐一晌,站一晌,一会儿走出去,一会儿走进来。她不能静下来,一静下来,莫团长的那句话就在她耳边回响:“战斗一打响,一颗炮弹轰过来,一颗子弹打过来,人可能就没了。”一想到葡萄也有可能遭遇不测,她就心如鹿撞。

整整一个下午,葡萄的身影到哪儿,五婶的目光就跟随到哪儿。五婶的眼睛就是滴溜溜地转的算盘珠儿。每次葡萄到西厢房来,五婶都要看了又看、抱了又抱,手在葡萄的脸上摸了又摸,一遍又一遍叮嘱说:“到了战场上,要躲着炮弹。”葡萄就笑着说:“娘,你都说十五六遍了,我记得躲着炮弹。”“你要能全胳臂全腿地回来,娘说千遍万遍都不多。”

五婶几次都想过去找莫团长说说,让侯五叔或自己替葡萄去打仗,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解放军就是为穷苦人打天下的。

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葡萄清脆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团长有令!团长有令!!紧急集合!”

五婶还没有睡,她欠起身子,透过窗棂,看见士兵凛然而立,站在凛冽的寒风中仿佛一点都不觉得冷。葡萄也傲然挺立其中,威风凛凛,英姿勃勃,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害怕。

莫团长站在最前面说:“同志们,我们今天所要面临的将会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血战。这场战斗将会非常残酷,很多兄弟可能因此把命搭上,但我要说的是:不管付出多大的牺牲,我们都要英勇向前、浴血奋战。我们是军人,军人不牺牲,难道让老百姓去牺牲吗?”葡萄和大家一道,振臂高呼:“不能!不能!不能!”莫团长大手一挥说:“出发!”

就在这时,莫团长身后传来一道决绝的声音:“等一等!”

莫团长蓦然回首,一脸错愕地望着五婶。

五婶脸色阴沉地问:“莫团长,我想问下你们解放军挂在嘴边的那首纪律歌叫什么名字。”“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五婶问:“不拿老百姓东西那句咋唱?”莫团长唱道:“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五婶又问:“要是你的人偷了我的传家之宝,该当如何处置?”莫团长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说:“五婶,不是我姓莫的夸海口,这种事不可能发生!”五婶说:“听莫团长意思是我无中生有了?”莫团长说:“五婶,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不是五婶忘记放在哪儿了。”

侯五叔不知从哪儿走了出来,瞪着眼睛说:“你又胡闹什么?部队就要上前线了,不管是什么东西都不要了!”“你倒是说得轻巧。”五婶瞥了侯五叔一眼说,“这是我娘家祖传下来的物件,又不是你侯家的。”“你……你……”侯五叔支吾了。

莫团长脸色也变了,说:“五婶有话就直说,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五婶说:“我出嫁时,我娘给我的家传玉手镯,我放在枕头下却不见了。”莫团长问:“你怀疑是我的人偷了你的手镯?”五婶委屈地说:“这院子里出出进进的都是你的人,我敢怀疑谁?”五婶的话噎得莫团长半天回不过劲儿来。他点点头,目光像飞鸟一般在众人脸上掠过,说:“都听见了吧?谁拿了五婶的手镯主动交出来,否则查到你头上别怪我姓莫的无情无义啊!”说完莫团长咧开嘴笑了笑,对五婶说,“五婶的宝物是啥时候不见的?”五婶说:“吃晌午饭的时候还在呢。”莫团长脸一板,说:“晌午过后,都有谁进过五婶的屋子,自己站出来。”葡萄跨出一步说:“我进过,但我没拿。”莫团长说:“还有谁进过?一并站出来。”没有人站出来。士兵们昂首挺胸,傲然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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