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海水包围
作者: 隆莺舞隆莺舞,女,壮族,一九九三年生于广西靖西。作品散见于《广西文学》《民族文学》《长江文艺》《扬子江》《红豆》等刊物。曾获广西民族大学“相思湖”现场作文大赛一等奖、二〇一八年度壮族作家新人奖等奖项。
木瓜掉落在地上发出阵阵腐臭味。黄昏,李黎在臭味里行走,那时他的身子还和走在靠近海岸线的一条鹅卵石小道上的少女一样水分饱满,脚步和刚从浅海戏水回来的套着游泳圈飞奔回家的孩子一样轻快。
李黎抓着一杆竹筒般大的烟枪。自学会抽烟起,他就保持着抽水烟的习惯,这座岛上还在抽水烟的人不多了。他称自己的这种行为叫致敬。李黎边走边观察自己的长鼻子:鼻尖比同族兄弟长很多,像西方电影里披着乌黑斗篷的巫婆。他生长于西南,为何长着这样的高长鼻子,和他为何恋旧却厌倦自己的工作一样,令人费解。他在一家古画博物馆做看守工作。更年轻一些时,他这么麻痹自己:像爱水烟一样爱这份工作吧。但从未奏效,他从刚开始,就不可抑制地厌倦它。如这长路让人走得疲累,一条又一条无端冒出来的小道,周围长满椰子树和棕榈树。当他钻入密林,认为四下无一人影时,却有各种人的声音从植被间挤出来。赶海的本慈姨妈每天这个时候从这经过。李黎跟她打了招呼,又拐一个弯,在一栋古楼前停下来,眯着眼睛久久注视它。
古楼有五层,每层八间房,每间房的墙上都挂着古画。绿漆窗户也是旧的,半数没了玻璃,房间中央只挂一盏发黄光的灯,光从窗户透出去,像很多只暗浊的眼珠傲视大海。窗户曾贴了报纸,后来报纸被风雨撕碎,和这栋破楼一起飞舞。他从小就觉得楼快倒了。
六月的某天晚上,刮大风,一道闪电急急地从海上劈向这个方向。他一边提防闪电和深夜出没的动物,一边极力奔跑着赶过来。他多想亲眼看着古楼被卷到海上,古画飞舞,一切被海浪吞噬——这样的场景从他厌倦工作伊始就常出现在梦中。他爱在半夜梦醒时给他的同事北西打电话说梦的所有细枝末节。
但楼在肆虐的闪电中只倾斜了一点点,并挨到了现在。李黎每天都觉得它要倒了。
有段时间,李黎傍晚从楼里走出去或者从别处走来,他走到楼背光的那面,双手顶住斑驳的墙,把全身力气运到墙面上,企图凭一己之力将之推倒。木慈姨妈每次经过,都停下脚步,尽量把身子挺直,咒骂他,李黎,造孽呢!木慈姨妈属于这个岛上年纪大的那拨人,不知出于什么理由,总维护这个自己也知之甚少的古画博物馆。若非要问什么,他们只会说,那可是祖上传下来的。除非自然之力使它消失,不然就会怪他守护不力。
李恨海是唯一支持他的人,他住在岛的中心,坐拥父辈留下的大书房,梦想是成为伟大的教育家,小的时候就把蔡元培的照片贴在自己的卧室。他曾到北方一所师范学院念了两年书后肄业回家,现在每天挪动一个大黑板摆在屋外,到处抓那些逃学的小孩来当他的学生,让小孩们听他“之乎者也”,听他念“国破山河在”“悠然见南山”。李恨海觉得自己尚有日子可活,定得在这岛上教出优秀的学生来。
李恨海只要瞧见,就会帮李黎推墙。曾有好几个早上,二人一刻不停地用身体全力撞击,但楼房只掉下漫天的灰屑来嘲笑二人。李黎不得不遵守承诺,也因为某种惺惺相惜的错觉,他觉得李恨海理解和支持自己,自己当然也要支持李恨海,男人之间嘛,此情得有啊。他把儿子送到李恨海家去拜师,小李黎提着一小篮鸭蛋和一块腊肉,在那里念了一早上的书,留下来和李恨海吃午饭,喝师母酿的枇杷酒。他第一次喝酒,喝到黄昏,竟把李恨海干倒了。小李黎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到家后喷着酒气说,爸,我要出去。李黎问,去哪里?到表哥工作的电子表厂去剪表带。李黎一时没反应过来,吧嗒吧嗒抽着水烟,“噢”了一声。
小李黎只跟他妈打了个招呼,就背着黄色包包,揣着两千元钱,像条鱼一样钻入有他表哥的大城市。李黎无事就坐在海边想,这大概跟李恨海那天教他儿子念什么“行万里路”之类的有关,便觉得李恨海做事不靠谱,他做事情哦,最后出来的效果一定跟他想达成的相距十万八千里。
你想说我一事无成呗?李恨海问。
就这意思,你这辈子成不了事了。李黎说。
从那以后,李恨海就很少登门,也不再帮李黎推墙了。
李黎走进大门,在门把上旋了一下,手上留下重重的铁锈味。他闻了一下,腥如海鲜。一楼有两间办公室,他的那间在左边。李黎走进那间小小的屋子,仅有一张靠窗的桌子,上面摆着一部红色座机、一本泛黄的厚重记录簿,抽屉锁着。他打开窗,条状的报纸吹向他的眼睛。李黎偏着身子躲避,偏着身子坐下,偏着身子拿起那部红色座机拨了个电话:北西,在哪呢?他的声调不自觉地拔高,再也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在丹屏,北西说。来楼里,他对北西说。
过了一会儿,北西就到了。天还没黑,北西捡了一只青木瓜玩。李黎说,木瓜得收集起来啊,寄给我北方的朋友,上次她来,你还记得吗?走的时候带了两袋木瓜出岛。反正在这岛上,木瓜会烂在土里。李黎满脸笑容,明明心里想说正事,出口却是一些闲言碎语。北西说少了这腐烂味,这岛就不是岛了,会成为一个贩鸭集散地。你想闻鸭臭味吗?
李黎和北西一个在右,一个在左,都面向楼站着。李黎闻着肺部的烟草味,北西玩着手里的木瓜。过了很久,木瓜从北西手上滑落,李黎觉得终于可以说正事了。
文件来了,这楼要拆。他的烟嗓响起,声音好像从肺部历经诸多曲折才发了出来。
北西哈哈哈大笑,双手握拳怒吼,好似赢了比赛的相扑选手。拆!什么时候拆?李黎说,还没定。北西又问,里边的画呢?李黎说由我们处理。
李黎和北西移步到了五楼,把尘封的门打开,一间间地走进走出。据说一百多年前,两个牧师上岛,想要在岛的中心建一座教堂,从岛上的任何地方都能看得见。他们穷尽一生建起一座教堂,还画了许多跟棕榈树和椰子树有关的画,分别收藏在他们寄宿的岛民家里,后来岛民将这些画收集起来放在一间旧屋里,不知不觉那里就成了画馆。最初,画馆由更老的李黎、北西(他们的祖父)管理。所谓管理,其实也就是配两把钥匙,这两人每人一把,和其他钥匙一起挂在自己的皮带上。谁想看画了,或者岛外有哪位朋友来玩,想看点古旧的东西,就来找他俩拿钥匙,尽管打开门,进去看就是。后来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谣言,说这馆里的画价值不菲,可能不亚于凡·高的画,也有说其实画只是掩体,真正有价值的珍宝藏在画后面。这谣言起初在岛上飞,后来飞到岛外面,再飞回来时已经是大家深信不疑的事实了。岛上的人常来偷画,当时的李黎、北西就拿着榔头,夜里轮流起来看守,不让任何人有机会靠近一步。确实有几个人成功偷出过几幅画,缠在自己的身体上,再穿一件宽大的斗篷,坐最早的渡轮拿到市里去卖,最后以十元一幅的价格卖出。
谣言不攻自破。
后来李黎、北西死了,下一任李黎、北西以家族名义接任,这里变成了开放式藏画馆,岛上的人自然是不来了。画馆却因为那漫天的谣言一跃成为当地的著名景点,随着旅游业的发展,外面的人络绎不绝从各处赶来,只为了一睹某幅画的风采。第二任李黎、北西每天坐在办公室里,把无聊的工作干出花来,他们登记来看画的人,仔细盘问他们是为了哪幅画而来,然后在登记簿上来者的姓名后面录上一笔。如果翻阅那本古老的记录簿,谁都会觉得是在翻阅一本诗集。工整的字体,认真的录写者,譬如:
长江以南卡尔僧村庄,莆雨钿,为《留岸驻守的棕榈》。
江南水乡魔皮考小村,连天笑,为《艳阳下的螃蟹宴会》。
…………
而李黎、北西家传的睡前故事,全都是关于这些长途跋涉的旅客。他们在途中遇见了谁,遭遇了什么魔鬼,感染了什么风寒,被哪个神人指点迷津,等等。两位父亲真心跟每一位来此看画的旅客交朋友,请他们喝枇杷酒,并在海边燃起篝火听他们聊路上的故事。而李黎和北西从小听这些长大,却多少有点感叹现在的时运不济,他们想象之前的年代,祖父和父亲拥有更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更受人尊敬的地位。传言画值钱时,李黎、北西们未将它们占为己有,他们也没想过。整个岛上的人已经默认,守护画馆是每一代李黎、北西的责任。
虽然现在画已经成为一张张废纸。
北西说好事啊。他大笑。那年,他们四十来岁,还年轻,想着解决那些画之后,到外面去开一家真正属于他们的大画馆。
咱们有祖传的经验,不愁办不成。到时候在最大的城市里,会有一个最大的画馆叫李黎北西,每天都有好多人来观赏。北西对他儿子小北西说。小北西睡在椰子树下,像只猴子一样黑瘦,还处于很纯真的年纪,坚信月亮在水里,天上那个是冒牌货。
咱们祖祖辈辈都给人看画,带的是守卫者的基因。到时候最大的城市里,会有一个最大的画馆叫李黎北西,你就坐在门口收门票钱。李黎也想对儿子小李黎这么说。曾经小李黎也像只可爱的花斑狗,跪在地上把整个脑袋放在李黎的膝盖上。
现在的问题是那些画怎么处理。他们在无人的海滩上一边捡鱼一边冥思苦想。一年中的大节日一个个都过去了,他们还没想出来,李黎只好先把一部分画搬回家。为了防止虫蚁破坏,他在地上铺满了樟脑丸,还把一面墙凿开,往青砖里面塞了好多樟脑丸,再把墙重新粉刷成暗绿色,这才放心地把画挂上去。
他很满意,提出让北西也拿一些回家,照这个方法搞一个房间收藏起来。北西说有道理,也每天从楼里拿一些画回家,整理出了一个房间放置。
李黎、北西还是去捡鱼,他们捡鱼时一左一右,累了也一左一右坐在石块上谈论他们的画馆。
妻子们说,别管这些破画了,你坐上渡轮去海的那面做点事吧,至少挣些钱。她们一边斟酌着往锅里放几片牛肉,一边循循善诱。言语中带着的不满把雾气指引到窗前,雾浓得化不开,小北西睡前打开窗,被层层雾气笼罩。夫妻俩经常找不到自己的孩子,只能靠嘶吼呼唤他。
李黎和北西觉得是因为家庭不断争吵,老天又下了几个月的雨,所以画房里的画渐渐起了霉菌,这在过去从没发生过。在一个早晨,北西差点被这些霉菌吓得晕过去,他的妻子一面掐他人中,一面有些幸灾乐祸地把一幅接近腐烂的《爬树的少女》丢入岩石深处。再后来,没钱的日子来临,家里也变得异常拥挤,两个妻子商量着悄无声息地把那些画扔掉,由一个收储垃圾废品的陆地人运到岛外去,并幻想岛外的流浪汉把它们好好收藏起来。她们想用空出来的房间养一些蚕。
人生冗长。日子渐久,不仅两个妻子感到厌烦,李黎和北西也渐感它们碍眼,甚至在一幅画被风吹落在地,小北西在上面拉金黄色的粑粑时,他们也无动于衷。
某一天他们一起聚在海滩上捡鱼,李黎说起多年前,在父亲的生日那天,他偷偷到海的对面吃过一碗俏姐牛肉粉,说着流了许多口水。他们已经很久没吃过除了鱼之外的食物。北西说这一切都归结于那些破画,自生下来他们只被教授怎样守护它们,偏偏两人却都有去外面开一家真正的画馆的心。今日困境全来于此。想开画馆的心当然没有错,错的是那些该死的不能弃的画。
为什么不能把它们丢了?李黎说。
对,把它们直接丢进海里。北西说。
然后那天晚上李黎就梦到了自己的父亲和曾祖父,他们的魂魄一会儿聚起,一会儿破裂,在海面上痛苦地喊叫。他醒来后,小时候在各个地方听过的那些故事也在脑子里不断盘绕。
有人为了看一眼《爬树的少女》,走山路走断了腿,最后被野兽吃掉了。他还记得父亲当时坐在岩石上,把网里的小鱼一条条取出来,咚的一声准确无误地丢进右手边的红色塑料桶里。当时就他们两个人,父亲拿了一把伞遮住孩子的面部,好让他枕着海风睡一个午觉。他却在伞下,央求父亲给他讲故事。
他的儿子循迹而来,站在那幅画面前,面色沉重,却在三楼另一幅画那里伏地痛哭。关于这个故事,北西的父亲是这么接着跟北西说的。父亲带孩子去赶海,一边从沙滩上挖出一截玻璃酒瓶,一边讲关于那幅《爬树的少女》的故事。
这就是它们的力量。等到两家人有机会一起吃一顿清蒸皮皮虾的时候,喝了枇杷酒的两位父亲一人接一句。我们说,你们要听,不然以后没法讲给你们的孩子听。
每年总有些日子,海上掀起层层巨浪,每日要去对面运货的渡轮过不了海,岛上的生活陷入了半瘫痪。李黎和北西的梦境与现实出现了裂痕,他们在这夹缝中感到痛苦不堪,因思虑过多接连生了病。海那边的医生过不来,两位妻子只好请当地的赤脚医生来看病。那个人不无夸张地说,他们心疾不除,可能就活不长了。有天晚上,李黎、北西喝多了枇杷酒,就在海边的椅子上躺了下来,醒来想法不谋而合,想出了办法,把那些画分别送给当初为它们而来的人,交由他们保管。对于两家人来说,对于多年的守护责任,对于他们俩的理想,对于那些曾经让无数人疯狂的画,这是最好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