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杏树

作者: 朱百强

朱百强,陕西眉县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陕西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在《延安文学》《延河》《西安晚报》《阳光》《厦门文学》《百花洲》《牡丹》等报刊发表小说。小说集《梦中的格桑花》获六维·第二届宝鸡作家协会文学奖小说奖。

久居水泥森林的都市,对四季的更替竟然有些麻木了。阳春三月的一天,我和在老家小住的妻子通电话,特意问院子的杏树开花了没有。妻子惊喜地说:“开了,像雪花似的,真好看!”听了她的话,我仿佛感觉春天真正到来了,仿佛看见老宅院春意盎然、繁花似锦的景象,仿佛有一丝丝的香气正扑鼻而来。我又问那三棵杏树开花了没有。妻子说:“没有,一个花蕾都没有,怕是不会开花了。”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顿时心灰意懒,心想它们可能活不过来了。

我家老宅院子大,树木也多。我之所以询问杏树的生长情况,是因为去年夏天,前院的两棵杏树和后院的一棵杏树,似乎是在一夜之间落掉了所有的树叶,整棵树变得光秃秃的。树叶是树的衣裳,也是树的肺片。树叶吸收阳光和雨露,给树提供足够的营养,没有了绿色的叶子,树还怎么生长,怎么维持生命呢?杏树有碗口粗,两丈多高,树冠也大,生长起来不容易,可以说正处于壮年时期,我不能让它们死掉,我要精心管护它们,让它们重新焕发生机,让它们恢复昔日的样貌!我猜想它们生病是遭到病虫的侵害或是干旱所致,在它们的生死攸关之际,我要采取措施挽救它们。我采取的措施是,先给它们喷洒农药杀灭害虫,然后给它们的根部浇水。我期望通过我的努力,能帮助它们消灭虫害或消除旱情,渡过生命的危险期,让奇迹在它们身上发生。但半个月过去,当我再次回到老宅院时,发现它们依然没有重新发芽,没有生出哪怕是一星半点的绿叶。我又寄希望于下一年,想着让它们歇息歇息,说不定到了明年春天,五棵杏树就会齐刷刷地绽放花儿,院子里像往年一样荡漾花儿的芳香。可今年春暖花开时节,我兴冲冲地回到老宅院,却发现这三棵杏树都没有生出嫩芽,更别说开花了。我的希望落空了。

我为什么对这几棵杏树如此关心呢?因为它们是父母在世时栽种的。在我们的心目中,它们不但是父母留在世上的活物,是父母留给我们的精神寄托,是父母曾经在人间生活的佐证,也可以说是父母生命的延续,相当于是父母的化身,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树木。试想,一个人从世间消失了,人们除看见挂在墙上的照片能想起他,看见他使用过的物品能想起他,还有什么能激起人对他的思念呢?那一定就是他留在世间的一栋房子或一棵树了。因为精神的东西是无形的,而物质的东西会时刻提醒活着的人。因有了杏树,我们就觉得父母还在身边,杏树给我们遮挡风雨,给我们的生活带来甜蜜,还给我们带来了欢声笑语,我们思念父母就有了充足的理由,我们纪念父母就有了足够的依据。每年都开花结果、生机盎然的杏树死掉了三棵,我们怎么给埋在土中的父母交代呢?

父母栽植的杏树共有五棵,前院的两棵生长在厨房的门前,另外的三棵生长在后院的窗前。它们结的杏子有鸡蛋大,金黄,肉厚,吃在嘴里甜而爽口,满口生香。说香甜不只是它的果肉香,它的杏仁也是香的,吃过杏肉当即就可食用。它们俗称香杏树。

有香杏树当然就有臭杏树。

本来,我们家院子是只有一棵杏树的,不过它是野生的,结的杏子没有香杏树结的杏子大,吃起来口感不好,杏仁是苦的,俗称臭杏树。几十年间,母亲曾不止一次给我们讲这棵杏树的来历。那是一九六二年,父亲上秦岭的大山里砍柴,当发现砍刀下的一棵树像是杏树时,他的手停在了空中,便扔下砍刀,费了半天时间,把这棵树从岩石的缝隙里弄了出来,带回了家。看到杏树,母亲感到十分惊喜,便和父亲一人扶树,一人填坑,将这棵树栽到了院子的中心位置。依他们当时的想法,无论是从哪儿弄来的杏树,无论是香杏还是臭杏,只要是杏树就能结杏子,就能给孩子们解谗,孩子们就不会眼巴巴地望着别人家树上的杏子垂涎欲滴,不会因捡拾落在地上的杏子,而遭到别人呵斥了。吃自家的杏子理直气壮。另外,把这棵杏树栽植在院里,也是为告诉过往的人,我们家院子不但生长着核桃树、槐树、椿树和枣树,还有一棵花色不同的杏树。

这棵杏树生长得枝繁叶茂。小时候,我们兄妹常像猴子一样爬上树和小伙伴捉迷藏,闹着玩儿。麦黄时节,树上的杏子也跟着泛黄了,诱惑得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往树上瞅一瞅,一急之下爬上树,踩在摇摇欲坠的树枝上摘几颗一饱口福,可咬一口,杏子的味道却不怎么样,竟有些涩,有些苦。尽管杏子的味道不怎么纯正,我们还是把它视为宝贝。因为这是自家的杏树结的杏子,自家的杏子吃在嘴里,无论怎么说都是香甜的,能吃上自家的杏子,心里总有一种成就感和自豪感,犹如吃自家地里种植的麦子蒸的白面馒头。但那些年,不是树上结多少杏子我们就可以吃多少的。常常是,母亲对所有落在地上的杏子进行仔细分拣,只让我们吃破损了的杏子,而把完好无损、黄灿灿的杏子拿到街上卖钱以贴补家用。那年月,我们家穷,父母不但要用杏子卖的钱给我们缴学费,给我们买作业本、铅笔等学习用品,要到供销社买布,给我们做衣裳,还要到供销社买煤油,解决夜里的照明之需。这棵树给我们留下了甜蜜而又辛酸回忆,是给我们家做过贡献的功勋树。

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家中吃饭不愁了,穿衣不愁了,父母便又栽下了五棵香杏树。香杏树的树苗是亲戚送的。亲戚说, 这是嫁接过的杏树,是新品种,三年就能挂果, 它结的果在市场上一斤要卖几块钱呢, 比我们家的臭杏树值钱多了。于是,父亲当天就砍伐了陪伴我们三十多年的那棵臭杏树,和母亲把五棵香杏树栽在了院子。从此以后,母亲几乎每天都要给指头粗的杏树浇水,生怕它们在换苗的过程中,因水土不服出现什么状况,就像照料娃娃一样。父亲按照亲戚的嘱咐,每年冬季如同给苹果树剪枝似的,要把杏树修剪一番,让杏树们快些生长,早日挂果。当然,香杏树挂的果子就不用卖了,主要是供我们家人自己吃的,用母亲的话说,就是要让孩子们尝尝,知道苦杏和香杏有什么区别。

不知不觉中,杏树就长高了。

我清楚地记得,每到阳春三月,杏树上就会出现一串串泛红的花蕾。几天过去,它就会像孩子的嘴张开来,在树枝间吐着香气,香气在院子里荡漾,蜜蜂一群一群地来了,它们在树枝间嗡嗡地飞。似乎只有在这样洁白开放的花儿上采食,蜜蜂才能酿出天下一流的蜂蜜。随后的日子,等花败落的时候,嫩嫩的绿芽儿就会从树枝上萌生出来,渐长渐大,变成一片片树叶,遮掩了树枝,填补了枝杆间的空隙,整棵树就变绿了。

父母每天坐在杏树下吃饭,见证了杏子生长的全过程。忽然有那么一天,听到一颗杏子嘭的落地的声音,母亲就知道杏子成熟了。她抬头望望树上金黄的杏子,便催着父亲给姐姐家打电话,给妹妹家打电话,又给在南方的弟弟打电话,给城里的外甥打电话,也要给我打电话,让儿孙们都快回家吃杏子。父亲嘴里说好、好,戴上老花镜,找来记着我们全家人电话号码的纸片,坐在电话机前,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按着电话号码,接通一个电话就说:“咱家的杏子黄了,回家吃杏子呀!”终于,该回来的人都回来了,父亲就赶紧扛来了梯子。我们有的上树摘杏,有的用竹竿打,有的在地上捡拾,争着抢着吃杏,喊声笑声此起彼伏,热闹的气氛格外浓烈,似乎我们家在举办采摘节。见到儿孙们是母亲最开心的时刻,她满是皱纹的脸上便乐开了花。若我们迟迟回不了家,母亲再催,父亲就会说:“吃、吃,你就知道吃。”母亲就不说话了,会把吃不完的杏子给一家家邻居送去,和邻居们分享。她说:“多好的杏子啊,要是坏了多可惜。”

而她自己呢?只是捡拾被鸟儿啄过掉落在地的杏子,说是自己缺牙,那些杏子熟透了,吃起来正合适。

其实我知道,母亲希望儿孙们回家,也不仅仅是为让我们吃杏子,她明白现在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水果的品种多了,人的胃口被吊起来了,吃东西挑剔,加之现在人都在忙碌,谁还会为吃几颗杏子专门回一趟家呢?她只是想见儿孙们一面,要的是团聚时和谐的气氛,图个高兴罢了。

记得有一年,我们都吃到了杏子,就差弟弟和我儿子了。父母就整天念叨他们吃杏子的事。后来,父亲说,现在哪儿都能吃到杏子,他们吃不吃无所谓的。但母亲不乐意,说啥也要让她的小儿子和孙儿吃到杏子,说外面卖的杏子,吃不出家乡的味道。我弟弟在广东东莞工作,过年才能回老家,我儿子在河南上大学,距家远,要吃到鲜杏子是不可能的。可等他们回来,杏子的成熟期早过了,怎么办呢?母亲自有她的贮存办法,母亲的办法是,挑拣了一些颜色金黄但没熟透的杏子,用塑料袋装起来,让姐姐带回家放到冰箱里。弟弟和我儿子吃上了自家的杏子。这件事是过年吃团圆饭的时候,父亲在饭桌上说的,他哈哈大笑,说:“你妈觉得自家的杏子是世界上味道最好的杏子。”

应该说,因为有了这几棵杏树,父母在老宅院留守的日子,才有了谈论不完的话题,我们家的人才有了旁人没有的体验。这几棵杏树就是我们欢乐的源泉,是我们心中的幸福树。

二〇一四年八月,八十岁的父亲因病去世,老宅院就剩下母亲一个人留守了。母亲像从前一样,仍天天给杏树浇水,按时坐在杏树下吃饭,在杏树下乘凉,沉思默想,回忆往事。她好像是杏树的伴儿,杏树也好像是她的伴儿。老眼昏花的母亲发现树上掉落了杏子,便像父亲在世时一样,让我给这个打电话,给那个打电话,让儿孙们都回来摘杏子、吃杏子。我总会笑说:“好,好!”可我打了电话,一个星期过去了,儿孙们还没回来,母亲不免就有些失望。她把捡好的杏子装进一个个塑料袋里,嘱咐我走时别忘了给这个带去,给那个带去,让他们都尝尝。

后来,母亲生病常住医院,我们以母亲为中心跑来跑去,老宅院没有了人,也没人顾及杏树的生长情况和杏子结多结少了。我们偶尔回家碰见树上的杏子黄了,捡起来吃几个,也觉得没滋没味的。

二〇一七年七月,母亲也随父亲而去了。父母相继离世后,老宅院没有人住,野草疯狂生长,院子里很快便荒芜起来。只有妻子隔一段日子,回老宅院小住几天,与杏树为伴了。

春季里的一个星期天,我从城里专程回了一趟老宅院,站在那几棵杏树前观察了半天,发现树身已生出青苔,它们的枝丫上没有生出一个嫩芽,甚至有的树枝已经变得干枯,断裂了,似乎呈现出死亡的迹象。但它们仍然以树的形象,直挺挺地站立在房前屋后,直刺蔚蓝的天空,似乎仍在抵挡着风雨,诉说着过往的故事。我想,只要不被大风刮倒,就让它们站立在院子吧,想站立多长时间都行。因为这儿是它们一直生长的地方,是它们的故土,即使它们死亡了,也要守望家园。

端午节那天,我又回到了老宅院,早晨起床,发现房子后面金黄一片,那是什么呢?是另外两棵杏树上掉落的杏子。我和妻子赶忙捡拾,还喊从城里回家的侄女、孙女快来捡拾杏子。孙女吃着杏子直喊香、香。我把捡拾的杏子用塑料袋装了带回县城,给儿子留了一些,给女儿留了一些,剩下的全部留给了弟弟,让他们也尝个鲜。

责任编辑   梁乐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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